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有芳草
星期天。办公室里照例一个人都没有。
他打开门走了进来,反身将门锁住,慢慢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他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想起什么,打开抽屉终于摸出一包久违的“红双喜”,抽出一支,点燃。一股浓烟从他嘴中缓缓吐出……他拿起笔,在一叠信笺上奋笔疾书。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在他的人生中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情节。
他写着写着,只觉得文思泉涌,连表情都随着笔尖的跳跃而变化。时而眉头紧锁,似乎囚于樊笼而不可解脱;时而面呈微笑,仿佛跨越时空而奔向永恒。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他终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他感到有些精疲力竭,轻轻将信笺推到一边,以手撑头闭上了眼睛。
恍然中,他感到有一个人站在面前,用一种嘲笑的目光凝视他。他定睛望去,这人竟和他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只是带着一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气势。他明白,这不是别人,这是他的灵魂的另一部分,即冷峻得近乎刻薄的那一部分。他们常常思想交锋,他败多胜少。他不得不尊称这个对手为“先生”。
“先生”傲然相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写一封情书。”他坦然地回答。
“真好,我能看看吗?”
“当然。对你我何曾隐瞒过什么?我正想请你指教一二。”
“先生”拿起信稿默默地读起来。读完之后,竟轻轻地嘘了一口气,问道:“真要我评价吗?”
“当然。”他回答。
“先生”笑了一下,道:“说实话,在看信的时候,我几乎被感动了。就文章而论,其语言之美、情感之真近乎梁实秋,而其中又有那么一点点鲁迅《两地书》中的味道。”
“‘先生’过誉了,这种溢美之词我哪里敢当哦。不过,这是我三十多年生涯的第一封情书,也就是处女作了。你知道,原来和女孩子也有交往,但却从未‘敢遣春温上笔端’。”
“先别得意。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我将和她同车返回江南。我要亲手交给她这封信。”
“这么干?”“先生”似笑非笑地皱起眉头。
“是的。我想当面看看当一颗充满感情的炽热之石投将过去,到底是会激起一片浪花呢,还是几许涟漪,只要不是投在冰川上。”
“就怕投在果冻上。”“先生”加了一句。
“严肃点好不好,”他不高兴了,“你笑什么?”
“不由人不笑,三十好几的年纪竟这般幼稚,不过也难得你一片童心了。你就不想想,她若当时就退还给你,你怎么下得了台?”“先生”两手一摊,耸耸肩,“只有跳车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看这样,”“先生”顿一顿说,“最好是你把信装入信封,然后用挂号信寄到她的单位。在车上可千万别提此事。过几日当她看到你的信,细细琢磨,明白你的一片真意,或许会有所感动。”
“那——”他有些迟疑,继而坚定地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他小心地将一叠信笺装入一个大信封,仔细封好并写上地址。然后沉沉地往椅子上一靠,如卸去一副重担。
他环顾四周,并无一人。他喃喃自语:“我真该休息一会儿了。”说着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片断之后,他忽听有人冷笑,急睁眼而视。又是“先生”站在面前,不由大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不欢迎了?刚给你帮完忙,就过河拆桥。”“先生”不无嘲弄地说。
“那倒不是。说实话,我怕你。有何贵干?”
“不必怕我,我总是为了你好嘛。我在想,她不是认为你不够坦率吗?可你的信通篇都没有那种火热的字眼,只怕……”
“我的意思她是懂得的,明白这种暗示不就行了吗?”
“你忘了,女人是爱吃甜食的,当然也希望享用甜言蜜语。那天你若是直接说I love you,她或许根本拒绝不了的。你真迂腐得可爱。”
“也许你对,但我做不到。我毕竟是一个东方人,受东方的传统教育。东方崇尚含蓄,而含蓄是一种美。这种含蓄美应该浸润在我们的情感生活中,而不可去粗暴地破坏它。如果人与人的情感交流毫无美感可言,那就只剩下肉欲和物欲的利害关系了。而这两样东西有钱就可以买到。”
“你这虽然有道理,但人家西方就那么赤裸裸地表达,不也挺温馨的吗?”
“这就是你外国电影和小说看多了。”他微笑起来。
“何言多哉。我看了多少你就看了多少,分得开吗?这么说,你固执己见?”
