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无释无非(二二)
雪,是冬的伴侣,蕴涵着春花的美丽、夏雨的洁净、秋叶的实在,有它才是完整的冬天。
雪,是春的使者,它为世间万物带来生机,它能净化一颗颗被浮华污染过的灵魂,它告诉我们新的成长即将开始。
期末考试前,下了一场不小的雪,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带来好的寓意。大志又收到丽霞写来的信,鼓励他好好学习。信里还说她的梦想又有了新希望——她同学的哥哥在广州某个音乐制作公司上班,建议她先学习乐谱、乐器,如果能演绎一首完整作品寄过去,他可以让领导看她有没有潜力。于是,她打算趁假期学吉他,春节就不回来了。大志自然是全力支持,在回信中再三强调相信她一定会成功,还说等她学好把贵川叔送的吉他寄给她。
这段时间,成家发生几件事,大强结婚了,勤勤出嫁了,东川叔也订婚了,小霞有个帅气男朋友。一波波的喜气袭来,人们对过年的兴趣更浓了,街道上随处可见愉快的笑脸。发生这么多事福川叔仍然没回来,连个消息都没有,大志的心情压抑得难以形容。
放假那天他把缴费通知单和两张奖状一起带回去,告诉福川婶报名时要带学杂费、书本费。她点点头没说话,在柜子里拿出个包着几层手绢的旧钱卷,给他五十块后仅剩下三十几块。他看到了,知道过来年还得交大勇的学费,就问她是不是没钱了。她低头说不要紧,天晴了去集上卖两袋麦子。他当然清楚两袋麦子能卖多少钱,但他们还要过年,即使娘三个都不添衣服总得买肉,节礼也不能少。那天夜里他又做了个重要决定——去郑州找他父亲,就算不能把父亲劝回来,起码得要够他们弟兄两个明年的学杂费。
当然不能用母亲给的学费当路费,骑车子去郑州更加不现实。天亮后他先跟福川婶说好,骑车到学校门口。只能用那点饭票,只有那家小卖部肯用饭票换钱。
腊月二十一是个大晴天,大志起床收拾好匆匆出门,看着西南方湛蓝的天空长长的吸口气,希望圆满完成任务。出门正好遇见小兴,听说他要去郑州也要跟他去,他也想有个伴,就答应了。摸摸口袋里的三十块钱,感觉应该够买往返车票。
大部分积雪还没消,河堤内外仍是白色世界。堤上的雪已经被车辆碾压成黑色的泥水和冰碴,本就稀少的汽车虫子似的在泥水中缓缓地爬行。买过票大志心里有底了,除去往返票钱刚好剩六块,明年的邮票钱不用发愁。
这次路程与上次完全不同,虽然也是走走停停却没有颠簸,也没有经过延津、长垣、原阳三个县城。黄河桥还是花园口的大桥,河水没有上冻,但已经没有以前的波澜壮观。乘客挤满了车厢,闹哄哄的话题都是过年。进城时过了 中午,天空灰蒙蒙的,街道上没有一点雪后的意思,阵阵野风却冷的让人打颤。
出站口跟两年前的变化不太大,空气里的味道大志还依稀记得,多了些下水道的热气和食物变质的馊味儿。他们不敢坐车,也没多余的钱,只好先向人打听南阳路的方位,用笔写下来以后徒步往过走。这天大志才知道郑州比想象中大得多,因为他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连南阳路都没走到头。肉联厂的确是找到了,不是他印象里的225号,大门两边也没有临街商铺,更没有他要找的“华丽家具”招牌。
小兴问他是不是记差了,让他再好好想想。他蹲在路边琢磨了十几分钟,确定没有记错,而且还想起肉联厂家属院那位“房东”住的三楼方位。于是,他们又向人打听家属院的位置。这下更糟糕,人家说有三个家属院,还在不同的方位。怎么办,一个个找吧。一号院离大门最近,却已经变成建筑工地。二号、三号看完彻底傻了,里面都是新楼,跟记忆里压根儿对不上号。两人又蹲在路边发愁。
“咕噜噜噜”,小兴的肚子发出饥饿信号。他早上就没吃东西,大半天的奔波早已经饥肠辘辘,因为看着大志焦急不好意思添乱。大志听见了,抬头看看他。同样是又饿又冷又累,连累他受苦还有点愧疚感。“没事儿,再撑一会儿也不要紧。”他赶忙说宽慰话。
“走,先去咱大姑家,咱二表哥有他哩BB机号码儿。”大志咬咬牙站起来。这样回家他真不甘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中,”小兴也精神起来,到大堂姑家混顿饭应该不是问题。刚走几步又想问大志确不确定记得地方,犹豫一下忍住了,这种时候要对他有信心。
