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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莽莽(4)

时间:2017-11-13   作者:覃笑 录入:覃笑  浏览量:738 下载 入选文集

平凉城又下了雪,这场雪很大,在寒冷的夜里依旧听得到风吹过平凉无人的街道时发出的呜呜声。天上飞舞的,是鹅毛般大小的雪花,在几盏悬挂在门前的火红灯笼的掩映下,显得喧嚣而寂寞。年关将至,在呼啸的风雪声中依旧听得到巡夜的兵士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嘎声和不时传来的哈气声,咳嗽声。

司空铎此时并没有睡意,坐在书房的他直直地盯着慢慢燃烧的火盆。火盆里的木头已快燃尽,只剩下几块木头里还残存着的,忽明忽暗的火星。他已经准备了三个月,几乎把一切都想好了,甚至于见到赵雍时该用什么什么样的表情,该和他说什么都想得一清二楚。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他感受不到一年将尽的喜悦,感受不到那个盛大节日会带来的欢乐的气氛。他只知道自己将要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离开平凉,带着一只工兵队伍,到那最接近敌人的地方去修筑最前沿的坚城堡垒。

他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望向挂在墙上的那几张图画,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描画着他即将去建造的城池的模样。那是一座冷冰冰的城市,它的两侧是陡峭而难以攀登的岩壁,而它就据守在那通往蓟门的唯一通路上。这是一座没有温度的城市,它的城墙高大而厚重,在西北的寒冷天地里,更显得冰冷而毫无温度;这是一座没有感情的城市,他只有铁打的营盘,忙碌的粮仓,没有市集,没有市井里该有的一切喜怒哀乐。它只是一座堡垒,一座沉默着的战争机器。司空铎总觉得它就是西北郡的缩影,是整个帝国边境的缩影。如果不是铁制的工具无法再冬天挖开塞北冰冻的土地,他一定会飞快的完成任务,逃命似得跑回来。可是,这又何尝不是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差事。

三个月前,他亲自把范成龙送来的书信和礼物送到了葛云成的手里,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葛云成一边,他做的如此果断,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葛云成的一纸上书几乎没有停留的到达了段喻楼的手里,而段喻楼丝毫不犹豫地停了贺健章的职,调他回京调查。葛云成多年来的想法如此轻松的实现,着实让他没有表情的脸有了些欢乐的样子。司空铎多么希望赵雍也可以离开,这样他的恐惧也许会更少一点。但已经放弃营救自己朋友贺健章的杜辅国终于没有再任由葛云成把赵雍解决掉,他力保赵雍,勉勉强强让葛云成与段喻楼让了步,留下赵雍仍镇蓟门。

司空铎知道自己是因为恐惧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他也知道贺健章倒下的那天晚上葛云成脸上的喜悦也是因为逐渐消散的恐惧。人,为什么总是要被恐惧支配着呢,他却不知道。他记得那个失败的幕僚,失败的范成龙,他知道,自己不能失败,不能像范成龙倒在自己手上一样倒在别人手上。

风依旧冷,吹过平凉城中最高的建筑,李雁北家的藏书楼。小封从放下了手中的书,又一次从楼顶到底层检查了一遍藏书楼。这对于一条腿有些跛的他来说实在不算轻松。大概一个月前,他怀着希望与幻想从病榻上走下,却发现自己的腿再也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运动,大夫说,也许再过几个月会好起来的。但除了将信将疑的他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了。

李雁北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他,让李雁北惊讶的是,他居然识字,居然在伤痛中要求读书。李雁北对这个沉默而有趣的年轻人愈发欣赏,也愈发感觉不解,不解他吃饭的样子,更不解他读书的样子。于是,这高大的藏书楼就归了小封管理。在藏书楼工作了一个月后,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封蜀离。

天气冷的时候,伤痛就很容易发作,此时的封蜀黎正是如此。他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支撑着从楼梯上下来,准备去锁藏书楼的大门。

