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从容

    你是问我为什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在读博士吗？是为了事业？还是为了名利？或是为了有一个好的归属？这个问题一言难尽。怎么跟你说呢？你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不会懂得的。

    那么想知道？其实这并不是那个有趣的司芬克斯之谜。曹雪芹说他的《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那是一段历史，也是一段人生。我也是从梦中过来的，跟你说说可以，但不要太当真。

    这要从我的朋友柯丽讲起…… 

    人们都说我和柯丽长得很象，一样的个子，一样的皮肤，一样的瓜子脸。但我知道我俩有很多不同之处，她的眉毛长得好，是真正的柳叶眉，即古人所云：“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黛”那种。有人问她：你这眉毛是画的吗？她总是一脸无辜地说：我从来不画眉的。柳眉配杏眼，她的容貌很符合中国传统的美貌。我引为自豪的是我的鼻子，小巧而挺拔，有人说只有希腊美女海伦才会有这样的鼻子。可惜我是东方人，鼻子不是美感的重点，幸而眼睛是丹凤眼并且有点凹，一般人都说我长得洋气象新疆人，大概也是褒扬的意思，但我的感觉总不太好。后来，公司的老马说我有些象意大利电视剧《诱惑》中的女主角芭芭拉，我才觉得舒心，其实我欣赏的是芭芭拉的气质。

    在中学时，我们俩就是好朋友。我们都住在一个复兴小区，在这个小区里住的人不是高干就是高知，我爸在文革前就是这个区的区长，柯丽的爸爸是师范学院的教授，我家住前楼2号，她家住后楼3号。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世交，解放前我爸和他爸都在重庆大学念书，我爸读的是工商管理，她爸读的是文学，他们是同一届的，相识很早，也谈得来。只不过我爸很早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她爸是个进步青年，后来我爸因领导学生运动被当局抓捕，关进大牢，他爸出洋伦敦深造兼避难。解放后，他们“殊途同归”，又走到一起，只是一个搞政治一个搞学问，见面总很亲热。文革期间，他们一同挨整在一个农场度过了大半年，所以关系愈加不错。我和柯丽有些特别的是我们与我们的父亲的性格正好完全相反。柯丽的父亲沉静寡言，一副学者的派头，柯丽却热情活泼，容易接近，逗人喜欢。我的父亲开朗幽默，与谁都谈得来，天生领导者的气质，我却有些落落寡合，与人交往不太主动，老师总说我孤芳自赏，我想改却无从改起，无端地博得一个“冷美人”的称号。反正在高中时，我们俩总在一起，我们身边也总是有一些男生，据她说我们的“崇拜者”各半，我想她的更多吧，她是个可人的女孩。

    高中毕业正好恢复高考，我考进北京大学学化学，柯丽考进武汉大学学外语。毕业以后，通过柯丽父亲的介绍，我俩相约进了一家外资企业。这里才是我们自己生活的开始。

    这家企业是美国人投资的，主要生产高分子合成材料。我分到工程部搞产品开发和设计，柯丽分到公关部当翻译。我很快适应了工程部里的工作，因为和我的专业对口，使我的才能得到较充分的发挥。在不到一年时间里，我就试验成功市场上急需的两个产品，当然，这也得力于工程部经理钱钟的指导。这个钱钟身材不高长相平平，他在街上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说他是外资企业的一个部门经理，人们会感到怀疑。他太不出众太平凡了。他是“老三届”的，比我大八岁，可仍然是个单身汉。由于他的不起眼，刚来时也不太注意他，只觉得这样的人居然也是我的领导。

    事物的发展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有一次，我着手进行一个蒎烯的加成试验，这是利用松节油来合成一种新型的树脂，据有关报道在实际应用上颇有新意。但是这个试验的化学反应非常敏感和激烈，弄得不好就会涨锅甚至爆炸。为此，钱钟特别嘱咐要等他来一起做，那天他正好要到公司开会。我做好了准备工作，他还未回来，我就先动手了，我相信我有了一定的能力。试验开始是平稳的，我嫌慢，加快了升温，也没见什么特别，不由心中窃喜，缩短反应时间也是一种创新。正在这时钱钟回来了，他一看反应温度，就说：“怎么搞的？赶快降温！”我正想说什么，猛见反应瓶中颜色在变深，接着迅速变红，终于涨锅了。在瞬间，反应瓶上安装的玻璃管等被掀掉，炽热的液体飞溅出来。钱钟一把将我推出门，飞快地关掉电闸，冒着烫人的液体撤掉电炉。事故平息了，钱钟的胳膊上和脖子上烫起几个大泡。他对我苦笑了一下，说：“快清理干净了，咱们不要惊动老板。”事后，他将我的配方和操作工艺程序拿去做了仔细的修改交还给我，我再做时，就很顺利地完成了。我心里很感激他，也很服气了。久而久之，对他有一种信赖感。

