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变老

对于瞬间变老，你究竟会怎么想？

等等，我指的不是你瞬间变老，而是你最爱的人。

那是像太阳底下的水滴瞬间化为看不见的蒸汽一般的快速变老。

 

我的朋友问我这个问题。我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以一种近乎不负责任的反问回避掉了。但就在我今早醒来之前，却做了这样一个梦，他告诉了我什么，却不是用话来说的。

梦的内容如下所述。

一个男人来到外星球考察，傍晚收获颇丰，吃过晚饭后检查好安全防护装置，进入基地睡觉。睡梦中的他被一声巨响惊醒:基地旁边无端飞来一栋别墅！

虽说是外星球，可晚上也是有类似月光一样的白光，温和的笼罩着这栋不知从何而来的别墅。

红褐色的砖墙上开了大大的窗，黑色的铁质栅栏及其周围的墙上爬满了铁线莲和藤本月季，阳台上摆着玛格丽特，雏菊，天竺葵，庭院里还种有鹤望兰，波斯菊……这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房子就这样突兀的站在自己眼前，男人很是惊奇，又很是害怕，扭头就跑向基地深处，返回安全区域。

第二天早晨，男人再次想要去考察时，发现这座房子确确实实立在基地边上，而且，门前还躺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着米白色棉质睡衣，栗色的卷发沿着脖颈垂在胸前，一双银白色家居式凉拖鞋衬托出雪白的脚趾，如此看来就像玻璃公主一样精致。然而她的脸却被发丝挡住，与男人的视线彻底隔离。

男人的荷尔蒙极速升高，加速度无法测量。他快速扔下手中的工具包，哒哒哒向别墅跑去。

“咚！”

男人的脑袋被弹了回来，像个没有眼睛的高尔夫球。

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被弹回来和眼前发黑却是事实。

这个时候女人醒了过来，用手把挡在脸前面的头发拨开。

男人静静的看着，他觉得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她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有鹿闯进了男人的心门。

男人再次向前走，却又被什么东西挡住，然而前方并没有能看见的障碍物。他用手试着摸了摸，在自己理智还清醒的情况下，他这样下了结论:前方有一睹玻璃墙。女人在这同时径直向他走来，说着什么。

女人越是靠近男人，男人的心跳越是剧烈，就差点突破皮肤，直接到女人的胸前。

但男人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他自己的呼喊声。男人试着从各个方向进入这别墅领地，却办不到，因为这栋别墅四面都被玻璃墙包住了。

男人狠狠的敲打着玻璃，玻璃有如盾牌一样轻松反击。

如此过了仓促的一天，女人一直都在门口看着他，只是偶尔去房里一趟，或者喝水，或者吃饭，或者……

男人一想到这就觉得痛处。他爱她，却不能对她亲口说出，更可气的是他根本不能从巨大的玻璃罩里救出她。

晚上，别墅的灯熄了，男人也回到了基地，他气自己的无力，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如此剧烈的占有欲，却连捡起她掉落的发丝的权利都没有。

算了，毕竟才一天，明天事情说不定有什么变化。而且距离男人预定的返航日期还有三天。明天必须联络总部，合力救出她。

第三天，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走出基地的几分钟之后，一只巨大的翼龙俯冲直下，带着死亡的阴影，用他那尖利无比的嘴捣毁了基地的联络台，燃料也泄露一空。

至于为什么，男人自然无从得知，但是他必须接受，必须如死海一般平静的接受，因为这比起破口大骂翼龙的祖宗更加像一个男人的做法。

他知道，抱怨远不如接受来的干脆彻底。

男人在翼龙飞走后回去检查了自己的水，食物，都还在。只是眼下有一个严峻的状况，那就是他回不去了，也无法联络总部，而总部多半就真的不会派救援人员过来，毕竟这里是远离地球的怪异球体。

碰巧，就在这怪异的大圆球上，有一个女人来陪着他，就像实现安排好的一样，只是中间某个环节出了错，导致他们无法用言语沟通。

于是男人长舒了一口气，这回属于自己的时间可真是多了，自由也多了。看着已经毁坏的飞船里完整的一角，他想着还好给我留了一个可以居住的房子。

现在唯一剩下的事情就是救出女人。但要怎么个施救方法？石头砸过，也挖过，总不能用炸药炸开，更别说在这荒僻的地境根本就不存在炸药那玩意。男人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陪着女人，那个使他心动不已的生物。

女人白天在院子里坐着望着玻璃罩子外的世界，时不时起身用手指摸摸院子里的花。女人在看花时露出的笑容纯真而又自然，比起张望外面的那张僵硬的脸，真是不知道美了多少倍。

于是，男人下决心为女人种一片花园。

花籽是怎么来的呢？莫非是从地球上带来这儿试种的？我倒是无从得知，毕竟这只是个梦。

在女人的视野范围内，看不到那片花园，那片花园是男人满满的希望，他期待着与她一起走在花丛里，看着湛蓝的天空。

 

他们的交流是无声的。男人确定女人需要她，无论是不是那种如火样炽热的爱。就凭这，男人每天都会对着她笑，而女人也会回复他以笑容。此外男人发现，女人总是会对着自己手上的金属手链发呆，有时笑笑，有时无奈。男人猜想，手链或许是对她来说重要的人送的，或者是爸爸妈妈，或者是丈夫，又或者是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够在那个大玻璃罩子下面开心的活着。

