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第四章）

他先是一怔，一脚刹住车子，“你先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没有上课？”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他一脸愕然。

“哼，想不到你是那样的人！”我冷笑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我除了上课没有干什么啊！”说着他询问似的看了看和他并排站着的杨军田，杨军田也是叉着腿坐在自行车上，只是杨军田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而是把脸转向一边去了。

张晨阳从车上下来，把自行车停在一边，支好后，对杨军田说：“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见。”

杨军田点点头，骑着车走了。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我。

我避开他的咄咄的目光，“演，继续演，我看你演技不错啊。”我已经有些心虚了。

“好，就算我是在演，那你能告诉我今天下午你在哪里吗？”听得出来，他显然有些恼怒了。

我也来了气，“这你管得着吗？”

“花，你咋还不回家呢？”我一回头，是嫂子！她瘦瘦的叉着腿站在那儿，不是很长的头发，用一根自行车内胎上剪下的皮筋束起来，旁边还掉下一撮没扎上，这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杨二嫂。

我咬了咬嘴唇，红着脸跑开了。

回到家里，侄子欢欢正爬在院子的小木桌上写字，乐乐在一边玩。嫂子已经擀好了面条放在案板上了。知道嫂子是给猪拔草去了，我给两个侄子煮好面条，自己只吃了几口就收拾好碗筷，匆匆进我的小屋准备学习。摊开书本，看了半天，我不仅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而且反而越看越烦躁。学习有用吗？学习好了又能怎么样？每次考试我在班里不是排名第一就是第二，可是还不是遭别人羞辱.。明天怎么办？我怎么面对同学们？我开始后悔今天中午的冲动。我还是不去上学了吧。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高中入学时为了凑够学费，嫂子费了多大的劲儿，难道我就这样放弃了？

记得两年前，当我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嫂子高兴的孩子似的到处炫耀，她一点儿也不顾忌别人“一个女娃读那么多书能干啥？”的言论。两天后，嫂子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一边帮着添柴烧火，一边支支吾吾地提醒嫂子学费的事情。

“什么？六十八块钱？”正背对着我在案板上擀面的嫂子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

我坐在灶台下低着头匆匆给锅底下添了一把火，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一分钱就可以买一盒火柴的年代，我们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大约十几块钱。我知道这六十八块钱对嫂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嫂子一手拿着擀面杖呆站在那儿，“欢欢和乐乐的学费加起来不到四块钱，我还以为你的学费最多也就二十几块钱。”

我默不作声。

半晌，嫂子也没有说话。

“嫂子，算了吧，我不上高中了。”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学必须要上，好不容易考上了咋能不上呢？有学问还是好，你看看你哥，只是个初中文化，当年在村子里多风光……”

嫂子的脸上放着光，眼睛里跳跃着幸福的光芒。这是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的。她瘦瘦小小的身影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满怀憧憬的雕像。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你哥，他个头特别高，我记得他进我们家家门的时候还得低着头弯着腰，他的声音特别好听，现在我还能想起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妹子，王书记在家吗？’我领着他去田地里找我爸的时候，我还偷偷地和他比了一下个头，我连他肩膀都不到呢。”嫂子的嘴角翘起来，微微一笑，继续说到：“他人长得英俊，眼睛大，鼻子高，眉毛又黑又浓，虽然只上了初中，但在村子里已经是很有文化了，加上他聪明，学啥会啥，可以说这地里的庄稼活没有他不会的，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你哥叫‘十二能’。他二十岁就当上小队队长，二十二岁就当上了大队队长。村里的小孩子见了他都高喊‘杨家寨有个杨建利，干起活来赛机器。’”说到这儿，嫂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也笑了。

“要不是你哥去我们村给杨家寨买麦种，我也不会嫁到这儿来……”嫂子的脸沉下来，没有了声音，我也沉默着。

还是嫂子先打破了沉寂，“花，你的学费嫂子想想办法，我明天再仔细算算咱们家还有多少麦子和玉米，虽然去年收成不好，但应该还有些余粮。咱们留够吃的就把剩下的卖了吧。”

我仰起头说：“你不是说咱们要攒钱盖房子么？欢欢和乐乐慢慢长大了，三个人住在一个小屋子里的确太挤了。”

嫂子坚定地说：“先解决了学费问题，盖房子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等到第二天嫂子卖粮食的时候，和收粮的人讨价还价半天，小麦卖了三十三块钱，玉米卖了十六块钱。等收购粮食的人走后，我和嫂子把“三十三加十六等于四十九，六十八减去四十九等于十九。”这么简单的算术题算了好多遍，就是差十九块钱。

“怎么办呀，嫂子？”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别担心，离开学还早着呢，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嫂子这么说，我的心里踏实多了。

大约一个礼拜后的一天下午，嫂子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兴冲冲地跑进屋子，“花，快来，咱们有学费了！”

我兴奋地迎上去，接过嫂子抱着的那一大包东西，打开后，全是些不规则的小块儿的针织布头，有一个手掌大的，有半个手掌大的，还有更小的。我看着嫂子“这是学费？”

嫂子得意地说：“是啊，你占宝哥不知道从哪里拉回来一大车这布头，，让把这撕成线团，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撕一斤给咱们五分钱，这不就是学费吗？不过，村里人都抢着要撕，一大车一会儿就被抢光了，我就抢了这么多，听说明天早上还会来一车，我给咱们再抢一些去。”

“那人家有规定的交货时间吗？咱们能按时交货吗？再说你还要去粉条加工厂干活呢，我一个人能撕多少呢？”我有些胆怯地问。

“嫂子很有信心地说：“我可以晚上回来撕，再说我干活手快着呢。不过你占宝哥说了，一共就只有三车，必须按时交货。”

我高兴地说：“那咱们现在就赶快开始吧。”

我和嫂子一人一个小板凳面对面坐着，中间放了筛麦皮用的大筛子，把那些布头放进筛子里，开始撕起来。听起来这活计好像很容易，可是做起来一点儿也不简单。要把不规则的布头撕成线团得从边上开始撕，一会儿撕下来，指甲就磨得受不了了。好一会儿功夫，也撕不了几片。可是为了学费，我还是坚持着。结果还是嫂子聪明，她找来了个瓶盖，用瓶盖边上锯齿代替指甲，速度提高了十几倍。

后来的近一个月里，我是日日夜夜撕丝绵，嫂子只要一回家就开始撕，每天到凌晨两点才睡觉。我的大侄子小侄子也被拉来强制着让撕丝绵。我还听说嫂子为了能抢到更多的布头，和我们村的“歪婆娘”（歪：陕西方言，不讲理而且厉害）在占宝哥家门口大干过一场。

在那些日子里，我手里撕着丝绵，心里想着学费。

“吱……”一声门响，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知道是嫂子拔猪草回来了。从我半开着的房门看过去，嫂子正从门厅走向屋后，她拔了满满的一竹笼猪草，草太满了，高高的堆起来，嫂子用双手从竹笼的上面抱下去，再抓住笼边的系，这样足足有两竹笼的猪草了，只是嫂子的衣服上全是土，头发也散开来，乱蓬蓬的。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的又爱又恨的嫂子啊！”

于是，我在日记上写了下面的一段话：人无完人，但是人可以通过努力使之更趋完美。

我决定改变嫂子，不对，应该是重新塑造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