不能再步行了,天黑找不到地方会变得更麻烦。他们到就近的公交站牌,12路电车经过花园路。上车后大志专门向司机打听,司机说到站后向西走,几个老式小区南半部都有空中管道。他们第一次坐电车,感觉两毛钱随便乘坐挺有意思,还好他们坐的远,不吃亏。紧接着又对一根电线连着网架就能把车带走疑惑不解,不住地向上看。两边林立的高楼大厦、穿着形形色色服装的人都引起他们的好奇。
下车后大志很快找到那个小区,五六层的楼感觉比以前破旧。看大门的老头他还记得,只是头发比上次见时白了,也稀很多。他们兴奋的向老头打招呼,刚进门仍然被拦住了,问他们去几号楼、几单元、门牌多少。
“老爷爷,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成家村儿哩,俺大姑家就在那俩管儿后边儿?”大志指着南面说,“上回我跟俺爸一块儿来,他还给你让烟咧。”
老头摇摇头说:“没印象,一点儿都没。”说着几步来到两人跟前,指了指门口小房子上“外来人员请登记”的牌子,“甭说那没用哩,先登记再进去。”
“登啥记啊?俺爸上回都没登。”大志纳闷的看看小兴。
“外来哩都得登,写清几楼几号有啥事儿。”老头沉着脸。
“俺姑家在东三十九,二楼,门牌儿看不清了。”大志弱弱的说。
“那不中,恁俩不能进。”老头背着手朝门外努努嘴,示意他们出去。
“他是不是要烟咧?”小兴凑近大志,说话声音却不是特别小。
大志觉得这话有这可能,赶忙向老头陪笑:“老爷爷,俺俩身上没烟,让我先去俺姑家,一会儿给你送烟中——”
“谁稀罕恁哩烟?我没吃过烟啊?”老头打断大志的话,脸比刚才更严肃。“给恁亲戚打电话让接恁!要么不让进。”老头说完转个身,自言自语的,“看着都不像好人家哩孩儿,八成是小偷小摸儿。”
“老爷爷,俺俩是好人。”大志着急了,笑着凑近老头满脸堆笑。
“哼,谁像啥人我心里有数儿。恁俩要有亲戚在这儿就想法儿联系吧,要没就该去哪儿去哪儿,会儿大治安办哩人来喽可没我好说话儿。”老头撇着嘴。
小兴开始担心,看看老头又看大志。大志也着急,只好求老头:“我不知道咋联系啊,你让俺俩进去吧……”
两人好一阵的哀求,老头才勉强答应他们进去,但要看着他们,如果不能证实他们真有亲戚在这里仍要撵他们出去。经过管道一拐弯看到楼上残缺不全但仍能辨认的“東叁拾玖”,大志心里猛的一松。等进二楼通道他几乎惊傻了,两边墙上的墙皮十之八九已经脱落,比农村的破落院子更不堪入目。别说他记不得门牌,记住也没用,因为压根儿没有完整的字。
老头问哪家是他们的亲戚,大志左看看右看看急得直挠头。顶头几家肯定不是,其他七个门样子都长得差不多,只好硬着头皮敲其中一家的门。门开了,没等他说完成家村、福川叔和他的名字直接把门摔上。他想都没想直接跑到隔壁再敲门,结果没人。又叫了对面的三家,两家开门都不认识他。还有一个问完冲老头吼一顿,嫌老头带陌生人打搅住户。老头怕担责任催两人出去,等联系上亲戚以后再来。大志到这份也拼了,绕过老头拍剩余两家。只有一家有人开门却是租户,说什么都不知道。老头脾气来了,骂骂咧咧的把两人往出撵,出大门还在骂。
看看天色已经暗下来,小兴哭的心都有了,看大志抱着头蹲在大门旁边,只好强忍着小声问他怎么办。他站起来,眼圈红红的,看了看天说只剩下回家一条路。于是,两人又找到公交站牌,坐上一辆终点是“长途客运站”的9路公交车。等买完一块四的票他们才知道,公交车和电车收费不一样,而且是按停站次数来计费。虽然觉得有道理但很费钱,因为大志左口袋的六块钱只剩下四块二,后面口袋的十二块不能动,如果买过长途车票还有剩余才敢买吃的。由于是下班时间,车上的人很多。小兴半途有个座稍微好点,仍然有个肥大的屁股在脸前晃,几次险些压住他。大志被从中间挤到最后,脚被踩了七八次。车厢里的各种埋怨、说话声,加上售票员的不停的催促,乱啊。
下了公交车两人发现不是来时的汽车站,但到他们县城的车有呢,末班车还有十几分钟,两人赶紧跑向售票处。猛然间,小兴看见大志的裤子屁股后面有条口子,问他什么时候挂的。他伸手一摸可不是咋地,最糟的是口子在口袋位置,十二块钱踪迹不见。两人彻底慌了。
