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释无非(二四)
中考成绩下来时已经进入八月,几所像样的高中大志都没考上。偏远的十八中、西乡职高、中牟一所技校倒是寄来了通知书,他哪个都不想去。小兴决定跟杨文军去广州,问他想不想去。他当即摇头拒绝,说不上高中有点儿不甘心。小兴又表示赞同,打小相信他就是上学的材料。
一天傍晚,李静来找大志,说村外还有人想见他。
两人到村口时,红红的夕阳还有多半个在大堤上面。堤边的树拖着长长的影子,把灿烂的霞光分成条形铺在长短不齐的暗褐色的矮草甸上。倾斜的小路最上端,挨着一棵核桃树还站着两个人。看见他们过埠沟就往下走的是李霞,站在离沟沿十几米的地方看着他们从下面走上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李静跟她擦肩而过时回头冲大志狡黠的一笑,随即快速上坡跟另一个人站到核桃树的西边。大志逆着光往上看,一眼就认出是李巧真。
“你在家弄啥?”李霞先说话,声音和笑容一样清甜怡人。
“没事儿。”大志到她跟前一米多远停住,冲她笑了笑。她穿着上学时穿过的白色短T恤,蓝色长裙,蓝色凉鞋。弯弯的细眉,眼角的浅笑都和前阵子没区别,稍微不同的是马尾辫上多了个明黄发卡。
“你考哪了?”她走近些,头也低些用眼睛余光看他,微仰的嘴角笑意盈然。
“没,我没考好,来哩通知书是西乡哩烂学校。”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是。”她说的很简洁。其实她的分数稍微高点,上普也高可以,也收到包括中牟在内两所技校的通知书。她父亲有意选一个,但她更想上中专。
“哦。”他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你有啥打算没啊?”
“没。”
“我想复习一年,你来不?”她幽幽地说着微微抬头注意他的表情。
“不知道。”
她还带着笑,却有些不理解他的意思,不由得再问:“恁妈咋说?”
“她啥也没说。”其实他不愿谈及母亲,因为母亲总是没主意,对于他上学从来不给任何的建议,对他做的选择也从不会阻拦。
“那,你想来不?”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跟她对视一眼把头低下。
“来呗,咱一块儿努力。”
“那——”他犹豫着抬头,再次与她的眼神相撞,竟有些触电的感觉。赶忙转向旁边,低沉的说,“中吧,我回去给俺妈说说。”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轻盈地笑了笑又说:“你哪天有空?咱去县里买参考书吧?”
“中啊,哪天——还是算了,我得尽量少花钱。”他高兴到半截忽然收住,想起花钱又想起得卖麦子凑学费。
“你要不想买也不要紧,去给我做参谋,买了咱俩一块儿用。”
“这——不合适吧?”他又犹豫了,不是不想去,是发现自己还想看她的眼,想跟她多相处。
“没啥不合适哩,一块儿去呗?”她又凑近他一些,仍然用眼角余光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
“哦。”
“哪天去?你啥时候想好了去李静家,让他去叫俺俩。”她又嫣然一笑,看他点头了更加开心,用胳膊碰一下他的胳膊,兴致勃勃的转身,“走,咱上去跟他俩聊一会儿,我就知道你好说话……”说着往坡上走。
四个人在大堤上聊了很久,直到晚霞褪尽月牙高高挂起,才依依不舍的约好下次见面。
回到家大志跟福川婶说想复习一年,她只是“哦”了一声。吃过饭她出去串门,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她带大勇去了趟外婆家,吃晚饭的时候给他五十块让开学交学杂费。他说旧书还能用,只要了三十五的杂费。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无意中从外婆嘴里知道那天晚上母亲去几家借钱没借到,才深深体会到当初她比他想象中更难。
