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刀岭的西瓜地
1
农历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中国的情人节,本是一个吉祥的日子。然而在青鱼背镇猴子坪村薄刀岭一个西瓜棚里,发生了一起死人事件,就像昨夜里几声闪电炸雷一样,一个早上就在猴子坪村炸开了,然后迅速向周边传播。死人本不是什么新闻,但死的是一对男女。死一对男女也不是什么新闻,但死的是一对野男女。死的时间、死的地点、死的人物,成了整个猴子坪村头村尾的热门话题。有人说,这是一起谋杀案,见财起心,把两人都害了。有人说,这是仇杀,男先杀女,然后男自杀。也有人说,这是为了殉情,男女一起喝农药死的。各种揣测五花八门,众说纷纭。
县公安局接到报案后,迅速封锁了现场,拍了照,进行了尸检。然后把两具尸体保管在村委会指定的房间里,安排管段民警和村干部值守。
当天中午,县公安局发布了侦破结果。死者男,费大华,45岁,本村一组人。死者女,解菊英,36岁,本村二组人。死因:雷击致心脏停止死亡,排除他杀,排除自杀。死亡时间:凌晨一时左右。报告没有公布两人是什么原因在一起?两人在一起做了什么?与处理其它非正常死亡一样,一旦排除刑事案件,公安机关的事就基本完成了。尽快处理后事,让死者入土为安,维护社会稳定就是村里的事了。村治保调解主任杨家声首当其冲。
杨家声年龄五十开外,从外表上看,是农民不像农民,是干部不像干部。从举止言行上看,目光有神但不乏慈祥,言语犀利但不乏中听。往人们中间一站,像块磁铁一样,有凝聚力。杨家声很快地介入了善后安抚工作。他心里很清楚,接下来将很棘手。如果是处理男女之间打皮绊的作风问题,杨家声不怕,当了二十多年治调主任,没有少处理过。如果是处理夫妻之间矛盾,一方喝药、上吊死了,或者是协调邻里之间纠纷,一方想不开了,杨家声也不怕,因为过去有处理类似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经验。
自县公安局公布死亡结果后,杨家声的眉头像一个挤在一起的川字。他迅速按下脑海里的快捷键,像过电影似的回放两位死者。应该说,杨家声对男女死者都很熟悉。费大华有几分人才,个头瘦高,像个钓鱼杆,身体健壮,精明干练,读过高中,是村里种瓜能手。薄刀岭过去生长着茂密的马尾松,远远望去,像是马鬃覆盖在上面,后来山地开发,像剃光头一样把马鬃推了,改成了田。费大华在薄刀岭有一块田,又流转了别人的一些田,总共二十多亩,全部种植无籽麒麟西瓜,年年种,年年收成好,发了财,买了农用车,砌了楼房。前几年卖西瓜时由于车翻了,致妻子漆巧高位截肢,从此漆巧除了脑子好使外,身体几乎成了一位废人。但费大华花心是出了名的,尤其是种西瓜有了钱后,时不时有与谁与谁打皮绊之说。费大华与解菊英有一腿,杨家声也有耳闻。
解菊英确有几分姿色,还有几分风骚。特别是解菊英一身白肉,让人眼睛发亮。章一贵是解菊英的丈夫,结婚迟,比解菊英大十五岁。章家家境不是很好,解菊英是如何嫁到章家的,还是个谜。章家兄弟四个,唯独章一贵结了婚,其他三兄弟早已过婚龄,至今光棍也无正式职业。自从解菊英嫁到章家后,被章一贵视为掌上明珠,大事小事不用她做。章一贵前几年还在家守着老婆,后来这个家快支撑不下去了,眼看会坐吃山空,章一贵才出门打工,说是在一个部队里搞国防建筑,忙得很,一年回家探亲一次。儿子也快成人了。
杨家声回放的是一些对死者不好的一面,他迅速停止。他想,人都走了,不必要说三道四的,要看到他们的长处,亡者为上嘛。比如费大华种西瓜,愿意帮助别人,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比如解菊英,自从嫁到章家后,把章家管得服服帖帖,章家兄弟都听她的。
杨家声想来想去,确定处理此事的一个基本调子,就是与正常生老病死一样对待,不能因为被雷打死,就一定是遭了什么孽。但杨家声处理雷打死人的事还是第一次,他将面临的是在锋刃的薄刀上走一走。
2
薄刀岭海拔不高,一岭独峙。自从毁林开荒后,经常是黄土一片,只有到了盛夏,岭上才是绿油油的,横七竖八的西瓜躺在田里。费大华在薄刀岭制高点上搭建了一个瓜棚,一是为了晚上防偷盗便于打望,二是为了白天卖西瓜便于集中。费大华的家就在薄刀岭的山脚下。此时漆巧瘫在轮椅上,比平时显得更加瘦小。家里出了天大的事,亲戚朋友都来了,一直在安慰劝说。漆巧欲哭无泪,心想,我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个死法呢?民间有一个说法,雷劈死的人,算是凶事,是做过什么丧天害理的坏事被人诅咒,得罪了雷公老爷。漆巧感到羞涩无比。更不能理解的是,被雷打死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作为女人对家里男人的感官是细腻的,不管他怎么表演。自从漆巧高位截瘫后,男人经常不回家过夜,理由不是卖西瓜就是守西瓜。实际上漆巧心知肚明。但漆巧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自家男人对家里是负责任的,种西瓜起早贪黑,非常辛苦,比别人有技术懂市场,赚的钱也能及时交帐。男人和别人相好,是自己不能满足男人的生理需要,还有什么权利说人呢?