    我把我的感受告诉了柯丽，她听了觉得太可笑了，很惊奇地说：“他？就他那样，值得你这么高的评价吗？”

    我很严肃地说：“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是真正的成熟。”

    “李小娴，你别是爱上他了吧？”柯丽看着我，做出很滑稽的表情。

    “那倒没有，我只是佩服他。”我老实地说。

    “我说呢，鲜花岂能随便插在什么什么上面。”她笑道。

    “我可不是什么鲜花，谁象你呀在哪都招蜂引蝶的。”我反唇相讥。柯丽在公司里颇有名气，有一大帮追求者。

    柯丽“咯咯”笑起来，马上又很丧气地说：“唉，可我没一个看得上。没一个能上我心目中的档次。”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我问她，说实话，多年的朋友我也不知她喜好什么样的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和谁在一起都没那种感觉。”柯丽无可奈何地说。

    “那我就等着瞧吧。倒要看看你的白马王子是谁。”

    “我要先看你的。瞧你那假清高的样儿，越是假正经，越容易出问题。”柯丽一脸诡秘的样子。我俩心照不宣地笑了。

   

    一个周末，钱钟请我喝咖啡。这是我很久都盼望的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想让柯丽也去，于是对钱钟说：“柯丽陪我去，好吗？”钱钟迟疑了一下：“她？”接着说“好吧。”

    青鸟咖啡厅是一个非常雅致的去处，里面的装潢真有点英国古典的风味，凡走进来的男男女女，都自觉地做出一副绅士淑女的姿态，似乎都归化于某种贵族文明之中。钱钟、我和柯丽坐在一个小桌前轻松地聊着《围城》，那段时间电视里正在放《围城》的电视剧。

    柯丽感慨道：“那方鸿渐真够意思，攻击起人来一点余地都不留，苏小姐的诗其实也说得过去，何苦后来又撒谎赔礼道歉，不亦乐乎。”

    我说：“这一段很精彩，方鸿渐既要表现自己，又怕得罪人，还要讨好唐小姐，所以就有这种作派。我真不知道钱钟书是怎么写出来的？难道他也有这种经历？你说呢，老钱。”

    钱钟淡淡一笑，道：“我看过有关的资料，《围城》中的人物都是塑造出来的，并没有具体实在的人。千万不可将方鸿渐与作者相提并论。苏小姐的那首诗还是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帮着翻译的。”

    “真的？”柯丽惊异地说。

    “四十年代的时候，杨绛在文坛上的名气比钱钟书大得多，为此钱钟书很不服气，曾写诗将杨比作李清照而自比赵明诚，出于一种玩笑似的嫉妒，于是就产生了《围城》。”钱钟侃侃而谈。

    “还有这么回事啊，那你说李清照和赵明诚是个什么典故？”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于是赶忙问。

    “这好象大家都晓得的呀。”钱钟望着我说。

    “我也不是学文科的，哪知道那么多，别卖关子啦。”我催他。

    “好吧。”钱钟微笑着说，“赵明诚和钱钟书一样是做学问的，所以在当时的文坛上，名气不如妻子李清照。他赌气不服，闭门谢客三昼夜，一口气作了五十首词与李清照一比高低。他请朋友来看过，朋友只赞许其中三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可这三句原来还是借用李清照的。”

    “真有意思。巾帼也有不让须眉的时候。”我似有感触。

    “哼，这肯定是野史。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瞧你那名，是不是和钱钟书是亲戚呀？”柯丽提出一个好笑的新问题。

    钱钟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我和他就差一本书嘛，《围城》是我写的，那我就是钱钟书了。我和他是八杆子也打不着，他的老家是江苏无锡，我的老家是湖北黄陂，差得远了。”

    那天，我们都非常愉快。和钱钟分手以后，柯丽猛不丁地问我：“哎，他家是干什么的？”我回答：“曾听他说，解放前他家是资本家，汉口的汉正街半条街都是他家的。”“哦。”柯丽若有所思地答应了一声。