小兴决定去广州打工,走的头天晚上找大志话别。哥俩在四奶的堂屋西间聊到后半夜,从小时候在西地放羊、下沟摸鱼、煮青蛙大腿,到近几年与秀娟、蒋芸、丽霞发生的愉快和不快。院子里鸡叫几遍了,小兴才翻墙回家。到这时候大志才知道秀娟曾喜欢过他,而几天前听说她中考被袁盛欺负还不以为然。如果他早知道小兴也喜欢丽霞,绝不至于在庙会上把他们甩掉,小兴也不会拿贾芸与丽霞比较,结果还伤害蒋芸。
和小兴一起的还有杨文军及同村四的个人,都是背个提包扛着被褥。六人先坐汽车到郑州,又在南下的火车上听两天两夜的“哐当”声,下车再换中巴摇了一个多小时,到佛山南海郊外大沥镇一个皮革厂时已是第三天傍晚。带班的副工长老周是个四十岁出头的河南老乡,小个子有点谢顶,见面后先带他们去两公里远的街道喝顿入伙酒,讲了成堆的经验和规矩。
比起家里的庄稼活,工厂里的工作不重。他们所在的水场和染场多是搬搬抬抬的活,腐臭味也挺大,多数是男工。制作车间的活很轻,搞裁切、缝制的都是妇女和女孩儿,漂亮能干的比比皆是。伙食比学校里好的多,顿顿可以吃肉,不加班的时候还能喝啤酒。杨文军看上一个叫吕小雅的湖北女孩儿,每次喝了酒都要拉小兴到女工宿舍外面看一会儿,看了近一个月也没敢搭讪。
第一次发工钱是中秋节前,发的是上个月的。二十六天每人领了一百七十三块五,扣掉来那天跟老周吃饭均摊的十六外加一盒五块的玉溪。他和杨文军揣着各自剩的一百五十二块五,到广州市区转,这才知道大沥不属于广州。城市的繁华和广阔程度更超乎他们的想象,拿他们常听的三元里来说,也比县城热闹好几倍。小兴想去的主要原因,是大志提过丽霞在广州。可是没有地址,偌大的城市想遇见她太不现实。大半天过去只是逛了个批发市场,如果说没白逛就是两人买一副墨镜、尝试了鼎鼎大名的叉烧肉肠粉和凉茶。
中秋节那天中午在厂里的食堂会餐,下午不上班,女工想早早吃完去镇上逛,男人喝着酒划着拳。老周的跟班小祝提议老乡们喝完酒到市里唱卡拉OK,叫每人出三十块。小兴舍不得花辛苦得来的钱,说刚才喝猛了要回宿舍睡会儿。杨文军见堂哥杨文杰和同村几个人都应和也勉强答应,等到他们说的歌厅没三分钟就后悔了。四十多人开了两个包房,就算你有幸拿到麦克风也跟不上他们的声调,更何况老周在学唱粤语歌,咬不准发音还一首接一首的吼。
从歌厅出来天已经黑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居然有很多人没碰过麦克风,觉得扫兴还不好意思说。小祝又提议吃夜宵,除了老周和杨文杰没一个人响应。夜宵的事情没弄成,老周闷闷不乐的,嚷着打算去洗头房,女工和年轻的各自散了回厂。
小兴在宿舍待着无聊,跟四川的几个到活动室打会儿羽毛球。晚饭时食堂人很少,几个堂师父在喝酒,谁想吃什么随便挑。经理办公室派的人过去发水果、月饼,还送给他一盒双喜香烟。他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抽烟,除了呛之外还感觉到被人尊重,跟小时候看到哪个长辈在街上被谁让烟一样。正看电视的时候杨文军回来,直嚷幸亏他没去,太没意思了。
临睡前杨文军小心翼翼凑到小兴耳朵跟前,小声说:“知道不?这边儿哩洗头房不是洗头哩,是女哩跟男哩弄那哄咧!”
小兴正犯迷糊着没明白,看杨文军神秘的表情,忽然想到老周经常半夜三更回来一准没干好事。刚要再问他是不是又花钱了,他点指着小兴笑:“想歪了是不是?我可不是那号人,我小杰哥跟老周进去玩儿了,我在门儿外等咧。”
这下小兴算完全明白,但他真不想跟那些人掺和,索性装着打哈欠让杨文军睡觉。熄灯以后他反而睡不着了,琢磨这些人出来打工都不容易。天天闻着臭味忙活一个月赚两百块,大部分人还都有抽烟喝酒的习惯,再不时花在不正经女人身上些,回家时能剩多少?他们的老婆孩子又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些什么?后来又开始想丽霞,那么大广州她会在哪里?如果真像大志说的她想当歌星,是不是得先找地方上培训班?演出前会不会在哪个广播台工作?