一阵吵杂声打翻了漆巧的思想。原来是解菊英的小叔子们冲进来了,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分明是来找费家扯皮的。
章老二说:我们这次来,不是一个人,既代表我嫂子她爹,也代表我哥,我嫂子是费大华蒙骗的,诱惑的。费大华经常玩弄女性,道德败坏。如果不是他引诱,我嫂子怎么会到瓜棚?更不会死。
章老三说:我嫂子就是费大华害死的。杀人抵命,杀人赔钱。
章老幺说:你们要参照因工伤亡的标准,给我嫂子赔偿六十万元。
这些话,被闻讯赶来的杨家声听见了。但杨家声坐在房屋旮旯里,一言不发。杨家声有一套工作方法,被上级总结为“杨家声工作法”。就是在处理复杂的社会矛盾时,在把握大局、稳住阵脚的前提下,首先让双方争吵,让矛盾充分暴露,一般情况下不发言、不表态。吵闹的过程就是调查的过程,便于下来调解时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用杨家声的话说,打蛇卡七寸,抓鱼要殴鳃。章家兄弟走的时候还放出一句狠话,三天之内拿不出钱,走着瞧。
章家兄弟一走,漆巧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吼吼大哭,向着杨家声:杨主任,您一定要为我作主啊。杨家声很明白章家的要求,借助人多势众,就是要钱。章一贵还在回来的路上,回家后还有什么变数,杨家声心里没底。杨家声一边开导漆巧: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看在姑娘的份上,注意身体。一边做漆巧的思想工作:章家有些不懂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次狮子大开口,就是想捞一把。但话又说回来,人家死在瓜棚里,费大华是有责任的,深更半夜在一起干什么把戏。拿点钱就拿点,就算是少种了几年西瓜。再说,姑娘也长大成人了,早点处理,入土为安,免得社会上说七道八的。漆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心想,章家兄弟要钱刚走,你杨家声作为村干部不公平处理,要我出钱,是不是串通一气来讹我。漆巧忘记了心中的悲痛,也不顾自己身体的不方便,转动轮椅冲向杨家声哭诉:章菊英那个妖精,怎么是费大华谋害的?章菊英是什么人?是个吃软饭的人,说不定是她害了我们屋里的人,我的命真苦啊。她大声吼道:杨家声,你们要我赔钱,我明天就到镇里,到县里上访。
3
杨家声在漆巧家里杵了一鼻子灰,不仅没做好漆巧的工作,反而被漆巧认为是在帮女方死者家说话,成了对方的人。雷公老爷给的一个难题太大了。过去村里大事小事,杨家声都能处理好,坚持做到公平公正,矛盾双方都很满意,深受老百姓喜爱,被老百姓称为“和事佬”。
“和事佬”不能成为一方或双方的对立面,杨家声明白这个道理。他将把工作重点放在女方死者家,让他们能够接受事实。他是这么想的,社会上一般同情弱者,女人通常是弱者的代名词;现实是男方家庭条件明显好于女方,人们会更加同情女方;女方婆家兄弟多,他们又无正式职业,一旦闹起来不好收拾。
杨家声时刻关注章一贵的行程和动向,当得知章一贵晚上火车到宜昌,回来可能到漆巧家要钱后。他迅速处理完村里其它事情,来到漆巧家等候。章一贵来了,后面紧跟的是他的几个兄弟。他穿着一身迷彩服,头戴迷彩帽,脚蹬解放鞋,长袖长裤春秋装,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背后迷彩服上有几圈白色的盐汁,像似刚从战场上或者工地上下来的。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黑红。除了没有领徽和肩章,俨然就是一位军人。他是个直杠子犟乖乖,一到漆巧家,就重复了章家几个兄弟的要求。另外,还提出了两点新要求:一是追究费大华的刑事责任,二是赔偿时间由三天缩短为二天,也就是明天交出六十万。