    我想我还是爱上了钱钟。我的那种感觉没有错，他是那么成熟、稳重，知之甚多而又不夸夸其谈，不论在专业技术上，还是在为人处事上，都是那么无懈可击。他与众不同的气质，深藏不露的文化知识和丰富的社会经验深深吸引了我。尽管我在人们眼里显得十分矜持，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幼稚得象个孩子，和他在一起时，我极力掩饰内心滚动的激情，而对与我年龄差不多的毛头小伙再也不屑一顾了。我把我的感觉偷偷对柯丽讲了，她只是笑笑，却不发表任何意见。这不象她的性格，是不是她也在谈恋爱了，故作深沉状。我悄悄地想。

    我和钱钟相处很随和也很自然，他非常关心我，我一直在等着，等他向我表明心迹。可他一点也不着急，30多岁的人了，我真想不通。有几次，他娴熟地帮我安装试验装置时，手臂不经意擦到我丰满结实的胸部，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真想对他说：I LOVE YOU！但我终于咽了回去。我不能，我一定要他先说出来。

    公司为了新的发展，准备选派人到美国本部去参观培训，时间两个多月。钱钟极力推荐我去，而放弃了自己的这次机会。我知道这是为我作出的牺牲，心里更加感激他。我走的那天，钱钟送我到机场，我对他说：“希望在我回来的时候，我们都给对方一个惊喜，好吗？”他微笑着点点头，我喜欢看他那迷离的微笑。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嘛。在我走入安全通道时，我向他最后挥手告别，心里第一次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猛然，我看见柯丽匆匆地赶到进口，她站在钱钟边向我挥手。她怎么现在才来，是想给我们留出时间吗？这个家伙。

    时间过得很快，紧张的学习占去了我的全部思念。只有在归途上，我才沉浸在即将和他见面的激动和渴望之中。我想象和他见面的情景，是他拥抱我还是我主动地吻他？他会对我说什么？我们会住在一起吗？我想象一切，只觉得脸发烫……

    到了，但他没有来接我。

    他不知道？还是有更重要的事抽不开身？不会，传真发到公司，大家都知道的，公司还派来了专车。怎么回事？我带着疑窦和来接站的同事们勉强寒喧着。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几乎击倒了我！他喝醉了！他是在与柯丽的订婚酒宴上喝醉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我回到家里，紧紧地关上门，让泪水肆无忌惮地奔流。巨大的失落感使我无处可逃，怎么会是这样？“爱人定婚了，新娘不是我。”我忽然觉得我象《围城》中的苏文纨，一门心思在方鸿渐身上，而他喜欢的却是唐小姐。咦，这个“唐小姐”怎么是柯丽？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怎么被蒙在鼓里？我一定要搞清楚！

    

    仍然是那个青鸟咖啡厅。这是我对他真正萌生爱意的地方，可在我眼里，这里所有贵族的情调全部显示出贵族的冷酷。他提前来了，低着头在小桌边等我，象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我一见他，满腹焦灼的心火化作一腔幽怨。

    我俩都不作声。一种难捱的沉默……

    终于，我用有些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为什么？”

    钱钟欲言又止，满脸尴尬。

    “说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承诺，也没有责任和义务，我只是想知道。”我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泪水要滚落下来，连忙拼命地眨眼睛，想使眼泪退回去，但是没有作用，只得掏出手绢。

    “小娴，我明白你的心。我也是爱你的，可是……”

    “可是什么？”

    “听我说，其实我们是心照不宣的。”钱钟极力想辩白什么。

    “现在说这话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恢复了冷静，只想搞清楚为什么，直接就问，“柯丽是怎么回事？”

    “自那次喝咖啡以后，柯丽就常常找我，我想她是你的好朋友，也不能疏远和得罪，于是—”他顿了一下。

    “于是就常常约会？”我不无嘲讽地说。

    “她明确无误地说她爱我，象火一样热情，我几乎招架不住。但每天一到办公室，我都坚定了信念，我爱的是你。虽然你什么也没对我说。”他虔诚地说。

    我微微冷笑。

    “在你出国的那一天，她说要为你出国学习而庆贺一下，请我到香格里拉的旋转餐厅去吃饭。”钱钟斟字酌句地说。

    我默默地听着。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说了许多你们的故事，还有关于你的和她的事情，不知不觉喝了一瓶高度的枝江大曲，我们都有些醉了。后来，她打的把我带到她的住处。”说到这里，他看着我。