中秋节后的第三天小兴被调到早班,这个班里是贵州人当中混杂几个云南人。早班是早晨六点开工下午六点收工,中午十二点吃饭连休息一个小时。上半天要上下材料,相对来说早班的活累,一般由贵州帮和四川帮轮换着干。老周带的河南帮和广西帮主要上中班,从早十点到晚十点;主要是对料、喷涂、打磨类轻活。小兴以前跟的杨文杰和小祝那十来个是老周的心腹,经常和正工长带的两湖帮上夜班。夜班是晚八点到早六点,主要是记时间、归整货物,偶尔发车货。所以老周经常吃过晚饭出去半夜才回来,坐在值班室打瞌睡。对小兴来说干什么活跟着谁干无所谓,反正他一老本等从不偷奸耍滑。云南那几个都是中年人,看他年龄小各方面挺照顾他,休息的时候常给他讲这些年的见闻以及家乡风土人情。
杨文军不理解为什么忽然把小兴一个河南人调到贵州帮,问杨文杰总是支支吾吾不说。有一天上班前他又去找吕小雅,她和同村的女孩居然跟他聊了一会儿,无意中提到周副工长的人品不怎么地,经常找各种理由压榨手下工人的钱。他忽然就联想的小兴调班的事,下班几个人打扑克时他故意给小祝松张,小祝夸他“活道”顺口说小兴“不会来事儿”。他立马明白,中午休息时候买盒玉溪悄悄塞给老周,说小兴再怎么也是他兄弟。老周表示给他们弟兄面子,换班时把小兴再调回来。
杨文军把这消息告诉小兴,他嘴上说感谢,心里却更不愿跟老周来往。到了第十天换班时,他果然调去上夜班。从那以后杨文军经常找小祝玩扑克,赢了总私下退回去一半,剩下的跟小兴喝啤酒抽烟。小兴却渐渐跟杨文军疏远,没事儿了常找云南那几个聊天。杨文军跟吕小雅越聊越近乎,两人说好先交往,等过年问过父母意见,双方都不反对才确定恋爱关系。两人还想把小兴和她同村女孩牵线,一起去街道吃过几次夜市,小兴开始找借口避开,也就不了了之。
阳历年前离春节放假刚好还有一个月,经理办公室开始统计回乡员工人数提前买票,各班组也要抽过年期间的值班人员。小兴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当然要回,双倍工资也引不起他的兴趣。登过记以后,老周向大家推皮衣皮鞋,说内部价比批发市场便宜。杨文军和小兴商量过想要件皮衣,一问价格三百五就犹豫了,对于新人的他们怎么舍得一个半月的工资换件衣服。吕小雅告诉他们是几个工长替经理卖的,每卖一件都从中抽成,东西也不值那个价格。他们彻底不想再要,谁再提也总是不吭声。
腊月十九发工资,小兴领到手六百三十三块三角,才知道工厂照例要压一个月的工资,过完年上班两个月一起发。杨文军也一样,尽管杨文杰说钱不会少一分,工厂是希望大家还来,但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小兴拉着杨文军去值班室找老周理论,还没开口小祝先问他们为什么不买衣服或鞋,小兴直接说觉得划不来就不买。小祝开口就骂:“都一个鼻子俩眼儿哩,恁俩凭**啥搞特殊?都跟恁这******学,周哥哩任务咋完成?”
“那天不说自愿啊?我不想用一个半月换件儿衣裳。”小兴认为每次都是小祝使坏,说完看向老周,“周哥,你说是不是?”