这时天已经漆黑,回头找钱不可能,只好到窗口哀求售票员,希望赊他们两张票。售票员一听他们没钱立马把脸拉下,嗔斥他们影响别人。大志见行不通,赶忙到旁边向其他客人求助,结果人们不是避开不理就是质疑他是骗子。没几分钟过来个带红袖章的,要查看他们的证件,他们哪有证件?身份证过十五岁才能办,就被撵出车站。
天色黑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风了,稍不注意就会钻进领口、裤腿儿里。大志打个寒战,摸摸小棉袄最上面的按扣已经扣紧。再看小兴在旁边低头不语,咬咬嘴唇做出一个决定——徒步回家。几步到路边分辨打算看清方向,猛然看到左前方不远有家馍店,拉一下小兴过去。一问价格馒头五毛、花卷三毛五,个头也没有袁小玲家卖的大,他们都很吃惊。但大志还是果断的掏出左口袋装的四块二,买八个馒头,剩下两毛钱又装进口袋。馒头吃完身子暖和的多了,大志又向馍店老板打听路线,两人朝着东北方向走下去。
还别说,夜路走起来比白天快,大约八点钟来到花园口黄河大桥南口。两人刚到收费站就被拦住了,被告知黄河大桥禁止行人通过。小兴的眼圈瞬间红了,真怕回不了家,带着哭腔问:“咋弄啊?咱俩可游不过咧。怎冷哩天儿——”越想越难受,嗓子囔的说不出话。
“甭着急,让我想想咋弄。”大志嘴上说宽慰的话,心里也急的不得了。再一次蹲在路边左看看右看看,除了无尽的黑夜就是冷飕飕的风。
猛然间有个轰鸣的卡车声由远至近,大志立马站起来压低声音说:“走吧,有人捎咱了。”
“扒车?”小兴也瞬间明白了,但他不敢,拉一下大志衣服,“就这中不中?不会卷车轱辘儿里吧?”
“甭说话了,我咋弄你照样做就中了。”大志猫着腰顺路边靠近收费站,在进口二十多米停住,仍然蹲在路边。
来的是辆双拖挂卡车,车厢鼓鼓的裹着油布,外面横七竖八绑着比拇指还粗的绳子。大志看车子到收费口缓缓停下,快速跑到后面双手拉住绳子往上爬。小兴自然不敢怠慢,何况他身体本来就比大志壮实些,所以顺利的爬到车顶。刚躺稳车子缓缓启动,他们赶忙将胳膊从绳子下面穿过去往回勾着,预防被甩掉。
车子越来越快,风呼呼的吹着,头发和胸前的衣服摆动的厉害,身上也冷得厉害。但这些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离开郑州,这个让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无助到想哭的地方。小兴悄悄哭了,眼泪流到耳边更冷。有些后悔不该来,见不见世面其实并不重要,在家里再怎样也有碗热饭、温暖的被窝。这时大志心里除了冷还有失望,还有恨,他暗自发誓不再与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人有关系。
桥北几公里是村落,卡车经过街道时速度慢下来。两人趁机下车,向人打听方位继续前行。
乡下的土路,没有灯光也没有指示牌。好在夜不是特别黑,看适应了还会觉得路很敞亮,夜很安逸。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有个马路横穿过村落的村口在放露天电影。随风摆动的影布放着喜剧片《二子开店》,人们的哄笑声和屏幕前稻草上叽叽喳喳的孩子吸引了他们,索性也坐在稻草上看起来。稻草早被人暖的热乎乎了,坐上去很舒服。他们也确实走累了,不大会儿竟歪歪地睡着。
一阵野风掠过大志醒过来,胳膊不经意触到个毛茸茸的东西,吓得他立马叫嚷着站起来,在他另一边睡的小兴也被吵醒。两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头黑猪,电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场。相互拍拍身上的稻草屑,两人继续上路。大概是过了半夜,吹在脸上的风都是渗的。由于睡了一会儿,他们的精神很好,腿脚也不觉冷。
