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何必再相逢
她看着他蹒跚地朝暗暗的地铁站口走去,心里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这真是最彻底的分手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笑话,他付过巴士车费后,说:“人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就算把你送到家了吧。不过真要送到西,就找不到回归路了。”她勉强地笑道:“对,对。”
车开了。晚间街上的人不多,车开得风驰电掣。她望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灯光和模糊的房影,回忆着这次相聚,心里不是滋味,却又说不清什么道理。
是她约他来的。过了年就约起,她在电话里对他讲:“来吧,为什么不来?我邀请你,还不行吗?”他说:“当然行,可是……”“可是什么?你难道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吗?”“不,我在想,似乎应该有一种心理感应我们才能见面。”“别扯了,我从不信那一套。要知道,是我主动在请你。”他还在犹豫:“谈何容易,我在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相距千里之遥,又不是从武昌到汉口,过江就到。”“那有什么,现代交通方便的很,飞机只要两小时,火车也可以朝发夕至。你来了,我包吃包住,一切由我安排。怎么样?”他还在犹豫。“别犹豫了,我真的很想见到你。我一点也不习惯这里的环境,这里的气候,这里的人。我有一种孤独感,你知道,这不仅是生活上的。”他说:“你想什么时候?”她听见他如此说,知道他同意了,心里一阵高兴,忙说:“现在,当然……是不可能的。那就五月底来吧,五月底,好吗?”他未来得及答话,她又说,“不,最好是六月初,我真正地没事了。我等你。就这么定了。”他在电话里无声地笑笑。
他如约到了那个大陆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对这个城市,他并不陌生,二十年前他从这里大学毕业,后来也经常到此地出差,原来听人称为亚洲的彼得堡,如今更加繁华气派,已被人们直呼为东方的巴黎。她在师范大学的一个分校教书,地处城市的边缘,已是郊区地界。他穿过流光溢彩的市区,两个小时后方才踏上她所住的宿舍台阶。
她欣喜地迎接他,匆忙地介绍她的住房情况和她的生活。“还是让我先洗个澡吧。”他微笑着说。“看,我都忘了。”她忙去准备。
他洗完澡,将换下的衣服在脸盆里搓洗起来。
“我来洗吧?”她对他说。
“你来?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弄不清她这是客套,还是真心的。二十年的老同学,这是第一次对他表示愿意效劳。他不敢贸然答应,所以还在谦虚。其实心里倒愿意拱手相让。
果然,她没有坚持。也算是够意思了,点到为止。
两室一厅的格局,正好一人一间。她在为他安排的房里坐了很久,谈了很多很多的事情,终于疲倦了,才回房睡去。
第二天,他们兴致勃勃地去观赏世界著名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在中国的首场原作展览, 观看了上海话剧院编排的英国作家毛姆的名剧《圆圈》,中午在“东来顺”郑重其事地搓了一顿。两人在无拘束的气氛中心旷神怡。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调去,调到上海去。反正总公司就在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今儿子上了大学,自己单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不小心竟说出来,她当即表示:“赶快争取来吧,来了那就好了。”那神情好像整个世界都会因此而改变。
然而,历史的幽灵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来到了他们之间。
夜,静静的。他像前日一样,将洗好的衣服拿到凉台上去晾挂。(凉台须经过她的卧室。)他轻轻地扭动门把,生恐吵醒了已经睡下的她。门把纹丝不动,他心中暗笑,她居然锁门了。猛然,他只觉得心往下一沉,举手敲门。门开了,她含笑道:“我没有睡,我在看书。”他什么也没说,晾好衣服,默默地退出。
他躺在床上,望着白色无光的天花板,眼前似乎出现一年前的一幕:
那天晚上,他正在修改一篇小说,忽听见敲门声。当他打开门,原来是一位宦途发达的老同学光临,如今凭关系“下海”混了一个某公司副总裁的位置,不可一世。他为何而来?疑惑很快就解除了。这位副总裁端起他送上的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哼,你跟我争风吃醋?哼!”“谁呀?”他问。“当然是她了,我们心里都有数。”副总裁透过眼镜斜睨着他,镜片玻璃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 什么意思?”他冷静地问。
“我知道你欣赏她,可她主动投入我的怀抱。怎么啦?产生了嫉妒心理?你居然说我有第四者!那好,你跟我把第四者交出来!她到底是谁?!”副总裁的得意、轻蔑、愤怒从一声比一声高的音调中溢于言表。
“哈哈——”他迸发出一阵大笑,“你认为小说对你也有威胁?小说是虚构的,它反映的是社会的真实和趋向。你认为你有第四者吗?”
