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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浭水流》第一部第十二章
实体家史小说《浭水流》第一部 抗战篇 血洒冀东
第十二章 寸土寸血
已是深秋,收割完的田野裸露着褐色的土壤,蒿草上的露珠已被寒风凝成白霜,除了松柏,曾经苍翠的树木都成枯枝败叶,候鸟早已向温暖的地方飞去,凛冬将至,山间林中的生灵都在忙着钻进巢穴。在遵化通往蓟县的路上,却有五万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出发了,一望无际土灰色的军服融进田野褐色的背景,仿佛连绵的大地在起伏颤动。
总司令高志远率两万多人走在最前,张腾亚所在的洪麟阁部约一万人在中间,李运昌的第三路军押后。既没有空中掩护,也没有后勤保障,就开始了经蓟县、平谷、密云到潮白河二百公里的大转移。当西撤的命令传来,这支成分复杂的军队,就有很多人开了小差。高志远劝说属下,说是暂时去整训,还会打回来,不回来对不起家乡父老。
日军调动十几万兵力围追堵截,甚至动用到了飞机大炮,一颗颗炮弹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一阵阵暴雨般的扫射,四万多冀东儿女成了散落异乡的骸骨,甚至来不及掩埋,在田野、在沟壑、在沙滩,任凭日光暴晒、风雨吹打、野狗吞食,没有墓碑、没有坟冢,甚至没有姓名。这一路的白骨,却仍是父母妻儿的梦中人,弱妇幼子仍在日夜思念,严父慈母还在翘首远望。张家门前的柿子树虽然落尽了叶子,火红的小柿子却如一盏盏红灯高挂枝头,等待主人归来。
10月10日,高志远的先头部队在蓟县马伸桥被日军包围,副司令陈宇寰牺牲。五天后张腾亚所属的洪麟阁部也到达马伸桥,遭遇更猛烈的阻击,激烈的战斗中洪司令身负重伤,警卫员要背着他撤退,但因其体胖,他不愿拖累战友,举枪自尽,倒在穿芳峪一处山洼的草丛中。
洪麟阁牺牲后,李楚离接替指挥,带领余部突围后在平谷与李运昌汇合,此时,两支队伍加在一起不到六千人,总共两万多战友在途中伤亡失散,再向前,已无可能,李运昌决定返回丰润玉田遵化打游击战。
抗联的三路大军,只有高志远部的两千人到达平西,为渡潮白河,牺牲了两万人,据说,牺牲者的遗体曾一度将河流截断。
成功到达平西的高志远,其结局令人扼腕叹息。对此人,笔者没有资格评价其是非功过,但觉得有义务让读者知晓他的命运,所以摘录一段官方资料:
“高志远,原名高翔云,字腾宵,滦县多余屯村人,1933年在家乡组织自卫性质的民团。1935年8月4日,在滦南火车站,高志远化装成厨师,混进欢迎日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的人群,将驻滦战区保安队总队长刘佐周射杀,成为传奇式英雄。在冀东抗日暴动中,曾率部攻克乐亭县城,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插上拱真阁。到达平西后,高志远在抗联司令部召开大会,要求大家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在平西期间,高志远率部继续战斗。后高志远派人想通过吴佩孚接济点军饷返回冀东抗日,没联系成功。1939年4月27日,被冀热察冀挺进军军政委员会、八路军冀热察挺进军司令部以“勾结吴佩孚,企图投敌叛国”的罪名,将高志远与冀东抗联司令部参谋处处长李荣久一起处决于山南村。”
回撤的路也是炮火连天千难万险,在滦县北部,回撤的抗联与日军一个旅团遭遇,苦战数日,伤亡惨重,不得已,只好化整为零分散突围。张腾亚与李楚离在玉田县鸭鸿桥镇分手,带李真李贺等十余人潜回丰润。
冬天的披霞山,满坡积雪岩石兀立。夜色如潮,看林人的小屋似风浪中的孤舟,那一点豆粒似的灯火,竟成夜行人的航标。老张干叼着烟袋独自坐在炕上,默默地想着心事。前几天于邦来过,告诉他抗联在西撤路上被打散,全军覆没。
“你咋活下来了?”老张干问。
“我地起根儿(唐山方言:本来的意思)就没走,一说去平西我就闪了。”
“全军覆没?那张腾亚肯定是死半道上了,可惜了一肚子学问。”老张干叹息。
想起跟于邦的对话,老张干就犹豫是不是该告诉王振芝。门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什么人?谁会在这么晚来山上?”老张干心头一凛。
昏暝的灯光照见黑暗中的十几个身影,一个个形容枯槁,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仔细辨认,为首的是张起鹏。
“腾亚,你还活着?快进来,都进来。”
老张干说日军已在丰润进行了拉网式搜捕,从县城到左家坞修建仨炮楼,各村都挖了沟壕建立了伪政权。得知情况,张腾亚心头更加沉重,光秃秃的田野,没法隐藏,不具备打游击的基本条件,他和大家研究后决定,分头回乡隐蔽,待到青纱帐起来再集合。
“武器得有个稳妥的地方。”李真说,“放哪儿合适?”