天大亮的时候他们进入延津县境内,几缕朝霞努力地透过云层,洒在路边地头积雪上,竟泛起几分暖意。小兴看看不远处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愈发的想家,哪怕这时候没有热馒头,坐在锅前看炉塘里的火也是舒服的。大志留意到他往冒烟的地方看,就兴致勃勃地讲个笑话,然后小跑一阵。其实大志也饿,也想来碗热汤面,保证可以把汤喝完。
半晌的时候有点暖意,却明显的阴翳起来,他们知道这意味着天气正在变坏,脚步尽量加快。哐里哐当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个拖着两轮车厢的拖拉机跟他们同方向。小兴再次回头看,然后与大志对视。大志当然能理解,他自己的腿也是麻木不堪。于是停下来冲开车的摆摆手,车子缓缓停住。他礼貌的问对方去哪里,能不能捎他们一程。那人不假思索的说不顺路,加油门就走。大志无奈的啐口唾沫,跟小兴说几句宽慰话继续赶路。将近中午,又有一辆骡车经过他们身边,大志再次肯求人家捎他们一段路,赶车的二话不说拒绝他们。
大约两点半的时候,他们正穿过两县交界一个小村子。小兴的肚子又咕噜噜响了起来,他当做没事继续向前走。大志还是听见了,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往左右看看,看到不远处的柴扉院门口有个老人,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求老人给点吃的。老人上下打量他们,把他们领进个比人稍微高点的小厨房里面,指指锅台说里面有些剩稀饭。锅台是凉的,饭还有些余温。他们碗都没用,就你一勺我一勺的把剩稀饭喝完了,临走冲老人深深的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在又冷又饿又困的时候能有饭进肚子,绝对是最强的兴奋剂,两人浑身充满力量,跨出的步伐都比之前轻快许多。向东南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县城遥遥在望,剩下的路他们认识了,精神又提高不少。就在这么个时候有辆驴车从身边经过,赶车的老人主动跟他们搭讪,让他们搭车。小兴看大志,大志咬着嘴唇摇摇头,淡淡的说了句“谢谢,不用了,俺俩能自己走回去。”,随后看着小兴笑笑拉着他大步往前走。小兴忽然间好像很明白大志的想法,边走边看着大志说:“既然在咱最需要哩时候没人愿帮咱,等咱挺过了再来咱也能高傲哩拒绝它。”
傍晚时分,两人走在大堤上,天空洋洋洒洒的飘起雪花。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唢呐声。大志猛然想起今天国营的爷爷出殡,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心想以后再不能听他讲的鬼故事。再想想他们这次行程,忍不住看看西南方阴沉有些发亮的天空,心里又是一阵翻腾。虽然经历了两天一夜的糟心事,但他们好好地回来了。
回家后大志跟福川婶说没找到父亲,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忙着给他倒水烫脚、开火煮汤面。他费力的将鞋从脚上拿掉,把满是血泡的脚底放进热水。脚上的酸痛和舒坦交错着涌进心头变成感触——还是在妈妈的身边好,眼泪禁不住涌出了眼眶。为避免福川婶看到难过,他急忙把目光转移到门外。
雪已经下大了,进门时的脚印又蒙上薄薄一层。那大片大片的如柳絮般轻飘的小花,正悄然地覆盖外面的世界。
作者简介:羽佳一鸣,原名翟自明,陕西籍自由撰稿人,作者,1978年生于河南新乡。著有长篇小说《爱的主题曲之阿莲》、《爱的主题曲之爱我你怕了吗》、《爱的主题曲之独家记忆》、《残梦惊情录》。诗歌有《虞美人·秋愁》、《虞美人·怀古忆佳人》、《玉兰愁》、《槐花赞》等数十篇,散文诗有《雨后》、《醒早了》、《晨雨浅殇》等数十篇,散文有《浅谈文字污染》、《小事更可为》、《秉烛夜读》等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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