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月(其一)
第一章 劫难无情生
黄历七月廿一,晴空万里,少有的好天气。
中州旬阳城,此刻却不太平。整个城南火光跃天,浓烟滚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震天。放眼城中,黑铁面具下的胡骑看不出表情,驾着马匹来回冲杀。地上的胡兵也不怠慢,撞门,杀人,放火,一个个似阎罗帐下的夺命黑鬼。
“天杀的胡蛮子!还我兄弟!滚出旬阳!”一条虬髯汉子持着染血钢刀,正与一波胡兵搏命。这汉子怒目圆瞪,青筋暴起,持刀之手虎口开裂,血液横流。他头束白巾,却被染得鲜红扎眼,身上千疮百孔,半截长矛于腰际透体而出,鲜血如柱。
“天杀的胡蛮子!还我兄弟,滚出旬阳!”汉子又是一声怒喝,两只虎目狠狠瞪住身前胡兵。
只见一杆长矛迎面刺来,这汉子侧身躲过,左手顺势拿住矛身,往自个儿身前拉来,那欲刺他的胡兵一个踉跄,跌倒过来,汉子手中钢刀血光乍现,刀落颅滚,瞬间毙了那胡兵的命。
然而险象环生,正当汉子刀落之际,又有长矛从另三方刺来,刺啦一声,三杆长矛齐齐刺入体内,汉子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汉子心中恨呐!胡族强横,雷霆攻势破国,一时间大陈国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不巧天降暴雨,一连数天,洪水泛滥,流沙河边多处爆发瘟疫,旬阳城也未幸免。瘟疫肆虐横行,死亡过万,胡族束手无策,控制无门,居然欲要屠城!天理难容!守城兵将在胡人接手城池那日逃的逃,杀得杀,早已依靠不得。他本是城里一镖局总镖头,素日里在城中人望颇高。他偶然间得此消息,心知情势危急,立马召集起城中仅剩的一众勇武要出来反抗,同胡人拼搏,欲为城中百姓争取一丝生还机会。
胡兵胡骑涌来如潮,气势嚇人,汉子手下勇士死命抵挡,然则不足半个时辰,就只剩得他一人,他心中恨呐!
汉子双目瞪圆,沉气微蹲,左手却未闲下,持夺来之矛向身后胡兵猛刺。矛尖破开甲胄,如鱼入水,狠狠刺进。一旁胡兵见势不妙,长矛扫腿而去。汉子恰逢力顿之时,抵挡不了,受击跪倒在地。十数杆长矛趁机齐至,汉子身上又添了许多窟窿,血涌如流水。
“小……妹……一定……一定要带……带着孩子们逃……逃……”汉子望向城北,艰难自语,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气势尽失,旋即身死。
周围胡兵不做停留,拔出汉子身上长矛,热血滚滚而出,他们却视如不见,稍适休整,又向前方进发。
后方二三胡兵赶上前来,一人抓住汉子一肢,快步拖至一旁空地。此处早已堆积尸体数十,亡者皆头束白巾,赫然是战死的一干勇士。一队胡兵小跑跟来,芦苇干草三两下铺开,火油浇上,一把火扔上去,霎时间火光大作,火龙卷卷。
此间事毕,这些胡兵立刻列队前进。他们犹如黑甲火蜈蚣,所过之处,皆付火海。
