嫂子（第四十八章）

嫂子打了个激灵，好像从睡梦中才醒过来一样。她心情复杂地看着民友哥，眼神里既有因欢欢对民友哥的冒犯而产生的歉疚，又有因民友哥的表白而产生的惊喜，还有自觉配不上民友哥的自卑。可是，一想起刚才欢欢的态度，她的眼神又顿时黯淡了下来。民友哥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镇定地看着嫂子的眼睛，“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愿意等。”

眼泪翻越过嫂子脸颊上一道道细小的皱纹汹涌着，“让你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你刚才也看见了孩子的态度。”

“孩子总会有长大的那一天，我等着。”

听了民友哥的话，嫂子真想扑过去好好地抱着这个给过自己无数帮助和温暖的人哭个痛快，拥着他强有力的臂膀把这八年来的孤单、无助、惶恐、所受的艰难和委屈一并宣泄出来，可是，欢欢的话在她的耳边回响，“我不要野爸……只要你俩好，我就不去上学……”嫂子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哆嗦着，说“你不要等我了，千万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

民友哥看着嫂子凌乱的头发、憔悴的脸庞、瘦小单薄的身影，心里满是怜惜。他想给她个坚实的依靠，好让她能像别的女人一样过个踏实、安稳的日子。“你别管我，这是我的事，我会一直等下去。”说完，他出去找欢欢了。

这一天晚上，嫂子又失眠了。她躺在炕上，想到民友哥今天说的话，脸上一阵阵的发烫。八年以来，她感觉到自己都快变成男人了，每天早上一起来，她就把一天的时间安排个扎实，不会有一刻空闲。脑子里整天在算计怎么挣钱、省钱、攒钱，怎么用最少的投资让地里长出最好的庄稼。只有在今天，在民友哥说想帮助她一辈子的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是个需要男人呵护的女人。她现在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嘲笑她，只想找个依靠。记得盖房上楼板时，大姑妈劝她找个人过日子，不要再等杨建利了，并拍着胸脯说：“如果杨建利回来，我给你做主。”但是，现在孩子又……看着微微打着鼾的欢欢，嫂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轻轻地擦了擦欢欢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心疼而又后悔。孩子跟着她也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还要常常帮着干农活，自己今天怎么下手就那样狠呢？毕竟他只有十三岁啊。嫂子又叹了一口气，她多么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欢欢、乐乐、威威都长得快一些，自己也会减轻点负担。是啊,眼看着又要收秋了，但愿今年不要再下连阴雨了。

第二天，嫂子看着欢欢、乐乐都上学走了，破天荒地照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才抱起小威威去新房子那边干活去。民友哥、二虎子、丽霞嫂已经到那儿了。她把民友哥给威威用木头做的学步车往空旷平坦的地方放好，让威威自己推着车子玩。之后也加入到干活的行列里。丽霞嫂今天很沉默，没有了往常嘻嘻哈哈的笑声。几次她想给嫂子说话，都被嫂子淡漠的表情给拒绝回来。快到晌午放工时，丽霞嫂叫住了嫂子，“今天我可以去你家里吃饭吗？”嫂子一边寻思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边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到家后，丽霞嫂挽起袖子就开始和面，嫂子坐在灶台下搂着威威烧火。冷不丁的，丽霞嫂说话了：“嫂子，你去过山东吗？”

嫂子摇摇头，我可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我要嫁到山东去了，三天后走，那一天，你可以送送我吗？”丽霞嫂很平静地说。

“什么？没有听你说过这事啊！这么突然？”

“是二娘给介绍的，说了有一个多月了，只是我一直没有给回话。”

“对方什么情况？这么远，不知根知底怎么行？”嫂子问道。

丽霞嫂停止了擀面，低声说：“我们见过面了，就是在世文叔家干活的那个山东的木匠。”

“啊，不会吧，他比你大不少吧？看起来有五十多了吧。”

“他说是比我大十七岁。”

嫂子立刻反问道：“那你还愿意啊？”

丽霞嫂鼻子一酸，差点哭起来，但她还是忍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说我命硬，克夫，附近谁还敢要我呢？”

嫂子沉默了，这两年，她并不比自己少受罪，“好吧，我送你。”说罢，嫂子低下头给灶台里添了一把火。

三天后，天刚麻麻亮，嫂子就起身了，她把给丽霞嫂这些天盖房子的工钱用手帕包好了，捏在手里，又从柜子里拿出准备给我织毛衣买的二斤毛线，匆匆去丽霞嫂家了。等在门外的是一个背有些驼，个子不高，浓眉大眼的黑脸汉子，胡子头发一看就是新近理过的，衣服也算整洁，但和丽霞嫂比起来，显然还是老了很多。丽霞嫂看见嫂子来，指着屋子里的家具说：“嫂子，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看有什么用得上的，就拿去吧，钥匙就留在你这儿。”说着，她把钥匙递给了嫂子。

三个人走出了家门，走出了村子，一路上，嫂子挽着丽霞嫂的胳膊，尽管丽霞嫂还是平常的装扮，但毕竟这算得上是大喜的日子，嫂子就当是搀着新娘吧。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村子里静悄悄的，还沉睡在九月的黎明中。

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丽霞嫂停下了，她没有要工钱，也没有要毛线，说是用不上，穿着给谁看呢？嫂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丽霞嫂握着嫂子的手，“谢谢你今天来送我，这村子里也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在心里，我也就只和你一个人亲近，你以后多保重，嫂子。”说完，她扭头朝“水泥路”走去了，一边走，一边向嫂子挥手示意让回去。嫂子默默地站在大槐树低下，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越来越远的身影，竟悲从中来，眼睛湿润了。

一阵风吹来，大槐树的叶子瑟瑟地发出响声，零星地飘下来，落在嫂子的肩上、头发上，发黄的玉米杆也沙沙作响。在九月有些薄凉的早晨里，嫂子抱着双肩，凝视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