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第七章)
转眼间到了五月底,再有十几天就要收割麦子了,各家各户需要碾“场”(陕西人读二声)为收获小麦做好准备。场,是收割麦子的这一个月里用来暂时存放和晾晒麦子用的场地。村子东头的水渠边上有一片土地,这是村里特意留出来让大家当做场用,每家按人口多少分上几分地。因为晾晒麦子需要较长的时间,会错过种玉米的节气,所以人们就只用它来种些萝卜、白菜、青菜等,到了第二年用场的时候,就把它碾平整。碾场是一件特别费力的事情,先用锄头把地里的土锄松锄平,再用大量的水把土浇湿,然后给上面撒上一整个冬天烧炕积攒下来的草木灰,再拉着圆柱形的石碾子碾,碾几圈后,为了防止地里的泥巴粘着碾子,就再撒一层草木灰,如此三番五次,直到把田地碾得如平地一样又平又硬,才算碾好。碾场这活听起来好像不是很难,但做起来很不容易。
田地边上的水渠因为天旱,平常很少有水,到了碾场这一天下午,村里从不远处的井里用水泵抽水,流经水渠,大家就用盆子在水渠里舀水,然后端到自己的田地里,泼洒出去。我们是全家总动员,欢欢和乐乐也参与其中,他俩一个拿着洗脸盆,一个拿着锅灶上用的小盆,我和嫂子提着两个水桶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嫂子也早早已经把地里的土疙瘩打碎锄平整了,就等着今天碾。
地里的人可多了,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有端水的,有泼水的,有喊着催快点儿干活的,有骂儿子钻进钱眼里不回来收麦的,还有小孩坐在地边上车子里大声哭的……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干活了。水很少,等水泵抽出来的水流到水渠里时就剩不了多少了,加上人们都在上游抢水,下游的我们好一会儿才能接上一盆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有些劳动力多的人家已经完成了泼水的工作,开始撒草木灰准备碾场了,我们这时候才开始能够比较持续地舀到水。来来回回几十趟的提水端水,我们四个人的衣服、裤子、鞋全湿了,嫂子干脆光着脚干活。乐乐累的罢工不干了,蹲在水渠边玩水,欢欢毕竟年龄大一些,他还在和我们一起坚持着。
泼完水,嫂子给地里撒了一层草木灰,借来早已碾好场的人家的石碾子,我们就开始了最艰苦的碾场程序。我和嫂子各拉起拴在石碾子两边的一根绳子,扛在肩膀上后,吃力的往前走,石碾子跟着在后面滚动。拉了两圈,我累得是气喘吁吁,看着嫂子弓着腰,身子前倾,一点也没有休息片刻的意思,我只好咬着牙,硬着头皮往前走。因为我的力量没有嫂子的大,所以石碾子总是向我这边歪,我不停地把绳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但肩膀还是火辣辣的疼。嫂子给我垫了个毛巾,才稍稍舒服了一些。
在嫂子第二次撒草木灰的时候,我终于可以休息一小会儿。此刻,已经大约有一半的人家碾好场回家了,我有点着急起来,没有等嫂子叫我,就上前去和嫂子一起拉石碾子了。我们使劲地拉着,汗水一滴一滴的滴下来,背上全湿透了。我要求嫂子停一小会儿,好喘一口气。太阳开始落山了,这时候,远远地,有一个人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他背对着光,高高的个子,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魁梧的轮廓,嫂子颤着声说道:“花,是你哥!”我定睛一看,“不像是我哥呀,我哥走路时腰没有他挺得那么直。”嫂子仍然定定地看着,直到这个人走近了,我们才看清楚他是我们村的民友哥。
嫂子轻轻地舒了口气,招呼他说:“民友,你把场碾好了?”
民友哥点了点头,拉过我和嫂子手里的绳子,弯下腰,要帮我们拉碾子。
嫂子几步跨上前去,抢着拉起一根绳子:“咱们一起拉吧,一个人拉太重了。”
民友哥又抢过绳子,“没事,我一个人拉得动,两个人拉反而碍手碍脚的。”
嫂子没有再坚持,看着民友哥一个人拉着石碾子,已经走到地的那一头去了。
我问嫂子:“民友哥和我哥年龄好像差不多大吧?”
嫂子说:“他比我还小两岁呢,按辈分咱们应该把他叫叔,可就因为我和你哥比他年龄大,他就一直把我们叫哥叫嫂子。”
“那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成家呢?”我好奇的问。
嫂子沉吟了一会儿,“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听村上人说,好像他以前当兵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这姑娘还是个少数民族姑娘,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没有在一起。回到村里后,人们给他介绍过很多对象,可是他就是不去相亲,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再提说了。”
我有点儿感动:“想不到民友哥是这么痴情的一个人。”
说话间,民友哥拉着石碾子过来了,我和嫂子赶忙过去招呼他喝口水,歇一歇脚。
民友哥停下来,擦了一把汗,又继续拉去了。那石碾子在他的拉动下,像是被驯服的孩子,乖乖的滚动着。
嫂子看着他的背影:“他和你哥还真是有点像。”
我应和着嫂子:“嫂子,上次,也就是你和村长吵架的那一天晚上,好像民友哥说是把他的地给咱们。”
嫂子轻叹了一口气:“他人好,心善,就是不太爱说话。”
停了片刻,嫂子继续说到:“花,那一天晚上,其实我并没有想着要跳井。嫂子怎么会扔下你们不管呢?我只是心里憋屈,想好好的大哭一场,这样会让我好受些。”
我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我问嫂子:“那怎么村里的人都说是你要跳井?”
嫂子嘴角翘了翘,苦笑着:“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在我去井边的时候,我只觉得有个人跟着我,但我也没有心思理会,我一心想的只是你哥这个没良心的,扔下这一大摊子给我,在外这么多年了,难道就真的不想我们?真的不想着回家?七年了,音讯全无,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想着我一个女人家,要撑起这一家子的里里外外、吃吃喝喝的、我真的好累啊。这样想着,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一边走,一边哭,来到井边的槐树下,干脆就坐在那儿哭个痛快。后来,你也看见了,就来了好几个人劝我不要想不开……”
嫂子看见民友哥过来了,用手抹了一下脸,端起一盆草木灰撒去了。我给民友哥倒了一大缸子茶,他接过茶缸蹲在隔壁碾好的场上喝起来。
看着民友哥边吹着茶缸里漂浮的茶叶,边喝茶的样子,跟我哥还真是挺像的。
太阳已经下山了,场上的人不多了,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原来的那一大片菜地看不见了,眼前平整而空旷。我感叹着人类用双手所创造的奇迹。
民友哥喝好了水,用毛巾擦了擦汗,就又走到石碾子跟前去了。
嫂子急忙赶上去,“民友,眼看着天就要黑了,现在这场已经碾的差不多了,我和丽花也能拉得动了,你先回家去吧……”嫂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民友哥已经扛起绳子又开始拉碾子去了。
嫂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作者简介:潇潇瘦竹,现用名任聪颖,陕西长安人,七零后。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有诗作发表于《诗选刊》《延河》《青岛文学》《山东诗人》《陕西日报副刊)》《西安晚报》等很多杂志报刊,著有诗集《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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