城北一处大宅,花垂柳倒,房门尽开,宅中人个个惊恐满面,四处奔走。丫鬟抢衣服,老奴争包袱。有人疾走相撞倒地,头皮磕破,咕噜冒血,却麻利起身接着跑。一个大门众人抢,浑的挤不过去。忽的一人扯着嗓子吼道:“朱老二!你一身肥膘就别杵在这儿!你再不让,咱们都得死!”“侯老三!这门你修的?凭啥老子不能过?”一肥头大耳的汉子嚷道,却引得旁人一番谩骂。
“堵那儿作甚?来些人随我走马厩偏门!”一女子呼道,声音有些无力。
这说话女子一身墨绿衣裙,长得清秀窈窕,乌黑头发却绾得微乱,脸色也有些苍白,还不时咳嗽。她背着个锦布包裹,腰际悬一柄乌鞘宝剑,怀中抱着一酣睡孩童。旁边一干瘦老头,手中牵着两个小娃娃,身后立着个十五六岁少年,书生模样,也背一个包袱。
“赶紧地!跟着小姐走!”老头朝门口众人吼道,随后拉着两个娃娃跟上那女子。“严爷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其中一稍胖男孩奶声问道,全然不知此时状况。严老头牵着他们急匆匆地走,道:“小塔呀,咱们去找你爹爹,他想你们得紧,我们得走快些。”男孩听罢,甚是开心,欢呼雀跃,朝对侧男孩叫道:“哥哥,哥哥,咱们就要见到爹爹了!”那边男孩却不做回应,似乎觉察到些许端倪,眉头紧皱,神游于思。
“啊!”忽的听见一人惊呼,旋即惊叫四起。转身望去,但见黑甲胡兵持矛杀进,数人已倒于血泊之中。“快逃啊!胡兵来了!”众人惊恐,纷纷朝这边涌来,可胡兵哪肯放过,长矛乱刺,刀剑交接,瞬间又杀了数人,着实残忍。“啊!”那胖小子被惨叫惊得一阵哆嗦,又欲回头一探究竟,那瘦老头牵着他们走的更急,少年紧紧跟上,蔽其视线。
“有月,小塔,别怕!武儿,跟上!”女子柔声道。
“姑姑,父亲......”少年呜咽道。
“先逃!”女子喝道,少年立马收住。
这女子一行匆匆赶向马厩,哪想一队胡兵正好从那偏门闯入,尖尖矛头迎面而来,这门不好过。
“武儿,抱好!”突见此番状况,女子眉头一皱,将手中孩童交与少年,道:“严叔,我来开路,你带好孩子们!”
话音未落,女子腰间宝剑却已拔出,寒光凛凛,摄人心魂,端的一口好剑。又见她大踏三步,便往胡兵杀了去。
这女子身法灵活,三五杆矛间游走自如,其剑锋狠厉,非平常女子所能行也。打头胡兵架不住她剑势,接连中剑倒地。其余胡兵见状,立马摆阵还击,长矛交错,直直逼来,女子压力陡增。女子身体有恙,应对吃力,额头大汗,又听闻自己孩儿哭声,心下甚急。女子着急之间,却也不忘思虑对策,忽感今日阳光甚好,脑中灵光乍现,竟使出一招“分光乱影”。此招剑走圆势,剑光晃晃,借日光华,专迷人眼。胡兵果然中招,强光刺眼,双目生疼不可视物,当即吓得丢盔弃甲,乱作一团。女子趁势,仗剑向前,一招‘长虹贯日’,从胡兵阵中撕开一口。“快!”女子呼道。老头几人立马奔来,随女子一道出去。良久,胡兵才堪堪恢复,提起兵器追赶。
出得大院,女子一行急急奔往北面城门。严老头与少年武儿一人怀抱一个娃娃,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也只得咬牙坚持,大步疾跑。
眼见城门隐现,女子一行心下正待高兴,却又撞上前方数名胡骑带兵扫荡。
那些胡骑也瞧得这边状况,高举马刀,驾马电射而来。
大敌当前,女子勉力静下自个儿心情,脑中各般思索:怎的才能突破重围?逃出城去?