    我无端的有些紧张。

    “在醉眼朦胧中，我怎么都觉得她就是你。是的，你们都很漂亮。我分不清楚了。我们都很冲动……全是酒精的错……当我清醒过来，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他语调沉重地说。

    我不寒而栗。

    “柯丽说为了避免以后的尴尬，要求我和她定婚。日子是她定的，没想到竟正好是你回国的时候。”

    我不觉凄然惨笑：“这就是你答应给我的惊喜。”

    钱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原谅我吧，是我对不起你。我其实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一个男人做了那种事，他就必须负起责任。我别无选择。”

    我擦去眼角的泪珠，再看钱钟，忽然觉得他有些窝囊。我对他说：“其实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甚至都不该问你这些很私人的问题。谢谢你给了我面子。”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当我看到钱钟那愧疚得不知所措的眼神，心里依然是一阵痛，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这种受伤的感觉烙进了我的灵魂，我更“冷”了。由于在国外培训时颇得美方老总的赏识，回公司就直接调到总裁办公室任总裁助理。虽然我很热爱我的专业，并且在我的专业领域里越来越得心应手，但是重回到那种环境，我将非常难受，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肯定会谢绝新的任命。而现在，我接受了。

    

    新的岗位工作全然不同，事务性的繁杂占去了我大部分时间，只有在技术谈判和产品的技术分析上，我才发挥出与众不同的才学。而老总——一个美国老头儿偏偏欣赏这一点，我也别无选择了。一天，老总对我说，公司将来一位年轻的副总裁，是一位董事的侄子，也是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很有才学，我以后就归他领导。说完还对我笑笑。瞧他那神秘样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管他是谁，咱们反正是打工的。

    这天，我做好了一份产品发展规划正准备送到老总那里去，办公室的门开了，总裁带着一个年轻人（其实和我年龄差不多）走进来。“这位是能干的李小姐，”他指着我对那年轻人说，又回过头对我说，“李小姐，这位是新来的副总裁，啊，你们聊吧。”说着，点点头出去了。

    我抬眼看了看这位副总裁，他，瘦瘦的，皮肤很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得出身上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西装。他满脸微笑，文质彬彬，我的第一感觉怀疑他是不是日本人。

    “我们先认识一下，我叫关勇，刚从日本回来，以后我们会经常打交道，请多多关照。”副总裁有些谦卑的自我简介使我有些吃惊。

    “我叫李小娴，是你的部下，有什么工作只管吩咐。”我不冷不热地说。我的第一感觉真没错，他果然与日本有“关系”。而我不喜欢日本人。

    他看出我的冷淡，宽宏大度地笑笑，说：“你先忙吧，我们改日再聊。”说着准备离去。“等等，这是总裁要的，现在交给你吧？”我将《产品发展规划》递给他。“也好。”他接过《规划》出去了。

    第一次接触，关勇给我的印象不算好，有点象日本人，但也不坏，他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架子，倒是平易近人的。

    我们在工作上的接触很频繁，每次他都是面带微笑，谦虚地询问，从来也没有颐指气使地指挥什么。我那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却显得生硬，我自己渐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终于有一天，我对他也报以微笑。

    一天下班，我整理一份资料，稍有些晚。关勇不知忙忙碌碌的在干什么，也不离开办公室。我准备走了，他也出来了，一副很自然的样子对我说：“你今天辛苦了，我请你吃饭吧。”在现代，请一位异性吃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的事。我出于本能就打算拒绝，但转念一想，何必呢？也不好太不给人面子了吧，何况他还是一位上司。重要的是，我对自己是非常自信的，不会失礼，也不会受到诱惑，哼，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们驱车来到这一带最豪华的九州大酒店。在一个小小的包厢里，他点了很丰盛的海鲜火锅，他说：边劳动边尝鲜更有味道，也更充实。他干什么事，总要找一个理由。他一边殷勤地为我涮烫着海贝，一边天南海北的聊着，从美国的经济衰退到日本的饮食料理好象是无所不通。我对他说：“你谈一下你自己吧。”对他的滔滔不绝有点不以为然，似有卖弄之嫌。