他走出门口,看着天上飞舞的雪花。雪花几乎把整个天空遮满,在雪花的空隙间,是黑暗冰冷的天空。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显得安静而清冷。封蜀黎很喜欢这种景象,在这一片寂静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跳动。藏书楼前有一排洁白的栏杆,此时的它们落满了雪,显得暗淡了些。封蜀黎把左手缩进袖子,用袖筒在栏杆上扫出了一片空隙,就用双肘拄着栏杆,看着这一片寂寞的场景。

“你还没睡啊?”封蜀黎被一句问话吓了一跳,忙看向院子另一边的角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漫天的大雪,不同的是,在风雪中多了一个美丽的身影。封蜀黎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在她渐渐走近的时候隐约看得到伞圈下露出的好看的柔和的下巴。自从那几个月前的一次相见,不,那不算相见,那只是封蜀黎昏睡的间隙瞥见的奔跑的翠绿色背影。封蜀黎心里的某个部分似乎被唤醒了,他的心狠狠的缩紧了一下,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有些疼的感觉。

“怎么不说话呀。不认识我吗。”她把伞放下来,微笑着看着封蜀黎此时有些发热的脸。封蜀黎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肩上披着的如白雪般的披肩,和那好像是翠绿色的伞。他不敢 看她的脸,只好嗫嚅着说“认得,谁不认得小姐啊。”

李碧儿又笑了,笑的很开心“抬头啊,总看着地上干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啊,我也看看。”说着就要把头也凑过去。封蜀黎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这,这么晚了,小姐还没休息。”

“你不是也没睡吗?”李碧儿看着封蜀黎“我是在屋子烦了,想出来看看雪,想不到,还有和我一样的傻瓜。”封蜀黎还是没想好该说什么,但他已经抬起了头,看着李碧儿。她此时已经背过身子,看着庭院里几株正开着的梅花。藏书楼的门口挂着两盏防风灯笼,在灯光下,封蜀黎看到了李碧儿头发上挂着几朵雪花,看到了那不知道是因温度还是灯光变得红红的耳朵。他又感到心口一阵疼痛,不过,他好像很喜欢这种感觉。

“父亲说你的腿还没好,这种天气一定很疼吧。”李碧儿回过脸来问他,封蜀黎终于可以看见她的侧脸了,高高地挺起的鼻子,细长的眼睛,镶嵌在红彤彤的脸上。那张脸和灯笼照耀着的白雪是一样的颜色。

“还好,不是特别疼。”过了半天,封蜀黎才回话。“听说你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什么,封蜀黎,好奇怪的名字,是什意思?”“也,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好,好听。”封蜀黎感觉自己的舌头不太听话。

“他们都说我是个不服管的丫头。我们都一样,都是怪人。”李碧儿说完,又去看雪,不再说话了。过了很久,李碧儿又撑起了伞,慢慢地,向角门走去,这次,她没有再回头。

封蜀黎回到屋子里,锁上了门,他感到自己胸膛里有一个盛了蜜的罐子,罐子裂开了一条缝隙,从缝隙中流着丝丝甜蜜的感觉。封蜀黎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出门看雪呢?

他一瘸一拐地回到桌前,愣愣地坐在桌子旁。李雁北在藏书楼里给他添置的桌椅和床都是很不错的家具,他在每天入睡前总要看看这些雕工精良的家具。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封蜀黎看起来没有这种兴趣。他只是坐在那,感觉着自己胸膛里那温馨的暖流。他刚开始是抗拒这种感受的,但当他发现这感受简直就是就是无孔不入的精灵的时候,他也就放弃了抵抗,完全沉浸在了这种感觉里。他没有特别烧旺炉子里的火来抵御寒冬,但他不曾感到寒冷。