章一贵就追究费大华刑事责任,特别要求杨家声主张正义。他说:费大华犯的就是破坏军婚罪。他声明:我现在是准军人,部队首长说了,我们的管理军事化,待遇军人化,部队最关键的军事设施是我们建的,我们的工作是保密的,这次不是我媳妇被人害了,部队是不会准假的。我们在前线流血流汗,费大华在家搞我媳妇,造成了严重后果。我要维权,给我媳妇一个说法。看了章一贵的妆扮,听了章一贵的要求,杨家声的心在疼痛。本想问问章一贵打工情况,本想讲讲法律,但一想到他媳妇刚死,还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很多的话到了嘴边又回到肚子里了。杨家声还有一个直觉,就是章一贵在外面打工可能被骗,毕竟他没读几年书。他又不是军人,还拿破坏军婚罪说事。等待把善后处理完后,好好找他谈谈。漆巧经历了前一次的恫吓、威胁,这次反而更加镇定了。她说:我男人也死了,我找谁赔钱啊?要赔钱你们找雷公老爷去。如果你们硬要逼我,我就到村委会,不行就到镇政府,死了算了,死给你们看看。最怕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倒是漆巧的话提醒了杨家声,按理说,人被雷打死了,说好听的话,属于偶然,是天灾;说不好听的话,是“报应”。找谁都不应该,要找就找雷公老爷。但雷公老爷怎么找?能找得到吗?找到了能解决问题吗?杨家声清醒地认识到,现在至关重要的是避免双方矛盾激化,把局面控住,把双方引到相信组织、相信村委会上来。他严肃地说:大家都要理智,发生了这个事情我们都感到意外,他们都是好人,人死了不能复生,你们在这里吵,这里闹,也不是走了的人愿意看到的,入土才为安。你们不要把事情搞大,要相信我们村委会。
杨家声转身对着章一贵:借你的话说,你是当兵的人,准军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章一贵再没有说什么,但他的几个弟兄闹开了:如果明天不赔偿,就抢尸体,把尸体抬到镇政府去,堵公路,堵政府大门。
4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杨家声现在不知道怎么处理了,找不到头绪了,一方是要到镇里喝药上吊,另一方是要到政府停尸闹丧。当村治调主任以来,处理大大小小纠纷和矛盾上千件,没有难到过,这次是真的难到了。过去村里的“小事不出组,大事不出村,矛盾不上交”成为全市的经验。杨家声也因此获得全国模范人民调解员称号。看来这次他要把矛盾上交了。更为要紧的是,现在正是酷热的夏季,才放一天尸体已经开始变味,尽管用冰块一直在降温。如果明天不把家属工作做通做好,后天上山,尸体腐败了,问题就更加复杂了。还有,尸体多放一天,保管的难度就大一天,风险就多一天,责任就重一天。
新的一天开始了,又是一个闷热天,云压得很低,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杨家声一大早就赶到了县刑侦大队,他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二是求教如何处理这件难事。大队长把杨家声领到档案室,调来卷宗。杨家声一边看,一边了解询问当时发生的情况,当看见瓜棚现场侦查照片时,杨家声问大队长:从照片看,死者他们当时是正在搞男女之间的那个事遭雷击的吧。大队长:可以这样认为。杨家声又问:哪是谁主动的呢?大队长:这个说不清楚。杨家声再问:从两个人的上下位置上看,是不是女人更主动些?大队长:那是你的认为。大队长的答话很是缜密,看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突然,杨家声腾的一声站了起来,蛮有信心地说:我有办法了。不过,今天请大队长再支援两个民警,主要是看管尸体,以防万一。
杨家声和两个民警回到猴子坪后,分别开展工作。
村委会会议室,章一贵和解菊英的父亲,被杨家声请来了。解父早年教过书,懂点文化,农村过年写个对联,人死了划个包袱,砌屋测个地基,埋人看个坟沿,都喜欢请他。在当地爱说公道话,有点威信。杨家声想,只要把章一贵和解父的工作做通了,其它的事情就好办了。
