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洒江南雨
早晨。她先醒了,独自披上一件簿袄靠在床边想心思。身旁的他依然睡意正酣,轻轻嘟噜了两声,又沉入梦乡,发出粗重的鼻息。
她不经意地看看他,心里涌起一阵惆怅。这算怎么回事呢?哼,“第三者”,我居然成了“第三者”?!命运真会开玩笑。话说回来,我图他什么呢?钱吗?我不会那么庸俗。权吗?我无丝毫兴趣。相貌?如果不是名牌服装的包装和矫揉造作的举止,其貌不扬就是他的全部。不,这都属于物质,而我追求的是精神。他的风度、学识、才能?却似乎毫无过人之处。但是他殷勤、虔诚、热情,四十好几的人了竟还玩些孩子的伎俩,不由人不心动。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象他那样对我,这大概才是根本。其实什么物质精神,全是虚的。拥有活生生的人就拥有一切,好象某个伟人说过:世界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她想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微笑。
忽然,她听见轻微的敲门声。谁?她心里一阵紧张,这个地方是谁也不知道的。
敲门声清晰可闻。
她下床,轻步朝门边走去。当她手握门把回头一望,只见他从床上坐起来,惊恐地望着她,脸色煞白,继而手拼命地摇。她有些不快,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她沉声对门外问道:“谁?”
没有回答。
她犹豫了一下,突然拉开门。奇怪,楼道里空无一人。
她正欲关门,却发现地上有一叠花花绿绿的广告。她皱皱眉,迅速拣起关上门。这时她才看见,他从床后爬出来,狼狈地问:“怎么回事?”
她微微扬了扬头,说:“广告。”说着将手中的广告往桌上一扔。
他迅速地穿着衣服,口里恨恨的骂道:“他妈的!”
很快,他的衣服穿好了。他对她说:“今天我得早点到办公室去,还有一个会。”说着,匆匆地出了门。他那惊魂未定的模样使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她翻了翻桌上的广告,一个半裸的女郎在媚笑,推销的是新型的加厚卫生巾。可突然她发现其间夹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仔细一看,信封上竟写着自己的大名。这又是谁呢?她翻来复去地看着那不熟悉的笔迹,心里思忖着是拆开还是不拆。终于,她拆开了,她想:难道我还怕谁吗?
这是一封信。
G女士:
凭你的聪明,也许猜得出这是我写的信。不过,你别着急,我的目的不是向你挑战,而是向你传递一个对你来说也许是极有价值的信息:我和他已经分居了,并且我在准备离婚,不会太久。
我不知道你会作出什么反应,也许自得,也许冷漠,或许还有挥之不去的醋意。人与人尽管有千差万别,但女人之间总有一些相通的地方。当然,我不能和你比了,你们,也就是你和他,都认为我是一个品位不高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是的,作为同龄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读了大学,而我没有。如果当年我也到高等学府去走一遭,现在的情况也许就完全不同了。但是没有“如果”,我当时想都没有那样想过。因为他那时需要我支持他去上大学,他占据我的全部,我只觉得应该做的,就是为了他牺牲一切。那个时候他似乎非常明白,什么是无保留的爱,他热烈地从一切方面给我以回报,甚至不惜与温馨的家人翻脸,和多年的朋友生分。我反对他的做法但从心里感激他,为他做什么都值。我以为我就是“简爱”,我遇到的是深切爱我的“罗切斯特”。无论他碰到如何不顺的境况,我都紧紧地站在他的身边。他终于获得某种成功,终于跻身于国家机关的某个职位。我很高兴没有看错他,至少没有看错他所具有的才能。环境变了难道一切都会改变吗?我死心眼地认为,他还是他,还是我所钟爱的丈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我们20多年来的感情生活嗤之以鼻,用一种令人寒彻骨髓的冷淡对我说:“我们还要在一起吗?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天哪,我不明白,我恍然如同梦魇之中。
我听人说,男人有权有钱就容易变坏。我想他不会是那样的人。那一次,就是那一次,我把办公室抽屉的钥匙忘在家里了,我很着急打电话回家,没有人接。当我匆匆赶回家,用钥匙打开门时一眼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他。当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暗自吞咽着泪水和心血。晚上,他捶胸顿足地向我发誓,你们只是很接近的同学关系,绝没有越轨行为,不信可以让我直接和你面谈。为此,我们进行了那次对话。你对我说,你们有着很纯洁的友谊,但绝对没有也不会有任何暧昧的来往。我信了你们,为丈夫的忠贞,也为他的朋友——你的高贵而欣慰。然而,我错了。
还记得吗?一天夜里十一点多钟,我和他——我的丈夫已经上了床,电话响了。我没想到那是你的电话,我接没有声音,他接你一时间声泪俱下,使我大惑不解。他穿起衣服说要去帮助你。我保持着沉默。他刚出门,我猛然想起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钞票,追了出去,一把塞到他手里说:“两手空空,怎么帮忙?这是用得着的。”他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当时细雨霏霏,寒气逼人,我却不知不觉地在外面站了很久。我送走了他,从此就送上了我的丈夫。从那以后,他每个星期总有夜不归家的时候。