他的眼前始终有一个美丽的身影在晃动,一个曾经在他朦胧的眼前如燕子飞舞而去的碧绿色的影子;一个在风雪中又那么沉静地望着落雪的影子。他甚至没有清晰地看过这个这个女孩的脸。他对那个女孩的脸的印象只是那个回眸时灯笼下看不太清的侧脸。

封蜀黎的话不多,他甚至连自言自语都很少,即便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他也随时感觉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阻止他开口说话,他也不清楚那力量是什么。现在的他,坐在床上,看着蜡烛跳跃的火苗,视线渐渐模糊。

江南的雪和北方不同,和西北郡就更不可能相同。平凉和南方的城市完全不同,和京城就更加不同。在平凉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寂静的时候,京城的繁华才刚刚开始。穿城而过的河水有些地方已经冻结,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奔跑在冰上,就算曾经发生过危险也阻止不了他们的脚步。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他们没有办法染白游人的头发,也挡不住皎洁美丽的月光,它们可以做的,就是给这条河添加美丽的色彩。河上还有几艘画舫,慢慢驶过水面,把美丽的光影悄悄碰碎。

临近年关,夹河两岸的市集是火红的。卖春联,爆竹,灯笼的小贩用一口南方柔和的口音吆喝着,更添加了不少的热闹。拥挤的人群里走过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和一个中年男子,他们穿着颜色并不艳丽但做工考究的衣服,在市井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老人很高,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他又偏偏挺直了腰板,好像他从未为什么事低下头似得。那中年人长的很结实,脸色黝黑,比那老人稍矮,跟着老人的步伐,好像他从未离开那个老人似的。

集市的两边有一些临时搭建起来的小房子,卖一些小吃和酒给过路的行人,他们就在门口支起锅灶,既是厨房,又是火炉。老人路过一个正对着对岸的繁华处的棚子,探着头向里边看了看,感觉还算暖和干净。就掸了掸身上的雪,挑了一个靠里的位置坐下。不等伙计过去招呼那老人,中年人就截住了他,和他说了几句话。中年人吩咐过,就过去和老人坐在了一起。

“老师,您怎么忽然想到这种地方吃东西了。”老人笑了笑,轻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慢慢地说“想当年我第三次进京赶考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不成想又没考中。我就想啊,可能我真的不是这块料,当时我也实在没有脸面回家乡,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就一个人在这京城里整日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游荡,这一耽搁,就到了春节。那一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这种地方,熬过那段最难熬的日子的啊。在这里,看着江对面万家灯火盼春风,那种感觉,我是一辈子也忘不掉啊。那段日子,我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家里的妻儿父母,真是别有一番感触啊。”

“那种滋味,想想都不好过,老师自己能走过那段日子,真是不简单啊。”那老人笑了笑“宋珪啊,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来,我还是感觉那段日子之最好的日子啊。”“客官,您的菜齐了!”伙计吆喝着,把一碟咸水鸭,一碟茴香豆,一盘熏肉和一壶酒分次端上来。

老人看着这简单的吃食,开心的又笑了“宋珪啊,还是你了解老师啊,啊!”说罢,那老人就满怀期待的夹向那碟豆子。那中年人看着老人喝下了两杯酒,就把头靠近来,压低了声音“老师,那份奏折,您真打算交给皇上?”老人直直地看着宋珪,看了好一会,突然放声大笑。

“宋珪啊,老师不是告诉过你嘛。在该休息的时候就该休息,别把那些事情总放在心上。”他又压低了声音“你现在才是个刑部主事,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当了宰相,不要累死的嘛,啊!”“学生不敢,不敢。学生只是怕这件会很难办,总是放不下心罢了。”老人皱了皱眉“你又来了,你就是想得太多。你要是真不放心,一会就别回家了,到我府上去。为师和你好好商议一番。”“学生不,”“哎,反正年关将至,朝廷也放假了,今晚不睡也无妨啊,我们就通宵把这件事捋顺,也省得你担心了,吃饭吃饭。”老人又喝了一杯酒。宋珪这才拿起筷子,夹向一块鸭子。