杨家声走到会议室门口,却迟迟不敢进门,腿也有些打颤,刚才回来路上想的一些应对设计,在大脑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能不能做好关键人的工作,事关重大。
职责让杨家声没有退路。杨家声落座后,看了看解父,只见他的脸拉得老长,一改往日的好好先生形象,眼睛死死盯住杨家声,好像在说,看你杨家声怎么把这件事情处理平和。杨家声努力镇静自己,站了起来,走到门前把门关严后,正经地说:今天我们就是一家人,把话挑明白,说完出了这个门就什么不说了。我昨天说过,菊英和大华都是好人,我们应该把他们当好人给以厚葬。但是现在你们坚持找男方要赔偿,还要追究刑事责任,如果达不到要求,就抬尸闹丧。看来,你们是要搞个大豁子啊。雷打人,是个天灾,要责怪,只能责怪天。
章一贵大声说:杨家声,你不要欺负人。
章一贵站起来准备冲向杨家声,被解父拉在座位上。解父不慌不忙地对杨家声说:水有头,事有因,不要只讲次要原因,而不讲主要原因,责任也有主动责任和被动责任,杨主任,大家都说你是清官,你凭个良心,到底谁是主要责任?我的姑娘菊英死得太冤枉啊。杨家声越来越感到问题处理的复杂性和严峻性。今天找他们来,应该说他是成竹在胸的。但此时杨家声的心里生了犹豫,他如果说了谁上谁下,他们找自己要证据怎么办?如果他们就此事纠缠不休,打名誉官司怎么办?想到这里,杨家声就有些后怕。杨家声不知道,自己这个信心十足的所谓办法,会不会让自己身陷囫囵。杨家声试探解父:您是我们受尊敬的人,现在村内村外说法很多,您也听到了一些,对您家庭不利啊,对伢们不好啊。
杨家声说起社会上议论纷纷,整个屋子里,顿时沉默下来,与前几次的大声嚷嚷相比,形成了强烈反差。杨家声一不做二不休,理直气壮地说:早上我到县公安局,看到了当时发生的照片,那可是菊英在上面啊,是菊英主动的啊。雷电都是从上面打到下面的,怎么非怪人家男方呢?不过杨家声的声音压得非常低。
章一贵和解父突然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手脚一时间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杨家声乘胜前进:如果外边的人晓得了,真是件丑事啊,家丑不可外扬。我们听党的话,按党的要求办,也请求村里帮忙处理好后事。解父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下来,流着泪说。事情总算解决了,了然了。但杨家声还是高兴不起来,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漆巧家。做好漆巧的工作,杨家声有底数,只要女方家不说赔偿,漆巧就没有其它要求。果然,漆巧和他们的亲属都表示马上把尸体取回,安排后事。
在杨家声的主持下,双方代表达成了一致意见:人死了,都不怪谁,各埋各的。由于天热,办理丧事时,男方女方的西瓜由漆巧免费供应,不受数量限制。与村民一样,村督官先生安排殡葬,丧事礼仪由督官作主。另外加一条:对村内一些地方安装避雷设施,搞好雷击防范教育。当然这一条是加给村委会的。
杨家声是村里的总督官先生,村里红白喜事离不开他和他的徒弟。他的这点手艺,也是当了治保调解主任后学的,因为有一些非正常死亡,你不主动介入,就会出大事。做督官先生才能自始至终在现场,掌握动向,控制局势。
猴子坪的夜是不平静的夜。忙碌之余,杨家声来到解菊英棺前,鞠了三个躬,叩了三个头,烧了三刀纸。随即,丧鼓打起来,丧舞跳起来,丧歌唱起来。几个土家汉子随着锣鼓家业节拍,手舞足蹈,粗犷豪放,时而凤凰展翅,时而犀牛望月。跳丧汉子打着赤膊,挥汗如雨,边跳边唱:
千山万水能相会,无常一到永不归。世上不由人打算,事到中途见阎王。命里生死由天定,万般由命不由人。
喧嚣过后,猴子坪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同的是,荒野上增加了两座新的坟茔。在新坟的对面,遥望的是薄刀岭西瓜田。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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