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志

第一章 麦芒刺青

21世纪初的夏日，最后一捆麦子倒下时，李罡的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他躺在麦垛上喘气，看见天上火烧云正往西河村方向流淌。邮递员的凤凰牌自行车铃铛撞碎蝉鸣，母亲举着牛皮纸信封跌跌撞撞跑进麦田，裤脚沾满苍耳。

"省医科大！临床医学！"父亲用结满盐霜的袖口反复擦拭录取通知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向猪圈。那头养了三年半的黑猪在黄昏发出凄厉嚎叫，血沫喷溅在晾晒中的决明子上，染红了治疗夜盲症的药材。

离乡那日，全村人挤在黄土路边。李罡数着塞进怀里的熟鸡蛋——十七个，正好是考上县重点高中那年饿晕在考场时的年龄。老中医往他帆布包塞了包晒干的蒲公英："城里人肝火旺，泡水喝。"班车扬起的烟尘中，他最后望见村口歪脖子枣树，枝桠上还挂着去年抗洪时系的红绸。

第二章 解剖月光

解剖教室的日光灯管在凌晨两点嗡嗡作响。李罡握着柳叶刀，小心剥离第七具尸体的小脑延髓池。福尔马林雾气爬上镜片，他突然想起昨夜急诊室那个农药中毒的姑娘——洗胃管抽出的墨绿色液体里，浮着几片未消化的油菜花瓣。

"23床死亡时间凌晨三点零七分。"值班护士递来的死亡证明还带着打印机余温。李罡在楼梯间摸到半包红梅烟，打火机按到第七下才点燃。月光从气窗斜切进来，照见墙角新结的蛛网，一只飞蛾正在黏丝间剧烈震颤翅膀。

转正考核前夜，院长办公室飘出铁观音茶香。"笔杆子比手术刀金贵啊。"老院长推来调令时，搪瓷杯底的枸杞像极了凝血块。李罡的钢笔悬在《医师执业申请表》上方，墨水滴在"申请人承诺"栏，晕开了"救死扶伤"四个铅字。

第三章 红头文件

县委大楼的空调出风口积着灰絮。李罡盯着电脑屏保上的红十字，指尖无意识敲击键盘。王书记的茶杯突然重重顿在桌面："抗洪简报要突出领导干部冲锋在前的精神！"

他连夜重写了七稿。当"党员突击队连夜加固堤坝300米"变成省报头条时，暴雨正冲刷着镇医院危楼改造工地的劣质水泥。庆功宴上，开发商往他公文包塞了盒冬虫夏草："李秘的腰椎间盘突出该补补。"

三十岁生日那晚，他在温泉酒店醒来。床头柜摆着"代理党委书记"的任命文件，浴室传来财务总监吹头发的声音。窗外塔吊的红灯刺破雨幕，像极了当年解剖室的无影灯。

第四章 溃堤时刻

防汛警报响彻镇政府时，李罡正在批阅农家乐项目的环评报告。手机屏幕突然跳出十七个未接来电——惠民桥坍塌的视频在朋友圈疯传，钢筋裸露的断口处，他题写的"民生工程"金属牌正在洪流中卷曲成嘲讽的弧度。

纪委来人那天，紫藤花爬满了问询室的铁窗。调查员将证据摊开：金条藏在医用口罩包装箱夹层，情书混在扶贫会议记录本，而最关键的施工合同上，他模仿老领导笔迹签批的"同意"二字，墨迹比当年解剖报告更工整。

走出县委大院时，他听见镇中学广播在放《白衣飘飘的年代》。传达室电视机播着医疗反腐新闻，穿制服的人正从某副院长办公室抬出整箱未拆封的疫苗。风卷起公告栏的处分决定，盖住了十年前抗洪表彰名单上那个被雨水泡发的名字。

终章 暗室回声

旧货市场深处，典当行老板用放大镜审视那块浪琴表。"机芯生锈了。"老头嘟囔着，突然瞥见表盘内侧的刻字：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李罡抓起三百块钱逃进雨里，身后飘来收音机的声音："下面播送省纪委通报……"

他蜷缩在城中村诊所打点滴时，电视正重播《感动中国》。某个扎根山村的医学生代表在镜头前举起右手宣誓，白大褂袖口沾着草药汁。李罡的静脉突然胀痛，点滴管里的液体倒映着屋顶霉斑，蜿蜒成一条正在溃决的河。

午夜梦回，总看见自己跪在麦茬地里找钢笔帽。十七岁的风穿过时空裂缝，将红头文件吹成漫天纸钱。而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又开花了，雪白的花瓣落进灌溉渠，漂向所有未曾抵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