这样过去了好长时间，月亮变成太阳又变成月亮又变成太阳。每一次微风吹起，都伴随着时间的消亡。男人的脸上已经不再像20多岁那样有着稚气的神情，皱纹从皮肤里长出来。男人不禁好想问一句究竟是谁唆使时间走的那么快，快的数十年一晃而过，而事实上却又那么煎熬。

整天面对着不能触碰、不能对话的爱人，就像是面对一幅会动的画，而且画的内容一成不变，容不得自己想象。女人从各方面来讲竟一点都没有变化，包括指甲的长度，头发的长度，还有像刚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脸颊。

事实告诉男人，他爱的人根本不会像他自己一样，像大多数正常地球人一样老去，哪怕生病都不会有一下。这事实根本超乎了男人能够理解的范围。

几十年里，伴随着种种不解与失望，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男人，讽刺的是却又没有什么像样的自杀工具，投海自尽想想自己又会游泳，最要紧的还是舍不得女人，以及辛辛苦苦为她种的那片花园。

于是男人就这样在迷茫中继续活着。

 

突然有一天晚上，女人听到了滋滋的奇怪声响，就像电流通过电缆一样，滑溜溜的穿过透明的玻璃罩，留下亮蓝色的形迹。第二天早上，随着玻璃碎掉的连续几声巨响，犹如冰雹一样的玻璃雨像女人的大房子洒下，玻璃渣割碎了展开的花瓣，划开了别墅与这个星球的空间。

男人听到巨响后赶紧抓起外套穿了鞋往外跑，等他跑出基地外，玻璃雨已经停止了，留下的是尘土颗粒卷起的灰蒙蒙的脏兮兮的天空。

面对着三十年未曾进入的大房子，他竟迟疑了两秒才向房间奔去。

进门是客厅，左边的地上有女人经常坐的那一把欧式小白椅子，却不见女人的踪影，但向左有房间，向右有楼梯，究竟她在哪里？

“嘭！”

声音来自楼上。

男人快步跑上楼梯，他看见女人跪在墙边，左手捂住心脏的前方。

墙上挂着一幅小河的油画，河边的羊群在惬意的吃草，与现在的情境出奇的不配套。

若不是亲眼所见，男人绝不敢相信，女人的头发在一缕缕变花，皮肤一点点变干燥。男人意识到女人的内脏可能也在发生着同样的衰老。按照常理来讲，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不，有可能在女人飞来这里之前，岁月就已经不会再女人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女人真的在一点点变老。

“我叫玛格丽特，这条手链送给你。”

女人还在变老，她用中年女性的音色对着男人说，脸上挂着月光一般沉静的笑容。

男人终于抱起了在衰老的玛格丽特，他说，“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愿意跟我走吗？”

女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男人抱起了玛格丽特的身体，慢慢走下楼梯，走出束缚着女人三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笼子。

 

男人对玛格丽特的身体真是又陌生又熟悉，因为他在梦里不知梦到了多少次她雪白的皮肤。现在的玛格丽特就在他怀里，然而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快要死去的老人。

男人紧紧抓住玛格丽特给他的手链，迈进了他为她种下的花园。

“我一直住在时间钟里，在那里，人每一天都会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只有记忆与感情会在头脑里沉积下来。然而我所使用时间钟是他们的试验品，内部强大的磁场并没有消除，竟被当做垃圾处理掉，处理时我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间，于是被丢到了这儿。”

男人像听故事一样听着玛格丽特虚弱的诉说自己的事情。

“这是我这三十年来为你种的花园。”

花园里没有别的花儿，只有火红的玫瑰花。

玛格丽特的呼吸渐渐急促，她的手紧紧攥着男人的手，忽然，她慢慢将男人的手抬起，移到了自己嘴边，亲吻下去。

男人眼都不愿眨一下，因为这是与玛格丽特在真实空间里相处的时光。

究竟是什么促使了男人这样的沉默，望着眼前自己最爱的女人却说不出话。

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僻静之地没多久，男人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了，一切美好及其反面的东西都被他好好记在了心里，却不表达。

然而现在玛格丽特就快要死去了！

望着玛格丽特的脸，男人一瞬间明白了这些年自己把自己锁在了玻璃盒子里，怀揣着一颗假装坚强的心，支撑着他的是玛格丽特的笑脸，甚至是她那双银色的凉鞋。

“玛格丽特，你拥有世界上最美的眼睛。”说着，男人摸着她的头发，就像摸着珍爱的宠物一般。

玛格丽特最终还是在这片美好的花园里死去。

男人抱着玛格丽特的身体，头脑里反反复复上演着她老去的经过，那时间短的就像是把三十年的时光封锁在一滴泪里那般渺小惹人嫌。

于是男人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孤身。思念再怎么能够支撑一个人的精神，不能再见面的打击也会成为心底的一到疤痕。

我的梦以一个男人开始，又以一个男人结束。

 

我不知道男人今后会怎样，会不会选择与玛格丽特一同死去，至少，我不愿去面对挚爱的人瞬间变老，因为那股重创就连我这个做梦的局外人都真真切切的感受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