    “谈我自己？”关勇的眼里闪动一丝惊喜，继而脸色庄重起来，“我有什么好谈的。我的出身其实很苦，我父亲是一家饮食小店的大师傅，每天烧饭做菜，烟熏火燎的，一回家就闻得出身上一股油烟味儿。我母亲是一个纱厂女工。他们都没有文化，加上我们家兄弟姊妹七八个，经济上一直都很紧张。幸亏我还不算笨，总算把大学读出来了。”

    “哦，”我对他有了一点同情，我老爸从来就教导我要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的。但有掩不住好奇，问道，“那你怎么一步登天成为外籍公司的副总呢？”

    “说来惭愧，我有一个叔叔在解放前被拉壮丁进了国民党军队，后来到了台湾，多年没有音信，我们家都以为他死了。谁知去年他又找回大陆，找到了我父亲，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位叔叔已到美国，并成为美籍华人。他积攒了一笔财产，却无子女，听说我大学毕业，非常高兴。他在本地投资了这个企业，就打算交给我来管理。这不，前一段时间，他把我搞到美国和日本的企业去见识了一番。”

    “原来如此。”我猜想可能就是这样，随口问道：“你是学什么的？”

    “我是学中文的。”他看着我说，想看看我的反映。

    “哈，那你完全是外行，怎么搞得好这个企业？”我不禁一笑。

    “所以呀，才要靠你的帮助嘛。你能帮我吗？”他对我坦诚地说。

    我故意装样：“好说，好说。”

    “嗨，你倒象个黑老大了”他笑道。

    一句笑话，使我俩接近了许多。他是学中文的，这同时使我对他又产生另一种感觉，什么感觉却说不清楚。因为我喜欢阅读，特别是文学作品。我问他：“你既然是学文的，能告诉我现在有什么书值得一看吗？”

    “听你这话，你是看过不少书的人了，”他笑道，“我想想，哦，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作品看过吗？比如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可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者。”

    我有点脸红，我还真没看过。“你有吗？”我问。

    “明天我送你一本吧。”他忙说。

    “不用。我借着看看就行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看完了，我觉得自己颇有心得。这是一部蕴涵丰富哲理的作品，与《围城》一样。但它比《围城》更富有时代特征和强烈的批判性，由政治走向哲学，走向人性。能看懂这种书的人应该是有一定档次的，我忽然对关勇的感觉又好了许多。

    我在关勇的办公室把书还给了他，又问：“你还有什么书？”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用报纸包着的书递给我，说：“拿回家看吧。”

    “我先看看是什么书。”说着我打开了包着的报纸，“《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怎么啦？大惊小怪的。”

    “我知道这本书。听人说这书不太好。”

    他笑了，摇摇头：“好不好要自己看，光听别人说，怎么知道？你看了才知道。”

    我撇撇嘴，说：“那我就姑且看之。如果这书真的不堪入目，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永远没有形象了。”

    他无奈的说：“这是怎么说呢？这是对作品的理解和鉴赏的问题。”

    晚间，我躺在床上翻开了英国作家劳伦斯的这篇风靡一时的大作。我始终是怀着一种戒心在读它，随时准备将它掷还给关勇。但我读着读着，慢慢被吸引了。书中确实有不少描写性爱的情节，我想跳过去，但不可能，眼睛悄悄的在上面巡回。我没有看到淫秽、下流和猥亵的描绘，没有那种故意渲染的感官刺激，相反却是一种用文学语言冷静和细腻地描述男女之欢，交替充溢着肉体到心灵的激情和恬静，给人一种神秘和动态的美。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体会，却看得脸红耳热，心里倒生出一种渴望来了。

    这个关勇，真是别有用心！我心里暗暗地骂他。

    书还给关勇了。他问：“怎么样？”

    我说：“如果是《金瓶梅》，我就真的没兴趣了。”

    我见他偷偷转过脸，笑了。

   

    那以后，我和关勇的交流越来越多。他常请我吃饭，陪我买东西，有求必应，甚至变着法使我高兴。我说现在流行什么样式和颜色的围巾，过几天，他就会送到我的桌上；我说中国的爱乐乐团不知能否上得了世界的台阶，到周末，他可能就会请我去听一场爱乐乐团的音乐会……我渐渐接受他了。我谨慎地拿他和钱钟相比，觉得他似乎更适合我。我心里的创伤在平复。

    一个小雨的周末，对我来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走过了一个女人必然要走的关键一步。那天，关勇对我说他那里有一盘好碟子要我去看，我问是什么，他说去看就知道了。我随他来到一个很具现代化的住宅小区，他住在四楼，房间里装修得富丽堂皇。我问他：“你一个人住这里？”他答道：“目前是的。不过，也许很快就会有女主人。”我白了他一眼。

