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隋

一、 

看到瞎子隋在“老隋推拿”店铺前指挥着几个人，往停在门前的“江铃”车上装东西，店铺周围的邻居们聚集过来，一是看个究竟，二是搭个帮手。老隋瞎嘛，他需要帮手。

看到司机、老隋的老婆、老隋的儿子往外抬推拿椅，对面销售饲料的胖子孙嚷开了：“怎么了？不干了？停业歇火？”

没等瞎子隋回腔，“老隋推拿”左边经营小百货的“娘们”姚义勇女声女气地回敬道：“死胖子，说话这么难听。什么停业歇火，人家是往高处走，去城里支铺子。”

尽管瞎子隋封闭自己去城里经营的消息，姚义勇还是知道了，姚义勇又说：“死胖子，赶紧下把手。”

姚义勇外号叫“娘们”，之所以起这么个外号，一是姚义勇说话女人声气，二是还有女人形态，特别是两手的兰花指，连女人都学不上来。

听到邻居们的对答，瞎子隋接上了腔：“往高处走说不上，我这一行不同于各位高邻的买卖，有钱的人才能来消费。”瞎子隋的两眼眼皮高速地眨巴起来，也许你认为，反正他的眼睛是瞎的，看不见的，眨巴不眨吧不起什么作用。你要这么想，你就错了，因为不眨吧的时候，瞎子隋一脸呆像，再加上他这种职业常年不见阳光，一张灰白、瘦削的脸加上两只呆滞无光的眼睛就很有些瘆人。这一眨巴，一笑，这张瘆人的脸立即活泛、生动起来。瞎子隋虽然看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到，所以久而久之，瞎子隋开口说话时，必定是面带笑容，眼皮高速地眨巴。瞎子隋接着说：“咱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不适应我这一行。到城里试试吧。”

又说：“这些年，给各位高邻添麻烦了。以后大家去城里，就到我那里落脚。”

瞎子隋在门外说着，不停地移动着，就像双腿绑了高跷腿子，需要不停地移动才能维持平衡一样。

 

二、 

尽管从孤寂走向喧嚣，从偏僻走向繁华，从渺小走向宏大，尽管店铺的规模大了，档次提高了，但是瞎子隋的城里铺子的名仍是“老隋推拿”。改变了经营地点，瞎子隋不是没有考虑重新起个名字，在经过十几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后，起出了十几个名字，最后还是哭笑着摇着头，一个个否决了。瞎子隋想，人啊，恋旧情结是本性啊，就这样，“老隋推拿”四个醒目的大字赫然悬挂在新的店铺大门上方。

有道是竖起招募旗，就有吃粮人，在八月八日易开业、祭祀、访友的日子，瞎子隋开了业。在寂寞了一天后，终于有人走进了店铺。瞎子隋的眼皮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他笑着问：“要推拿吗？”

“最近腿有些痛，伸缩不变。”来人是个中年女人。

其实不用来人说话，瞎子隋用耳朵和鼻子能看清来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是是胖是瘦。

“腿疼，问题在于腰。把腰上存在的毛病解决好了，腿自然也就好了。”

“以前和我丈夫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天天忙的脚不沾地，脏活累活什么活也干，那时腰也不酸、腿也不疼。现在走上正规了，舍得雇人干活了，我什么也不干了，道全身不舒服了。”

瞎子隋眼睛高速地眨着，纤细的十指在女人丰腴的腰部上游走着，“唉，我们这一代人，父母没有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又赶上了一个高消费的时代，不干怎能行呢？但愿儿女能知晓，老来能孝顺。”

女人的眼睛就有些涩，也就觉得瞎子隋的推拿有些功夫和力道。

在一谈二语中，瞎子隋摸清了女人的来龙去脉，把她家族的信息记得清清楚楚。

毕竟县城是达官贵人、衙企商贾、贵妇奢女的集中地，灯红酒绿中“老隋推拿”像一只小船随着波浪融入了大潮。瞎子隋眼瞎嘴不瞎，靠着嘴不瞎，瞎子隋很快在城里站住了脚。或者说瞎子隋能够在城里哧开火门，靠的是嘴功，不是手功。当乡下的那些老友、店邻来城里看到老隋买卖兴隆夸赞他时，他总是报以微笑地说：“混口饭吃，混口饭吃。托各位老友、店邻的福，混口饭吃。”

俗话说，老天给你关闭了一扇门，必定给你打开另一扇门。老隋不仅嘴不瞎，他还有超强的记忆力、听力和嗅觉力。他能在推拿中同每一位顾客的谈话获得的信息储存在大脑中，并随时检索使用。

三、

一位顾客走进门来，不，确切地说是三个人，是一男一女架着一位年老的男人。瞎子隋从杂乱的声息中判断的出。

“这就好，”瞎子隋回头盯着房门上方的墙壁、眨巴着眼皮、笑着说：“这就好，先坐排椅上等一等。”

瞎子隋一边应酬着新来的顾客，十指不停地在患者的后背上跳动着，跳动的轨迹柔润、圆滑，令人眼花缭乱。约一分钟后，前者结束，瞎子隋走向后者。

“是哪里不舒服啊？”