副总裁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他有些后悔自己可怕的失言,后悔不该喝他妈的一碗酒,过早地做出“浑身是胆雄纠纠”的样子。但他不甘心,阴险地说:“我告诉你,我掌握了你的重磅炸弹。我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你曾经想非礼她。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说完脸上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阴笑。
“是吗?”他极力抑制心中的愤怒和鄙夷,想这家伙无耻倒也罢了,没想到竟然如此的卑鄙。他冷笑一声:“很好,你不怕用谣言自杀,那你就向全世界宣布好了。”
副总裁一时语塞,呆了半晌,自感无趣,突然说:“我终究是会离婚的,一定会离的。你不要给我设置障碍。”说着,狼狈而去。
他感到莫名其妙,半天醒不过神来,这家伙怎么了?像他这种“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的大款,居然看上了刚离婚不久的她。是啊,当年追她未得手,在同学中传为笑柄,现在人到中年,已不在乎她的什么了,但丢掉的面子必须拣回来,不然还叫副总吗?还能在社会上混吗?于是这家伙锲而不舍地对她大献殷勤,终于使她解除了武装,像“革命干部”中了糖衣炮弹那样倒下了……
他与她曾经交好,他劝过她,因为他预感到这种始乱终弃的故事必定是个悲剧的结局。可是那时她正处于疯狂态,哪里听得进去,倒象“五四”时期冲破封建包办的英雄一样,谁劝跟谁急。当他得知那副总裁在外又有了年轻的女人,就随意创作了一篇名为《第四者》的小说寄给她,或许能有所提醒,谁承想竟成为这副总裁兴师问罪的武器。好不令人懊恼。
事物的发展离不开它固有的规律。后来那副总裁终于离婚了,可新婚的新娘不是她……
她重新向他诉说一切……不久,调往上海。
看来,那个“重磅炸弹”埋在这里!他为那种防范和不信任而感到被伤害。怎么能这样呢?我是那种人吗?他好笑地想起郭沫若的诗句: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朋友之情何在?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效果都会因人而异。他萌生了去意。
早晨,他冷峻对她说:“你是否引狼入室了?”
她脸有些发红,说:“我以为你不会知道的。”
“当然,我也不是闯王,何须敞开大门相迎呐。”
她默然。
“我想我今晚可以走了”他说。
“多住两天不行吗?”她望着他。
他笑了一下,说:“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款待,对于来访的客人你做得很周到了。无隙可击。”
她垂下眼睛,说:“别这样。你能再住一天吗?就一天。”她抬起头,眼睛里透着真诚。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相信你是真的。”
这一天过得平静极了。他们之间的语言骤然减少,似乎彼此生疏起来。他在她的卧室里看她推荐的影碟,她却在他的房间里玩电脑。他叫她过来一起看,她支吾两句就跑开了。他看得出她有些慌乱。他笑问自己:我是一只狼吗?
是夜,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清理一下东西睡觉。这时听见对面卧室的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他不经意地抬眼望去,猛然发现门上钥匙孔里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那钥匙坠上的小饰物还在微微晃动。
他顿时感到面红耳热,心里喟然叹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何必如此呢?难道这样我就可以随便进入你的房间吗?有些地方就是非请莫入。世上美好事物的实现,唯一遵循的原则就是自然与和谐,而任何巧取与豪夺都会使其变味。没有经过邀请,钥匙的转动与铁棍的撬击没有什么区别,而前者说不定更可怕。这都属于“非礼”。他的理智使他没有越过雷池。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记起曾看到的一幅漫画:一个穿背心的小伙子欲进饭店,被人赶出并伴随一句骂声:呸,这瘪三!而一位小姐几乎半裸走进饭店,却迎来笑脸及赞美:啊,真漂亮!只觉得男女之间也太不平等了。
他就要走了,伸手提起公文箱,笑着对她说:“你的一生其实很丰富,碰上了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所以有了‘与狼共舞’的经历。”
她不悦地说:“你不要对我太尖刻,好不好?”
他说:“我还没说完呢。你又遇上了一只披着狼皮的羊,不是吗?”
她想了一下,笑了。
夜幕下的火车站依然喧闹。离开车还有五分钟,他掏出一份杂志看起来,身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是她的声音:“你为什么非走不可?”“我没法不走,我们会感到尴尬的。”“别走,好吗?我会做饭给你吃。”她的声音急切起来。他心动了一下,却冷静地说:“是的,朋友和同学你都会热情接待的。”“那你要我怎么样?”她带出一点哭音。
他说:“你应该明白,男女之间的交往,要么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要么就是很亲密的关系,这是双方情投意合的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你选择什么?”
“……”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还有一分钟就开车。”他看看表,一种强烈的担心涌上心头,他担心她说出扣人心弦的话语,那么他将会不知所措……
什么也没有发生。列车启动了,窗外的景物徐徐向后倒去。
他默默地躺在卧铺上,回想着一切。当年白居易真是多情,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传唱至今,其实,若没有缘分,相识何必再相逢。
这时,车厢的广播传来电视剧《人间四月天》的录音简辑,一个男中音在朗诵徐志摩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他轻轻地关上开关。
一个女孩从中铺探出头来:“哎,别关了,我还没听完呢。”
他忙说:“噢,对不起。后面的诗我背给你听。‘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其韵味不下于广播里的声音。
女孩惊异地望着他,心想:他不会是个编剧吧。
他,潇洒地笑了。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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