“是的。我从来认为甜言蜜语并不美,青年人在热恋中偶尔用用不妨。但若是用它来表达真挚的情意,却是万分的俗不可耐。你羡慕那种温馨吗?在南方某城市的大宾馆里,会有人主动服务,不过得按时计价。”
“先生”笑了:“好,好,这一回合算你胜了。但我又要问了,你知道她的心态吗?他的人生追求是什么你搞清楚了吗?你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
“我……”他嗫嚅着,“她好象说过她有执着的追求一类话。”
“哈哈,哈哈”“先生”快笑出了眼泪,“好一个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
“别笑了!”他有些凄楚地说,“我和她并非萍水相逢,我们相识十多年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刚进大学校门,什么都愿意找我讲。人们说女人在感情上是很投入的,并有着非凡的诱惑力,我一直相信这一点。但岂知男人情感的深度吗?那是深不可测的。我觉得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彻底地描写出来过,这是根本描写不出来的。当然,也不是每个男人都如此,那些乐于在情场上角逐的,喜欢甜言蜜语的,性格和思想委琐不堪的不在此列。由于某些主观和客观原因,我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然而,曾经封闭得那么牢的东西在它露角的转瞬之间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这——”
“这是你的不是,”“先生”接过话来,“作为一个男人岂能随意表露自己的情感。你自己不是说男人的情感深不可测么,你就是永远放在心里,永远地单相思便不会有错。你可以永远象过去一样以王子的气派出现在任何女性面前。那些拜倒在女人裙下的男子有什么出息,一架恋爱机器罢了。男人面对的是整个社会、整个世界,这其中也包括女人和家庭。事业上的成功虽并不足以补偿情感上的失落,虽然也会留下一份人生的遗憾,但对男子汉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唉呀,如果事业上也未成功呢?那不一切都完了么。”
“不对。如果你不能成为事业上的英雄,至少可以走入‘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境界,何以沉缅于儿女情长之中。”
“你真是冷酷的人。感情就那么不重要吗?不是也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帝王吗?”他还不服。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感情并不是不重要,而是应该把它放到心里。当然要做一个懂感情的男人。当你向外释放感情的信息时,一个必要的前提就是别人能接受你的感情,并对你投入同样的情意。如果一个人饱食终日而又无所事事,纵有娇妻美妾环绕于身旁,你看那人的感情能值几何?感情其实并不单纯是私有财产,特别是男人的感情无形中也具有社会性。一些庸人和市侩的感情也许丰富得很,但他们与农舍后院粪堆上的鸡群何异?那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帝王不过是帝王中的败类而已。”
“你太刻薄了。”
“不是刻薄。我只是谈了一点为人之道、为世之道。执着的追求,不要去追女人,哪怕是追求金钱都行,金钱可以办很多事的,象李嘉诚先生那样。而追女人却丧失了你自己。说句笑话,你要想追,还不如变个女人去追男人更有意义。”
“不过,”他在脑海中搜索词句,“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说过,她没有交过任何异性的朋友。”
“大谬不然。她说的话,你只记住了你想记住的部分。你以为她在等你?她说了,前不久她刚刚摆脱一个痛苦的感情危机。”
“是的,但这是她自己的事,我不过问。”
“哼,堂堂的高级工程师,逻辑思维竟如此差劲。这种感情危机难道会在同性之间发生的吗?”
“这……”他惶惑了。
“再说了,她常常跟你谈起一个熟识的人,对此人表示很大的失望,并不断批评他的一些小缺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不正如她所说的,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非也。”“先生”笑道,“你真愚蠢得可笑。人对人是不会随便希望或失望的。失望愈深反说明希望愈切。这会是一般的关系吗?现在人们对一般关系的熟人常常是很宽容的,宁可说其优点也不愿说其缺点。如果对一个人苛求,就说明关系非同一般。譬如说,一个女人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个同学来了,不准其抽烟,而另一个同学来了,她不仅允许抽,而且还主动拿出香烟来招待,请问哪个同学是她的丈夫?”
“当然是不准抽烟的。”
“对了,你有点开窍了。潜意识中的东西,自己往往不愿或不敢承认。”
“他们以前曾有过一点感情纠葛。听说他们在谁先找谁的问题上尚存不同见解。”
“哈哈哈!”“先生”大笑道,“真的吗?”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不解。
“放心吧,我不是笑你。你毕竟是另外一个层次上的人。两人若是没有感情,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无所谓谁找谁。两人若是两心相通,两情相悦,投桃报李,又分什么你先我后。革命还不分先后呢。他们如此小家子气的唧唧哝哝,只能说明他们都投入过感情,并且现在还有牵扯,只是不愿被对方轻视而已,都想占个上风罢了。”
“这叫什么?”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我相信他们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也许。但这里面有她一份情,即使受骗,她也情愿。在这种事情上,修女也疯狂。”
“我被你说得头晕。”
“怎么样?服也不服?”“先生”得意地问。
“我还有一事不解。”
“说吧,我都快成你的心理医生了。”
“既然如此,那么她为什么还对我诉说她自己的许多私事及感受呢?这难道不是一种特别的信任吗?我这人是很珍视别人对我的信任的。”
“所以你就暴露了你心中的秘密,对吗?”