我知道,你也有你的不幸。一个家庭长期处于冷漠之中,对一个女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你却熬了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你在寻觅知音,寻求一个爱你的人,从而获得一份精神的寄托,人生的安慰,这我能够理解。说实话,自从我知道你生活的坎坷,从内心来讲,我也是非常同情的,我暗暗祝愿你将得到一个好的归属,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完全没有料到你看中了我的丈夫!你是在考验我的同情心吗?我不得不经受这种考验。我更同情你了,在任何一个时代,做一个有妇之夫的情妇,滋味总是不大好受的。当然,你从来就认为你的道德观与众不同,即使做一个情妇又怎么样呢?在俄国,不是曾有一位高雅的安娜、卡列尼娜么,在法国不是有春心荡漾的包法利夫人么,美国的廊桥边还有个可爱的弗朗西斯卡,她们都是令人神往的艺术形象。何况,现在婚外恋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但是,你占有了我的丈夫,你的内心深处就平衡了吗?就处之泰然?我也是一个女人,怎么会不了解你的可悲状况和心灵深处的自卑呢?你完全可以不承认这一点,甚至可以骄傲地对我说:你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丈夫,怪谁呢?是啊,我没想到他就这样丧失男子气而拜倒在你的脚下,我为他感到羞耻!
你完全相信他是钟情于你的,所以开口闭口都是“感情这个东西是不能勉强的”。你当然不会去想象,当你举案齐眉奉上一片心的时候,却遭到一双皮鞋的践踏,因此我不打算勉强下去了。中国不是外国,东方不是西方。婚姻不仅是一种制度,更是一种人性的约束。为了一个女人的尊严、一个妻子的尊严,我决定把无限委屈压在心底,去还他以自由,也给你以自由!中国不是有一句老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不愿在你们两个有情人之间成为“第三者”,所以我告诉你,我准备撤离了,准备分手了,坚决退出这令人伤感的角逐。你赢了。我承认,这样做对我来说,是得知自己倾心相爱且又肌肤相亲过的男人成为别人的情人,经过了一番刻骨铭心的痛苦之后,作出的一种万般无奈和深深绝望的选择。
不过,我还想告诉你,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兴趣对你抱有什么敌意了,也不想抱怨他什么。我绝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我们虽然没有缘分了,但他曾是个不错的人。他虽出身于一个劳动人民家庭,却凭着自己的努力和难得的机遇一步一步向前走,所以在我的前半生,以他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不惜一切地贡献了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内心丰富而重感情的人,虽然有时不经意地表现一点虚伪(请你一定记住这一点,将来不要因为他的某些不满意的地方而抛弃他)。想起那春心萌动的年龄,我们象所有的少男少女那样浪漫。在我20岁那一年,我们相识相爱。第二年我的生日那天,他送我一本影集,在影集的扉页上,他端正地录上了鲁迅送许广平的一首诗。接着他给我讲述鲁迅和许广平的故事,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向我解释什么是“相濡以沫”的典故,真是“此中甘苦两心知”。当年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自不必谈,至今我尚觉得在长江之边、蛇山脚下我们年轻的灵魂仍然在那里徜徉倾谈。
度过了焦急渴望的六年,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结为夫妻,二十年来,我们何曾产生过什么距离感。多少次盎然的激情,我们的精神、肉体紧紧地契合在一起。我们相信这爱是完美的,没有哪个男人或女人能够替代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在互相给予中融为一体,我们之间敞开一切,悲喜与共。他也时时为我们的爱、为我们的激情而陶醉。我问他满足吗?他含蓄地一笑。我不是那种贪婪的女人,将情感作为资本,但我是个成年女人,理性和感觉总是有些游离,使我在激动中有一缕遗憾,在幸福中有一丝隔阂。我不肯说,不忍说,那么一种莫须有的疑虑。我生怕我的无意流露破坏了我们宝贵的和谐。我喜欢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爱我,可是我觉得我不是他说的这爱的唯一。我相信他的真诚。有一次我突然问他:“找我这样的女人,后不后悔?”他坚定地望着我说:“不后悔,一生一世不后悔!”听到这话,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而现在想到他真的把本该给我的温情,又给予了另一个女人,我的心隐隐作痛。在一次闲聊中,他说:“这世上有两个女人使我牵挂。”我大吃一惊,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一个是我的女儿,一个是我的你。”这句话深深铭刻在我的心底,使我千百次地回味,激动不已。他总说我是个自信的女人,其实我的那点自信是多么的不牢靠,我只能自信我对他的忠贞不渝,可不敢断定他对我地久天长。我不敢相信,因为我摆脱不了爱的桎梏,只期望他是我的唯一。他有时很敏感,对我说:“我有种感觉,你和我在一起时,是不是有些忐忑不安?”我回答:“是的,那是因为没有得到百分之百的回报。”他无奈地摇摇头:“你还要我怎样?”说着一把抱过我,极尽最热烈的温存。我笑着说:“你真坏。”眼泪却悄悄地淌下来。我之所以把这种真实的恐惧告诉你,是因为我感到你也是女人,也许会遇上同样的困惑和恐惧。