    这个碟子是一个故事片，叫《布拉格之恋》。我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根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改编的，于是兴致勃勃地看下去。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却没有表现出书中的哲理，使我有些遗憾。但人物个性是鲜明的，并且还有一些国内很少看到的开放镜头，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关勇在一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在影片将结束时，他突然把我拥到怀里，狂热地吻着我，使我都透不过气来。我本能地想推开他，但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而嘴上的感觉如一股热流传遍全身，我放弃了推开他的努力，怀着惊喜的心情去体验那从未尝过的热吻。

    在迷离中，我被放到床上，感到他在悄悄地除去我的衣服，我惊恐地说：“你？！”他抱着我温柔的说：“你难道不愿意吗？我会对你好，使你快乐的。”说着，手轻轻地在我身上游走，我只觉得皮肤上有一种温暖熨贴的快感。我似乎在融化……

    他在和风细雨之中终于点燃了火炬，在刹那间眩目的光明和热流中我浑身颤抖。他紧抱着我，殷切地问：“你怎么了？”我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溢出，嘤嘤细声道：“我好害怕。”

    “别怕，我在这里。”他温柔地说。

    “我流血了。”我将半边脸埋进枕头。

    他在我耳畔喃喃道：“落红不是无情物，我愿化春泥更护花。”继而在我身上铺满了吻……

    在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中，我觉得自己蜕变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我可以傲视所有的女孩子。唯一使我在冥冥中感到不安的是：他在那件事上怎么那么老练？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一个月，在公司里我们都象没事人一样，下了班却是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在我们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董事会要关勇专程去美国汇报，并且还将在欧洲国家进行考察，时间得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算不了什么，使我有些不快的是公司决定由柯丽陪他去，虽然现在我已淡化了对柯丽的嫉恨。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专职翻译，其实我的英语也不错，在公司的总体业务上更有实用价值。但这是命，上帝的安排。

    机场送别是老一套，大家说一些依依不舍，相互保重的话。我含情脉脉地对关勇说：“我等你。”他小声道：“你放心，咱们回来就办。”柯丽倒象一只蝴蝶，到处寒喧，似乎她要出国度蜜月。我看不惯她那副样子，也不想理她，向关勇挥挥手，独自走出机场大厅。我忽然看见钱钟站在公司的汽车旁，精神有些沮丧，全没有当初那种沉稳干练的神态。他一定是来送柯丽的，怎么不进去呢？唉，当初和柯丽和钱钟都是很好的朋友，如今却彻底的生分了，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不由徒生一番感慨。同时，又觉得钱钟一个男人搞的很落魄的样子，不禁有几分可怜。我走过他的身边，对他点点头，钱钟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了下去。我们都没有说话。

    ……难熬的一个多月就要过去了。关勇要回来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是下午的飞机，不用我去接，他不到公司了，直接回家。他说，他给我带了好些外国的礼物，已要人送回家了，我一定会惊喜的。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我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就往外走，路过公关部时就听见里面议论，“这次关总艳福不浅，带着漂亮的小姐周游世界。”“听说钱钟和柯丽长不了了。”等等。我的心往下一沉，真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些嚼舌根的人大骂一顿，但又一想，这不是无稽之谈吗？太可笑了，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我更想快快地见到关勇了。

    我打的赶到关勇的住处。他刚洗完澡，身上裹着一件大睡袍。一见到我就说：“你来得真是时候。”说着将睡袍一下将我包住，狠狠地亲了我一口。我依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幽幽地说：“你瘦了。是吃不惯西餐吧？”他放开我说：“那当然，我的味口是新鲜的中餐。来看看我给你买的礼物吧。”

    “那不重要，有你就够了。”我深情的说。忽然想起公司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就向关勇学说了一遍，看他如何反应。

    关勇轻蔑的一笑：“这些话你也相信？这些人这么关心别人的隐私，也不想想自己的饭碗。可恶之极。”他温柔地把我拉到面前，说：“我，你也不相信了吗？”

    我噘着嘴摇头。

    “来，中国古时候有这样一首诗，我背诵给你听，‘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见过吗？”他瞧着我。

    “哼，学中文的别卖弄，我也知道这是汉乐府民歌。问题是你真是这样的吗？”

    “这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吗？”他爽朗地大笑，一把将我揽在怀里……

   

