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第三章）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嫂子照例给我热好了馒头，我背着嫂子用各种裁剪衣服时剩下的边角料缝制成的五颜六色的书包出门了。

走到村外的已有百年树龄的大槐树下，照例看见张晨阳和杨军田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风一样的从身边经过。我们村只有我们三个考上了镇子上的高中，而且我和张晨阳还分在一个班。小时候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玩，自从上高中后，一年多以来，我们几乎就没有说过话了，班里的男生女生之间如果说话会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尤其是在高二，我们平常在校看都很少看一眼。

我捋了一下头发沿着田间小道继续赶路，这条小路是我们村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小路。天一下雨，泥和水混在一起，特别难走，我们都戏称它“水泥路”。“水泥路”的尽头就是通往镇上的公路。这小路和公路交接成丁字型，沿着公路西行到学校还有两公里路呢。我急急地走着，想早点到学校可以听听学校广播的早间新闻。抬眼处，张晨阳和杨军田一前一后骑车的背影竟成了一幅画：前面是晨曦中隐约着的一道远山，两边是青黄色还沉寂着的麦田，风扬起他们张开着衣襟的白衬衫，衣角飞扬，他们弓身蹬车的动作显得轻盈而虚幻，渐渐地，这背影消逝在晨光中……我的脑海中忽然又显现出另一幅画面：大片大片的深紫色薰衣草间，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孩在金色的夕阳下骑着车子嬉笑着……

到了学校，第一节就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宣读了上周学校举行的作文竞赛获奖名单，我荣获一等奖。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我的身上，为我鼓掌，我不好意思地向大家点着头，微笑着，这时，我看见张晨阳很有深意地注视着我，我赶快躲开他的目光，把视线投向别处。

吃午饭的时候，邻村快言快语的同学孙丽一脸认真地问我：“昨天你嫂子又和人家打架了？听说这次是跟村长打架，把村长家门都砸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又是人家欺负你们吗？你嫂子真厉害！”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坐在一边吃饭的几个同学也都停下来看着我，多嘴的李宁静又说道：“我还听说你嫂子昨晚想跳井自杀呢，不至于吧，为了那一点儿田地，你应该好好劝劝你嫂子，不要斤斤计较，做人要心胸开阔嘛。”

“自杀？！这么严重！”又一个同学插言道。

我想哭，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忍着，因为一向就不服气我比她成绩好的郭馨馨正在旁边等着看笑话呢。就在我想要弄清这件事是谁传出来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响起来：“李宁静说得对，你应该劝劝你嫂子，一个女人一点儿都不顾及形象，常常在街道上耍泼撒野的，你说这也不好吧?我们几个这是和你关系好才劝你呢。”

“对对对，你没听过‘做一个优雅的人应该是人一生中最崇高的境界’吗？你没听过……”周围吃饭的几个同学都笑了。

“够了！”我怒吼了一声，忍了好久的泪水决堤般的涌出来，此刻的郭馨馨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虽然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她不说话我觉得比说了话更让我屈辱。我转身跑出饭堂，冲出校门。

我一口气跑到大槐树下，泪水和着汗水淌下来，“不要斤斤计较，做人要心胸开阔嘛”“做一个优雅的人应该是人一生中最崇高的境界”“常常在街道上耍泼撒野……耍泼撒野……耍泼撒野……”她们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着……一种深深地耻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像嫂子昨晚的样子靠着树坐下来，虽然我们靠的不是同一棵槐树。我想到坐在地上嚎啕着的嫂子，想到用砖头砸向村长家门的嫂子，想到头发从来就没有梳整齐过的嫂子。我还想到有两个哥哥疼着的孙丽；想到爸爸在外工作着的李宁静；想到爷爷是校长的郭馨馨；甚至想到父母在北京工作却从小在姑妈家长大的张晨阳……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突然，张晨阳今天看着我时那种奇怪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注意。对，一定是他把我嫂子打架的事情告诉同学们的。不行，我必须找他问个清楚。

五月三点多的太阳热烘烘的，我不想去学校，也不能回家，我决定就在这大槐树底下等张晨阳。麦田里一阵阵湿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蒸得人心烦意燥。偶尔有一两声鸟叫。这时候的田间也没有劳作的乡亲。我站起来，向南边望去，“水泥路”上空荡荡的。我有些懊恼，想不到平常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张晨阳竟然是这样一个以揭别人伤疤为乐的人。原来以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记得高二第一学期，为了能节省住宿费，我天天晚上上完晚自习要步行回家，冬天天黑得早，六点多就看不见路了，每次放学回家，我一个女生走在路上特别害怕，尤其是村外的这段“水泥路”。可是每当我走到丁字路口时，总能碰上他，而且一路上他都是推着车子走在我的后面。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怎么不骑着车呢？”“车轮胎没气了。”“那杨军田呢？”我疑惑地问。“我让他先走了。”就这样，直到放寒假……

就在我正沉思中，一串自行车的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猛然间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水泥路”中间，“张晨阳，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