有人说征服一个男人,要用一生,征服一个女人,只要一瞬间。这话不一定全对,但也反映了一种真实,道出了女人在情感上的不堪一击。看来我已不能指望再去征服一个我所爱的男人了,但我自己却是在当年那一瞬间被征服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和他认识不久,相处不错,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一次从公园游玩出来,我故意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们已经玩够了,从现在开始分手吧。”说着挥挥手,跳上了一辆回家的电车。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以后几天他都没有上班,听说生病在家。待我去看望他时,只见他委糜地靠在床上,床边的烟灰缸早已装满烟蒂,整个房间烟雾弥漫。我问他:“好些吗?到底什么病?”他没有理我,我只好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听到一阵呜咽的声音,当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他抽泣着说:“你为……什……么说分……手?”我完全惊呆了,怎么也想不到在我面前的是那个一向充满自信乐观的他。他哭了,真正地哭了。他居然为了我的一句戏言而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此刻我的心骤然收紧,一股暖流涌满全身。我充满歉意地说:“我那是开玩笑的呀!”他把头伏在我怀里,我象母亲一样抚慰着他。就在那一瞬间,我被感动被征服了,我义无反顾地想,我是他的了,一直到后来。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可以讲出许多道理,罗列出个一二三四。而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却不一定能说得清楚,无论这个男人外貌英俊还是丑陋,性格豁达还是猥琐,只要她认为他适合她就行。朝夕相处二十多年,对于我的丈夫现在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的一些爱好和特点,不妨也告诉你一些,或者你欣赏,或者你宽容,或者你能出手扶他一把。也许是出于遗传因素吧,他十分垂青于杯中之物,不过那不是朋友小聚浅酌半杯的雅兴,而是社交场上豪气冲天的拼斗。由于工作关系常常给他提供了显示酒量的机会,他不止一次夜半归家,始则狂言浪语,继而放声呕吐,最后人事不省。我和女儿为他打水、更衣,扶上卧榻。第二天他清醒了,带着满足的微笑去上班,作为一个知识女性,你能做到这一点吗?也许家风使然,他热衷于诱人的“方城之战”,常被朋友誉为“麻坛高手”。偶被朋友请到外面“战斗”一宿,胜负也不过千元左右,他承受得了,绝不会有卖房卖地卖老婆之忧。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你,不至于太反感吧,这也是“国粹”嘛。最与众不同的是,他追求时尚渴望“新”,新式、新潮、新观念。你注意到他的衣着吗?从内衣内裤到西装革履,无不是名牌,我戏称他为“全名所有制”,他很得意。去年我们搬家,一位朋友跟他开玩笑说:“哟,房子换了,家具换了,老婆什么时候换呀?”他也玩笑地说:“等等看吧。”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好了,你大概在轻蔑地笑话我吧,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向一个情敌倾诉衷肠。我在想,反正也许你今后会陪伴他,向你诉说这些,没把你当外人。我的这种情感,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太普通,太幼稚,甚至于庸俗,但在这世上我真心地感动过,并且为了这种瞬间的感动而付出了全部所有。上帝偏爱他,我是对他第一个献出了全部的女人,你是下一个吗?
今天是情人节,对于你我他都有特别的意义。瞧,就要下雨了,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啊。哦,还有一件事,使我至今感到忧心忡忡而不得不强颜欢笑地维持现状。我不能不告诉你,那就是我们的女儿已感受到家庭破裂的气息,她伤心极了,在偷偷地哭泣……
我终究是要走的了,将消失在烟雨之中,你好好待他吧……
你的情人的妻子
她看完信,感慨万千,委曲、难受、不平、感动……等等交织在一起,她似乎也有千言万语要诉说,然而又觉得一切都是空白,什么都说不清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是这么几个字:“好没意思。”
窗外的太阳被一大堆云彩遮住了,几缕迷路的阳光从云缝里漏撒下来。她难得地久久注视着变化的云层,耳畔响起一个睿智而慈祥的声音:“为什么不走入自然,让美好包容自己呢?”她觉得耳熟,却不记得是谁说的。
天色越发沉重起来,一阵风吹得窗页摇曳作响。“要下雨了。”她心酸地想。果然,窗子的玻璃上出现了几滴泪珠般的雨点……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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