“唉，腰疼的要命，直不起来。”老男人说着就要站起来。

“别动，我先试一试。”瞎子隋说着，左手扶着老男人的肩膀，右手伸向他的腰部，在一阵摩挲后像是对患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嗯，跟县委王副县长他丈母娘是一个毛病。”

又摩挲了一阵又说，“一个毛病，”然后眨巴着眼皮，跟老男人说：“都是腰椎第三节变了形。前天王副县长陪着她来的，来时弯着腰，走时直着腰走了。来吧，上按摩床吧。”

一男一女就把老男人架到了房间中心的按摩床上。

送走了老男人，就在瞎子隋端着水杯、对着墙壁、若有所思的时候，又一顾客进了门。瞎子隋忙回转身，灰白的脸上立即布满了笑容，眼皮高速眨巴着、把手中的水杯往上擎了擎说：“刚送走了农业局刘副局长和她的母亲，这心思喝点水，这又来顾客了。”

“不急，师傅，你先喝水休息一下，我等一等。”来者是一位少妇，说完就坐在靠墙的排椅上。

“没有事的，我这里这是常有的事，来的人一个接一个，一会儿再喝也不要紧，”瞎子隋摸索着放下水杯，走向顾客问：“哪里不舒服？”

“是腿，右腿，腿肘窝里有个疙瘩，腿伸不直。”

“到按摩床上吧，趴着躺直。”

少妇就卧趴着躺在按摩床上，瞎子隋先是在她的腿肘窝摸索了一下，然后顺着大腿摸索到腰部说：“前天县委的张副书记陪着她小姨子来，你和他小姨子是一个毛病，原因是以前不小心抻了筋，当时没有回位，久而久之就在肘窝存下来一个筋疙瘩。不用担心，我给推拿几次就会好的。”

“也没觉得那会抻了筋。”

“唉，总是那么不上心，不关心自己。自己对自己不关心，还有谁关心？尤其是女人，得学会关心自己，爱护自己。”

放下五十元的按摩费，少妇心满意足地出了店门。

 

四、

端着水杯、对着墙壁、若有所思不是瞎子隋的作秀，是真有所思。“老隋推拿”的红红火火，瞎子隋不仅赚了个盆满钵满，还建立了广泛的人脉关系。瞎子隋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见钱眼不开不是因为瞎子隋有眼疾、功能性睁不开，而是说他是一个城府深、眼光（尽管没有光）远的人。对一些人他不仅不收按摩费，在不收按摩费的情况下，还要把人伺候的像是被剔了骨一样软软绵绵，像是没有魂灵一样沉浸在云里雾里。

瞎子隋苦恼的是全家人虽然都进了城，可是户口还在农村，户口在农村就意味着还要上缴三提五统，还要出义务工、缴义务工宽。思的是如何将户口转为城镇户口，解除农村户口的拖累。

每天先是在室内清理卫生、归属物品，待自己满意后才敞开店铺门营业已经成了瞎子隋多年的习惯。这天忙活完这一切，打开店铺门、坐在椅子上休息时，铺门响了。瞎子隋从敞门的力度，脚步声响，甚至是来人的呼吸声中判断出是县委的政法委书记，立即站起来，迎上去，眼皮不停地眨动着，笑容满面地说：“周书记，今天来的早。”

其实，除了以上所说的开门力度、脚步声响、呼吸节奏外，判断他是周书记的还有一个佐证就是今天是星期二。因为星期六和星期日，这部分人是绝对不会来的。现在他们提倡的是白加黑、五加二工作法。白加黑就是提倡不分昼夜地工作；五加二就是提倡牺牲星期六、星期天休息时间工作。所以就出现一个现象，整个单位、机关里晚上加班加的灯火通明，星期六、星期天忙的是热火朝天。

“还是早来吧，我每次都是通体推拿，下手晚了，怕耽误中午饭。”

保养式、放松时式推拿，无需多说，推拿立即进入程序。轻柔重推、轻收重压，捻弹拽展，瞎子隋的手指在周书记白胖的身体上熟练地游动着，游动出优美的线条，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各种节奏的声音…

“周书记，上次托你办城镇户口的事…嘿嘿嘿…”

“哎呀，看近期把我忙的，开了头，忘了尾。”

“要不再给你提供一份资料？”

“不用了，还在我这里，没丢。过几天，你去你们乡镇派出所办理就行了。”

就这样，周书记、杨局长、钟副县长，几个回合下来，瞎子隋的老婆、女儿，儿子和大哥家的侄儿侄女和三弟一家的户口全都农转了非，惊得瞎子隋所在村的村委会一班人目瞪口呆。

“瞎子隋他妈的就是眼瞎，要不是眼瞎，还真能上了天。”他村的当家人气愤地说。

 

五、

在瞎子隋六十大寿的时候，瞎子隋在“天上人间”大酒店摆了八桌，隆隆重重地给自己过生日。席间，瞎子隋站起来，眼皮快速地眨着，端着酒杯说：“托各位亲朋好友的福，我在县城顺顺利利地干了十五年，这杯酒答谢各位今天来给我庆生和对我推拿业的捧护。同时也告知大家，生日过后，金盆洗手了。”

瞎子隋的老婆没有眼疾，身体健康，一女一男随了母亲，也就从事了其它行业。县城里的市民望着“老隋推拿”关闭的店铺门，摇着头叹息说：

“唉，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