“是的。我认为信任是相互的。她这样相信我,我当然也应该无所保留了。”
“哈,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找到了你思想的误区。这么说吧,你们的关系就好象医生和病人……”
“不对,不对,哪有这种说法?谁是医生,谁是病人?”
“你别急嘛。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并非说谁就真是医生和病人。你看,一个在思想上有些抑郁的人,姑且称之为‘病人’,是很希望对人倾诉自己的一些想法的,这并非是真想解决什么思想问题,而只是寻找解脱的方式。你正好成为一个倾诉的对象,一个似是而非的‘医生’。你倾听着,帮人家解脱一下倒也罢了,哪知你信以为真,竟作古正经起来。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发生了,‘医生’居然对‘病人’倾诉衷肠,这不滑稽可笑到了极点吗?”
“你太残酷了,我被你说得无地自容。”他难堪得喘不过气来,“可,可我为什么被选作这要命的‘医生’呢?”
“好了,别这样。我实事求是地恭维你两句。第一、你气度不俗,善解人意。第二、你特善良,当然是在我没有发言的时候。第三、你对她来说是异性。”
“这第三条也是理由吗?”
“不要装糊涂,你真正被迷惑的地方就在这里。有些涉及到情感上的东西,同性的朋友也能够表示理解,但由于某种思维定势的影响,他们只是重在‘表示’,而不一定真正‘理解’,异性之间才能产生某种微妙的效果。在这方面,你们俩倒是都体会到了。”
“人生若能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她如果对我有所了解,更深至理解不也是一种幸事吗?茫茫人海,终生寻找啊……”
“又来了不是?你忘了她亲口说‘了解了怎样,不了解又怎样?’”
“我历来认为,在这多灾多难的世间,精神上的满足是最幸福的。两心相知,使人生获得一种欣慰感,足以使人忘掉其它烦恼而陶醉其中。她那句话确实令我心冷。”
“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哇。你怎么还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思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考虑的是她,她为什么要去了解一个‘陌生人’?这能解决她的什么问题?不怕你见怪,你就象进入了苏轼的一首《蝶恋花》中描绘的意境‘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拿起桌上的信封,慢慢撕开封口,一声长叹:“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信还能寄吗?”
“哲学上有一种说法,一个人不能在同一河流中洗浴两次。同样,在人格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可两次提出同一要求,特别是对异性。”
“前一句听说过,后一句是谁说的?”
“我说的。”
“你算老几?”
“不管算老几,这恐怕也是一个真理。在你这种年龄,再犯执迷不悟的错误,结局肯定是很可悲的。”
“好吧,我听你的。”他从信封中抽出那厚厚的一叠信笺,郁郁地说,“让它在烈火中永生吧。”
“且慢,你遗憾吗?”“先生”问。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话都被你说透了,何遗憾之有?我只怪我自己。”
“先生”微笑了:“我倒有点遗憾。”
“怎么讲?”
“一个没有科学知识的人,对黄灿灿的硫化铜把玩再三,而对身边巨大的金矿却熟视无睹。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一个没有科学知识的人。”
“好,你也学刁了。”“先生”笑道。
“不,有的人可以变,而有的人是不可改变的。我属后者。”他拿起打火机,打出长长的火苗。
“噗”“先生”一口吹灭了火,道:“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篇绝妙文章洋溢着真挚情、含蓄美,就不能留下来作个纪念么。哪天举办中国现代情书大奖赛,此是绝对力拔头筹,得一等奖。留下吧。”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取笑我。难道要我以一死而谢天下?”
“哪里,哪里。我是真心的。进行下一个节目吧——黛玉焚稿断痴情。”
他沉默了,若有所思。
“别难过,你还可以找年轻的小姐,还可以去发大财……”
他闻言厉声喝道:“‘先生’,你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是在安慰我,还是在亵渎你自己?!”
“对不起。”“先生”肃然失笑。过了一会儿,“先生”轻轻地说:“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
他淡淡一笑,道:“‘绿纱窗,不思量’,‘老夫聊发少年狂’。‘我演完短短的一幕,无聊的戏从此收场。’”
“啊,好一首中西合璧的集句诗。前一句嘛,取自马致远的《汉宫秋》,第二句是苏老先生的名句。这后两句是谁的?好耳熟。歌德?席勒?还是莎士比亚?”
“我想想。噢,都不是。这是诺尔曼.白求恩的诗作《孤独的路》中的结尾。”
“哦——”“先生”似有所悟。
“啪”一声,信笺点燃了。美好的情思在烈焰中痛苦地翻了一个身,转瞬变成一堆黑色的灰烬。
化学上称这种现象为剧烈的氧化反应,物体变成了碳。
他走了。办公室空了,只留下一些儿烟味。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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