张腾亚想了想,“埋起来吧。”
“就埋林子里吧,我给你们找个僻静的地儿,保证丢不了。”老张干建议。
刨开冻土,将十几条枪放进去,再一锹一锹的埋上,泥土砸在武器上发出闷响,一声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胜利的希望,战斗的豪也随之埋葬。黑沉沉的天幕上,星星冷冷地眨着眼睛,树木枝桠把斑驳的影子投到地上,横七竖八、杂乱而狰狞。围着眼前这个特殊的坟丘,悲从中来,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禁失声痛哭,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友,怎能不泪如泉涌?而明天,更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
午夜的寒风砭入肌骨,张腾亚和战友们互道珍重后分头隐蔽,这一别竟成永诀。
第一个遇害的是李贺。见宝贝儿子平安归来,寡娘既欢喜又担忧。
“家里一天都不能待,不光是鬼子会抓你,宋各庄姚家也会来找麻烦。”母亲忧心忡忡。
“你情我愿的事,还能把我咋着?”李贺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相貌堂堂的李贺,很受女人青睐,抗联队伍每到一村,他都成为大闺女小媳妇瞩目的焦点。歌德说:“那个青年男子不善钟情”,更何况李贺是婚姻不如意的美男子。宋各庄姚家媳妇出了名的风流,相貌倒也算不上俊,尤其是一口牙长得歪歪扭扭,所以她笑时总要翘着小拇指半掩住嘴,这个动作让那张平淡的脸变得,添了几分娇媚,再加上那件掐着绿缎子滚边的粉红短袄,很容易让人想到春意萌动的季节,想到开在三月里的红杏。跟李贺的私情暴露后,这婆娘为逃避丈夫惩罚,竟然反咬一口说是被逼无奈。婆家人为了保全体面就认可了女人的说法,家族男性皆将此视为奇耻大辱,纠集了一群人三番五次到李家吵闹。
“你爹没的早,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再容不得闪失。这样吧,你去保定,投奔你二舅,隔着几百里地,小鬼子和姚家,都逮不到你的影儿。”
正好赶上做买卖的李希尧去保定进货,李贺第二天就搭他的车同行。本以为远走高飞逃脱魔掌,不料冤家路窄,在保定附近的县城,二人进一家小馆子吃饭,饭店的伙计竟然是宋各庄姚家的亲戚,一眼就认出李贺。不顾民族大义的小人,为报私仇向鬼子出卖了抗联战士。
李贺的遇害让达民更担忧父亲的安危。几个月的风餐露宿,张腾亚犯了咳喘病,喝了好几副汤药也没见好转,暴动的失败战友的牺牲更是带来锥心之痛,一闭上眼,西撤路上的一幕幕惨剧就浮现,折磨得他彻夜难眠。为了让丈夫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和减轻病痛,王振芝拿出她母亲的烟具,劝张腾亚抽几口。
张腾亚等人潜回家中的消息很快泄露,村长李兰怕被牵连,忙不迭的把黑名单送给日本人。情况紧急,当晚,李真等人来到张家商议如何应对。
“把武器挖出来,跟敌人拼个鱼死网破。”有人说。
“就这几个人,几条枪,硬拼,等于以卵击石。”张腾亚摇头。
讨论半天也想不出良策,最后不欢而散。王振芝见丈夫心情烦闷,就让伯民陪父亲去王佬家宝局散散心。父子二人刚出大门,就听到西边传来皮靴的咔嚓声,两人立刻拔腿朝东跑,敌人听见有人跑立刻开了枪。达民和两个堂兄尚未入睡,听到外面枪响,哥几个爬上房顶,见鬼子进村直扑张家和南院李家,显然是有人领路。南院的李真刚跑出房门就撞上一个鬼子兵,被其揪住一只胳膊。恰好李贺的娘从屋内跑出,毫不迟疑地扑过去揪住鬼子,李真趁势挣脱,翻墙而逃。没抓到人特务们就烧房子泄愤,房顶上的张达民看见了是谁点燃张家——丰润县特务队长、南李庄人周学礼,长脖子、高颧骨、两腮无肉,一双凶狠的三角眼,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
此后,张腾亚再也没敢回罗文口,轮流在吴事庄女儿家和郭庄子岳母家躲藏,隔几天就换地方。随着鬼子围庄的频率增加,小达民的心越揪越紧,他感到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父亲。想帮父亲却无能为力,他唯有盼望地里的青苗快长,青纱帐起来,父亲就容易躲藏,就比较安全。