    我开始准备筹办结婚物品了。那天我在家清理衣物和书籍，这两样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外表的美和内在的气质要达到统一嘛。我翻开过去的像册，里面有好多都是我和柯丽的合影，两个漂亮而亲密的姑娘如今却形同路人，这到底是谁的错？我打定主意，我一定要请柯丽和钱钟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还是朋友。正想着，传来敲门声。我开门一看，竟然是柯丽！她还是那样艳丽，比过去丰腴了。

    “不欢迎吧？”柯丽说。

    “别这么说，进来坐吧。”我将她让进了屋。

    “我想告诉你，我和钱钟分手了。”柯丽有些沉闷地说。

    “哦，为什么？”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内容，但从她口里说出来，我还是感到不可理解。

    “你呀，不了解他。”柯丽一副很自信的样子。

    “也可能吧。”我淡淡地应道。

    “当初，他喜欢你，对我也很好，完全超出一般同事的关系。和他接触到一定程度你就会明白，他满脑子的陈旧和保守，和咱们简直不是一代人。”

    我不便说什么，只默默地听着。

    “很多事情，我们根本谈不到一起，他特别固执。你没想到吧，他经常酗酒，还热衷于打麻将。和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我早就和他吹了，只是给他留点面子，不宣传罢了。”柯丽振振有词地说。

    对她说的这些，我没有太大兴趣，也不想关心。但是钱钟毕竟算是我心中的初恋情人，这么说他，我心里不舒服。我说：“世界上没有完人。只要他感情专一，有责任感，就不可苛求。他还是有才华的，也许你不一定理解。”

    柯丽“呵呵”冷笑，突然说：“那我把他还给你。”

    我顿时满脸通红，说：“他是人，不是一件东西！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有男朋友。”

    “你的男朋友是关勇，对吗？”柯丽很随意地说。

    “是。怎么样？”

    “不怎么样。关勇这人不错，潇洒、殷勤、新潮、前卫，比钱钟那老家伙强多了。”柯丽漂亮的脸被嘲笑所扭曲。

    “你嫉妒了？”我反唇相讥。

    “我哪敢呐。你是未来的老总夫人嘛。不过，据我了解关勇不仅气质比钱钟好，身体也比钱钟好……”她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我先没在意，只以为她在满口泛酸，但当我看到她脸上的笑，突然醒过味来，“你说什么？”我警惕地问。

    “没说什么啊。关总是学中文的，他会好多好多的诗，他跟我讲的有些诗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一定也有体会吧？”

    “我不懂。”

    “好了，我要走了，今天还有一个约会。打扰你了。”柯丽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还是告诉你吧，他最喜欢的诗句是清代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哈哈，是吧？”说着一把带上门，走了。

    从镜子里面看到，我的脸白得象张纸。

 

    好象水龙头未关，怎么老有滴滴哒哒的声音。我去关了，可怎么也关不紧，我猛然发现，那滴下来的是血，一滴一滴的鲜血……

    那不是关勇吗？他穿着白色的西装，风流潇洒，金丝眼镜一闪一闪的，满脸灿烂的笑容。我向他迎过去，却猛然发现他头上戴着一顶日本军帽……

    我被剥光了……柯丽满脸关切地问：你冷吗？

    ……我在梦魇中挣扎……

    我终于清醒了。晚间十一点，我到公司办公室清走了我的所有东西，尽可能不留下任何一点有关我的痕迹。出于对公司规则的尊重，我在办公桌旁的电脑中留下一份简单扼要的辞呈。从此，我从这个公司消失。

   

    鲁迅先生说天下本没有路，是啊，我跟着别人走却走入了歧途，这与任何人无关，全是我自己的错。我在充满荆棘的情感路上艰难地跋涉，一路洒下泪水和血迹却又回到了原处，只是遍体鳞伤。

    我无路可走，几乎要投进古佛青灯的寺庙。但我所受的现代教育不可能将我托付给佛祖，佛祖也不会留我。当命运受到致命的打击后，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堕落沉沦，它表现为无休止的自虐和疯狂的报复。另一条路是升华，让灵魂与某个你认为崇高的事业融为一体，从而走向洁净和安祥。我选择后一条路。我热爱我的专业，热爱科学事业，我愿终身侍奉于科学的殿堂。这就是我偌大年纪还在读博的原因。当然，在现实中这也是一条最切合实际的路。

    我说完了，你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