宋珪结了账后就在那等着,等段喻楼慢慢踱出了门,他才动身跟在老师的身后,和来的时候一样。已经接近三更,集市上的人已经渐渐稀少,流光溢彩的集市,画舫慢慢失去光华,回归到沉静的黑暗中去。雪也慢慢停下,地上扑了一层薄薄的雪,走在砖石路上脚下不时的发滑。宋珪伸出手搀着段喻楼的胳膊,慢慢向相府走去。平时习惯于坐着轿子穿行在繁花似锦京城地师生二人,突然行走在冰冷的路面,呼吸着有些寒冷的空气,感觉异常的新奇有趣。

“你们都回去睡吧,这里有这些茶水就够了,还有,找个人去宋大人家里告诉一声,说宋大人今晚相府议事,就不回去了。”段喻楼坐在书房里,一边用浸了热水的毛巾擦着脸,一边吩咐仆人们说。宋珪坐在段喻楼的对面,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段喻楼准备呈交给皇上的奏疏。

宋珪今年三十二岁,已经任了多年的刑部主事,最近大家都传言他要担当重任,整个京城似乎都认定了他宋珪必然平步青云。但他却对这些谣言没甚么兴趣,也不想问自己的老师。他一直都是段喻楼的智囊,段喻楼在吏部任尚书,他就参与吏部的事务;段喻楼当了宰相,他就得在办完刑部的事情之后再来考虑全国的事情。在他自己看来,他早就担当大任了,又何必在乎那虚妄的官爵名位呢。他像极了他的老师,只要自己还在工作,还在干着他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他就感觉不到疲惫,在这一点上,段喻楼也未必比得上他。

当他第三遍浏览过段喻楼的奏疏后,他终于抬起头“老师,学生以为,这是不是操之过切了。”段喻楼证一口一口的喝着茶,听到宋珪这么说,就把视线从几片漂浮的茶叶上抬起头看着宋桂“我不着急呈上去,至少也等到过完了年再说,不急不急。”

“老师!”宋珪似乎对老师这么回避自己的问题有些恼怒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和学生装糊涂呢?”宋珪的双手按在桌子上,这多少有些暴躁的脾气也像极了他的老师。段喻楼这个时候却不急,他只是放下茶杯,不急不慢地地说“宋珪啊,你知道去年朝廷税收收上来了几成嘛。”宋珪摇了摇头。“你知道全国二十七个郡有几个郡完成了税收任务吗。”宋珪又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为师不怪你,这件事,连皇上知道的都不够清楚。全国二十七个郡,除了西北,阴山,晋阳,燕平,南江这几个特殊的郡外,全国二十二个郡只有江淮是足额的,所收赋税不足预期的三成,边疆战事不断,再这样下去,我们连军费都拿不出了,葛云成两个月内催了三次军饷,胡风眠催了两次,肖楚渠也催了两次,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吗。”宋珪不说话了,段喻楼却没有停下里的意思。“赋税按人数多少征收是大错而特错。这法子在太平盛世到无伤大雅,但现在可不是什么盛世啊!官绅地主和穷苦百姓交一样的税,朝廷这边不够就加税,岂不之那赋税都加到拿不出赋税的人头上了,到头来还是亏空,周而复始,难以为继。我这改人头税为田亩税,钱粮税的法子,过了年就一定要呈上去。”

宋珪听完老师的这番话,低头想了一会,又抬起头“老师,这样一来,大多数官员乡绅是不可能同意的,老师非要如此,不知道会有多大的篓子,老师,不如一步一步慢慢”“等不了了,我刚才是白说了吗!在这样下去,不出五年,我们连军饷都拿不出了!你要我如何等得。”段喻楼说完了话,坐回椅子,把已经发凉等得茶水一饮而尽,就像喝的是刚刚打出的井水。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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