值班室里还有贵州帮和四川帮的几个骨干和副工长在,见他们说话语气里有刺全都把目光落到老周脸上。老周本来在安排放假值班的事情,听了小兴的话头也不抬淡淡的说:“不买算了,去行政领车票收拾东西回家吧。”那张阴沉的长脸继续看桌子上新排的值班表。明眼人知道他是给旁边的杨文杰面子。
两人本不想走,因为来说压工资的事还没说。可杨文杰不停地使眼色,杨文军就拉着小兴衣袖出去。小祝不服,因为他也卖了两双皮鞋,所以看着两人转身走不由得又骂骂咧咧:“啥**孙玩意儿?干脆过年儿甭来,一颗苍蝇屎腌臜一锅粥。”
小兴刚到门口又转回身,看着小祝说:“不来就不来,上个月哩工资给我吧。”
“你个**!”小祝又想发飙猛然扫见正工长在车间楼梯口,犹豫了一下看向老周。老周没好气的白了小祝一眼又扫视别的人,干咳两下说,“压工资是公司规定,我也没法儿,要么你拿两双鞋抵吧。”
杨文军知道再闹下去必然得罪老周,明年肯定会经常被他穿小鞋,赶忙笑着劝小兴:“小兴啊,要么咱也买双鞋?反正你哩鞋也改换啦。”
“不,那鞋不值过嫩些钱。我要我哩工资。”小兴既是回答杨文军,也向老周表明态度。
“公司制度谁敢破啊?算了,给你拿件儿皮衣吧,亏哩钱回头我去跟经理解释。”老周再次让步。他真心不想把事情闹大,以免传出去有人议论他欺压老乡,愈发难服众。
“皮衣我不要,我就要我里工资咧。”小兴豁出去了,大不了过年再找工作。
“你个******东西!以为自己是老几啊?皮衣外边儿卖四五百,给你抵二百还不要?”小祝先恼了。
“恁俩先走,有啥我给恁俩兜住。”杨文杰说着冲小兴摆手,觉得他们这样闹无形中也是下他的面子。
“你甭吭!”老周狠狠地瞪一眼小祝,又注意到其他人都停下手里的事在看他们,站起来走出桌子来到小兴切近,“是这,再给你搭双鞋,算我送哩。你要是再缠搅就是打我哩脸,我光剩找经理辞职了。”
“小兴弟儿,赶紧谢谢工长,咱都一个地儿出来哩和和气气哩多好啊?叫啥劲儿咧?”杨文杰赶忙过去拉小兴,不停的使眼色。杨文军和同村几个也紧的给双方说好话,小兴感觉不可能有更好结果,就过去向老周说声“谢周哥了”。
老周让小祝和杨文杰带小兴去挑皮衣皮鞋,几个副工长继续商量值班的事。出库房时杨文杰交代小兴,皮衣的事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免得给其他的同乡惹麻烦。
大家要上大巴去广州火车站了,杨文军和吕小雅竟有些依依不舍,在车门旁边嘀咕好一阵。小兴在车上看的羡慕不已,不用为他们的未来担心,因为杨文杰一定会关照这个堂弟。她更不用说,她同乡是正工长,真正的经理之下几百人之上。只要她父母不嫌杨文军家离得远,他们的事一准能成。他也不用为自己担心,工作没了能再找,没找着丽霞说明缘分没到,反正还年轻。他相信武侠小说里常说的那句“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仅仅是安慰人的。
除夕还有十一天,火车站的人流已经开始大面积停滞。听到喇叭里播报始达车次,小兴的心也慌起来,明知道时间还早,总时不时瞄向显示屏。杨文军处于亢奋状态,不是想吃东西就是要去厕所,好不容易消停又拉着小兴让给个意见,过年要不要去吕小雅家转一圈儿。检票的小门一开,人们潮水似的往里挤,他们也跟着人流向前跑,心激动的都想跳出来。回去的车感觉上是快点,却挤得要命,过道、车厢两头到处挤满人。
火车照样摇晃两天两夜,到站前小兴专门到卫生间洗把脸,把新皮衣、皮鞋都换上,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神劲儿。从郑州站出来时他竟觉得噪杂的氛围是那么的亲切,都想对着天空喊几声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到汽车站买了票,上车前他又在特产商店买了几样点心,还买一条二十块的彩蝶香烟。
客车出城后,在有残雪的公路上缓缓行驶。他坐在窗口看着外面倒退的景物,不由得猜测外面是什么地方,离家还有多远距离。猛然想起去年的今天同样是从郑州回去,情形却是迥然不同。又想到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亲人了,心又乱做一团。
作者简介:羽佳一鸣,原名翟自明,陕西籍自由撰稿人,作者,1978年生于河南新乡。著有长篇小说《爱的主题曲之阿莲》、《爱的主题曲之爱我你怕了吗》、《爱的主题曲之独家记忆》、《残梦惊情录》。诗歌有《虞美人·秋愁》、《虞美人·怀古忆佳人》、《玉兰愁》、《槐花赞》等数十篇,散文诗有《雨后》、《醒早了》、《晨雨浅殇》等数十篇,散文有《浅谈文字污染》、《小事更可为》、《秉烛夜读》等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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