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第五十二章）

我和杨军田的婚事定在腊月二十六。

结婚前的几天里，嫂子忙前忙后，又重新收拾了一下房子，说是为了和杨军田家比起来不显得太寒酸。他们家给的两千三百元的彩礼轰动了我们整个乡，为了这事，结婚比我早两年，彩礼只有五百块钱的孙丽好几天都不和我说话。嫂子一分钱也没有要，她让我买了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作为嫁妆，最后剩下的二百块钱非要让我装在口袋里零花。所有的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品都是嫂子给我准备好的。四床棉被是她让慧贤婶、黑蛋他妈、丽萍嫂三个人一起缝的，因为她们符合姓氏不同，家里人丁兴旺，且夫妻和睦的条件。原来这事都有讲究。

在结婚前一天，我们家要招待客人，称之为“送路”，来的人很多，不仅有亲戚朋友，也有乡党，嫂子忙得不亦乐乎，既要招待来客，还要和杨军田家来的人商量结婚时的各种礼仪和给门宗应该送的礼品。民友哥是负责筵席招待的大总管，租赁桌椅、碗碟，搭建临时吃宴席的棚子都是他带着执事完成的。欢欢趁着乱，从招待客人的盘子里拿了几支烟跑了，乐乐和威威在人堆里挤来挤去。

大姑妈也来了，她还是以前那样素净利落的样子，头上依旧顶着一方崭新的蓝白格子手帕。一看见我，就紧拉着我的手，不住地说这桩婚事好，还说嫂子总算是完成了一件任务。接着偷偷地拉着我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问道：“你那民友哥是不是真心对你嫂子好？”我告诉她“是”之后，她把脸凑到我跟前，“那他为什么不和你嫂子一起过日子？嫌弃你嫂子负担重吗？”我连连摇头。姑妈疑惑地看着我。我只好告诉她是因为欢欢坚决反对。她听了皱起了眉头，“这就不好办了，他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不顺着他也不行，唉，看来你嫂子的事得等到他结婚以后了。”说完，姑妈摇着头走了。

闹哄哄里，一天总算是结束了，晚上，嫂子在案板上给我包第二天要带走的“扁食”，（形状和饺子一样，只是比饺子小的多。）这些扁食将被放在一个盒子里，提到杨军田家去，象征着我从娘家带去的口粮。民友哥就着厨房窗户射出去的一点亮光，悄无声息地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院子，他一会儿擦桌子，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摆放搭棚用的木棍等。看着他们忙碌地身影，心中太多感恩的话无从说起，想着明天自己将要从这儿走出去变成人家的人，站在厨房门外，漆黑寒冷的院子里的我，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我悄悄地用手抹去眼泪，叫了一声民友哥，后面的话却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来。民友哥停住了手中的活，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在黑暗中，我听见他擤了擤鼻子。

“民友哥，以后还得你照顾嫂子和孩子们……”我本想再对他说一些感谢的话，但觉得那些话比起民友哥这些年来给予我们的照顾，简直是太轻太轻。

“花，我会的，你放心，过去了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为难的事回来说一声，不要自己受委屈。”

这是我听见民友哥说得最多的一次话，我使劲地点着头，透过窗玻璃，我看见嫂子停了几秒钟，接着又开始包扁食了。

躺在床上，我再次想起早已经远去的张晨阳，想着他的高不可攀和遥不可及，苦笑着想撕掉他送给我的槐树叶，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早上，嫂子早早起来，为我的出嫁做准备。 孩子们着急地等着迎亲队伍，不停地去街道张望。我穿了一件大红的呢子外套，一条黑色的裤子，淡淡地画了妆，在乡亲们的劝说下给头上还戴了一串红色的花。

在一阵“来了，来了……”的叫喊里，不停的有人惊呼：“八辆车呢，厉害！” 同时，家里的大门和我的房间的门被关上了。孩子们要了无数次的喜糖，杨军田无数次的叫了嫂子后，嬉闹的人们才开了门。杨军田被很多人拥着走进来，一身浅灰色的西装，黑色的皮鞋，身披红绸，胸前绾着一个大红花，羞涩中带点憨憨的表情，逗得大家伙不时的发笑。嬉笑里，丽萍嫂为了捉弄他，在给他必须吃完的荷包蛋里放了很多的辣椒、盐、醋、花椒面等调料。看着他做出的种种怪相，围观的亲戚朋友又是一阵阵的笑声。等大家都闹得差不多了，司仪大喊着时间不早了，送亲的快出发。我被丽萍嫂搀扶着出了房门，下了二楼。

来到门厅里，我和杨军田在供拜父母画像的桌前站定了，一起给父母上了一炷香。司仪让村长叔给我披了红绸后，我们向父母三鞠躬表示告别。这时候，大姑妈拉着嫂子挤进看热闹的人群，对着杨军田说：“你能娶个这么好媳妇，最应该感谢的是你的嫂子，来，今天你俩好好给你嫂子行个礼。”说完，她把拿在手里的椅子放在摆放父母的画像的桌子的一侧，强按着嫂子坐下来。嫂子局促地坐在那儿，双肩收缩着，双手紧握一起放在腿上，本来就瘦小的她在那么多人的簇拥里显得更瘦小了。在司仪喊一鞠躬的时候，我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鞠躬远远不足以表达我对嫂子二十三年来养育之恩的感激之情，当然，这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谊岂是三个叩头能报答得了的？我弯下腰深深地叩下去，当头挨着地的那一刻，我真想扑进她的怀里，叫一声妈。在我的记忆里全是嫂子的身影，是她给我做饭、洗衣，是她背我去上学、看病，是她把自己结婚舍不得穿的衣服改了再改给我穿，是这个可以说和我毫无关系的人养活着我长大。想起她种种的不易和我之前种种嫌弃她的不懂事，在我叩完三个头之后，都化作了眼泪湿了我的双颊。嫂子抓着我的双臂，不时地阻挡着我给她的三叩首。当司仪催着我上车的时候，我看见嫂子也哭了。

再见了，和我相依为命二十三年的嫂子，再见了，给了我二十三年温暖的家。明天我再踏入这个家门的时候，就是嫁出去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