五月的一天,傻二印拉着闷闷不乐的达民去河边用老洋炮轰甲鱼,二人刚到河沿,就听东边响起枪声,达民感觉是郭庄子的方向,想到父亲正在那里,顿觉脊背发凉。
他没听错,鬼子包围的正是郭庄子。张腾亚在妻子堂弟王振洲的陪同下,赶在鬼子进村前跑到山上。在草丛中藏了一会儿后,听山下没有动静,就出来察看情况,看到有两个人上山,以为也是到山上隐蔽的抗联战士,就过去搭话,对方却是特务,一看张腾亚的相貌不像庄稼汉,立刻起了疑心,张腾亚机智地说自己是郎中来郭庄子出诊,妻弟附和说是家里有病人,请医生。这番说辞让特务半信半疑,用毛巾捆住他俩,押下山进村去查证。张腾亚一边走,一边找机会脱身,悄悄弄松了捆绑手腕的毛巾。这时迎面过来一个鬼子,走到跟前问抓到什么人,特务汇报时,张腾亚给妻弟使个眼色,王振洲会意,一头撞向鬼子,张腾亚挣开捆绑,迅速拔出鬼子腰间别着的手枪,可惜,这是颗王八盒子,需要先打开保险,子弹没能射出,他只好转身疾跑。但是极其衰弱的身体,没跑几步就被追上,再次落入魔掌。这下,敌人认定抓到的是大人物,将他们带到离郭庄子四里地的杨家营,在杨家营有汉奸认出这个自称的郎中是抗联参谋长。
那个黄昏,残阳如血,日军撤走前将捕到六个人枪杀于杨家营山坡,然后将尸体扔进一个土坑。张起鹏结束了他从一九二六年投考黄埔军校开始的革命生涯,殁年四十九岁。
翌日,有人拿了一封信来罗文口找张腾亚,达民接过信就去郭庄子,途径姥姥家坟地,陡然见到一座新坟,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昨天的枪声,升起不祥的预感:“不会是父亲被鬼子害了吧?”不敢多想,加快脚步赶往姥姥家。刚进院,满脸伤痕的舅舅就迎了出来,“舅舅,你脸咋弄的?”“你还不知道?你路过吴事庄没看见你妈?”达民说他从吴事庄路过因急着送信,没到姐姐家直接奔这儿来了。舅舅又说,“那你赶快去,去了就知道。”
不言自明,可还是一路小跑赶到姐姐家,在门外就听到哭声。那座新坟,果然埋葬的是父亲。
张腾亚的遗体是王振芝带着娘家几个叔伯兄弟抬回来的,一行人不敢挑灯也不敢打火把,她用一双缠足的小脚,跌跌撞撞的走了四里多,又爬上山,在荆棘蒿草中摸索着寻找那个土坑。黑暗中几点绿色的荧光,那是啃咬尸体的野狗,听到有人走近,发出威胁的嘶吼,被男人们抡起木棍赶跑。
“大姐,一共六个人,不点亮,搞不清那个是姐夫啊。”王振州说。
“不能点亮,别把特务招来。”王振芝回答,“扶我一把,我下去。”说着,她跳到坑里,借助微弱的月光在死人堆里摸索,将丈夫的遗体辨认出来, “就这个,抬吧。”
“大姐,万一错了可咋办?这一趟不容易。”王振州担心。
“错不了。”王振芝带着哭腔回答。
用门板抬回王家,点上灯一照,果然没错。不敢耽搁,连夜偷偷埋进王家坟地。整个过程,王振芝都强忍泪水,不敢哭出声。
后来达民问起母亲,根据什么摸的那么准。王振芝说,你父亲积劳成疾,再没人能比他更瘦,而且脚趾伤残。
在笔者眼里,祖母王振芝不是传统意义上“恭良温俭让”的贤妻良母,可她有着一般女性没有的勇气,仰仗她的勇气,祖父张腾亚的遗体才免于被野狗分食。深夜上山寻尸,别说旧社会的小脚妇人,就是当今的女性,也难有如此胆量。
得知张腾亚牺牲,李运昌司令派供给部长谷立之慰问家属。此时的张家母子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没去想日后的生活,一心想的是复仇,只提了一个要求:“等抗战胜利,杀两个鬼子,给张腾亚祭坟。”
谷部长点头应允,然后聊起抗联准备重新聚集,开展游击战。得知打游击要经常在野外露宿,王振芝毫不犹豫地把丈夫那件珍贵的水獭领子狐狸皮的大衣赠给谷部长。
“张腾亚走了,孩子们还小,穿不上。你拿去吧,野外露营能抗寒。”
丈夫的遇害让王振芝心有余悸,为保儿子平安,她决定让伯民躲到秦皇岛,投奔亲家,让达民重读小
作者简介:业余写手。冀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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