女子迟迟没有作为,马儿却不待她,飞快驰来,那胡骑距这边只有丈余。
老头少年心下俱是焦急万分,可又无能为力,只能静候女子行动。正值他们几近绝望之时,女子却动了。
这女子猛然跃起,一柄剑平持胸前,竟向来敌飞身刺去。劲风打得女子衣裳咧咧作响,马蹄踏得地面嗒嗒震颤。这两种声响才刚合一,又即刻消去,只留得金铁交鸣之音。女子目光坚定非常,苍白脸上,更添一丝冰冷寒意。她欺身逼近那名胡骑,持剑右手连番动作,不见宝剑,但见一团流光从其手中射出,于那胡骑身上游走数遍,而后又回归女子手中,随女子一道落地。
那胡骑双眼瞪得碗大,黑甲面具当中裂开,满面惊恐。他呆呆往胸口看去,这护心口的马刀竟丢了大截,胸甲上还有一窟窿。惊呼还留于喉间未发,这胡骑只觉腹中翻涌,一口血夺口喷出,身上另有七八处也是血如井喷。他又被女子拉下马来,重摔于地,绝活不过半刻。
再看女子,将才那一手可是耗费了她大半精力,苍白脸上,更无半分血色。女子不敢停歇,两下将老头等人提上马去,随后也翻身上马,策马直奔城门。
哪知去路险恶,胡骑追逐不放,马刀左右逼来,女子持剑紧张对付,豆大汗珠涔涔落下。“啊!”少年忽然惊叫一声,不知哪来一箭射中他右臂。
“怎的了?”女子急声问道。
“无妨!”少年咬牙道。
少年只觉右臂疼痛,生力不起,拉不住老头衣服,又坐于马股处,几番颠簸,却跌下地去,摔得七荤八素,怀中孩童也脱手而去,滚到别处。那小孩受惊醒来,头脑却不甚清醒,摔疼了也不哭闹,脸色通红,睁着大眼四处张望,寻找自家娘亲。
女子被吓得一阵心悸,额上眉头皱的几欲相连,狠地咬牙,手中宝剑寒光骤起,朝两边迸射而去。这剑来势迅猛,左右胡骑慌忙用刀抵挡,却被震得七倒八歪,就要跌下马去。
“严叔,你驾马出去!我去救武儿清儿!”女子将手中缰绳交与老头,严肃目光转投向之前那镇静之小孩,道:“有月,看好你弟弟。”诸事交代清楚,女子又朝马股刺上一剑,这才急急飞身下去要营救少年与那小娃。
这马受剑吃痛,加之所驼重量减轻,速度更添几分,飞也似地朝城门奔去。
“小姐!”老头呼道。他紧紧攥着缰绳,面上胡须不住颤动。
“娘亲!娘亲!我要娘亲!”小塔大呼,哭闹不停,那原本镇静的小子,也甚着急,跟着哭喊,老头只得用力稳住,怕他们坠马。
那些胡骑对女子仇恨已极,不再纠缠老头这边,尽皆调头,口口马刀追逐女子而去。女子腾在空中,脚尖勤点胡骑头顶,以此借力,快速飞到少年跟前。女子一把将其提起,又待去救自家孩子。哪知前后胡兵已然追至,三五十人,紧密阵势摆开,只等女子落网。女子心道不妙,不欲与之纠缠,动了两步,又被逼回来,实在脱身不了。
女子宝剑平举胸前,将少年护于身后,艰难道:“武儿,稍后我口令一出,你便去将你清弟抱来。”
“是!”少年心下虽然惊慌害怕,但也坚定应道。他右额淤青,白色长衫满是尘土,中箭右臂,鲜血顺臂流下,嘀嗒落地。
“动!”女子突的大喝一声,少年应声奔出。
周围胡兵刚要过去阻拦,却不知女子早已于正前方等候,三尺青锋直刺咽喉,殷红血出,顷刻毙命,众敌被吓得轻易不敢行动。
“杀!杀了此女!”却是胡骑赶到,大声喝道。
胡兵得令,不敢违抗,紧了紧手中兵刃,齐步向女子逼近。
“杀啊!”不知谁人大喊一声,众胡兵精神一振,持矛冲将起来,转眼就到女子跟前。
女子染疾在身,身体虚弱,功力不及平常十之五六,面对此番阵仗,心知凶多吉少,只有舍命一搏,才可能护得两孩子周全。一念至此,女子心中淡然,仗剑迎敌,使出平生所学之最,与胡兵周旋。
胡兵被女子引去,少年压力大减,快步到了小孩跟前,见其毫发无损,心中倒是松了口气。少年勉力将小孩抱起,正欲回走,却见一胡骑举刀往这边过来,其后还跟着三五帮手。
少年心道不好,转身即跑,可他双脚怎快得过四腿,后背中刀,摔倒在地连番滚动。少年嘴唇紧咬,就要出血,怀中小孩却是不敢放松半分,强忍火辣疼痛,翻身起来,手中抓起一把尘土,就往那胡骑面上洒去。尘土迷了眼,那胡骑被迫停住,怒道:“给我追!”。
少年趁机蹿进一旁小巷。巷中却是尸体横陈,情形惨烈。他奔到一处角落,将血水尘土抹于小孩面上,又将他置于尸堆之中。少年眼中泪珠流转,颤道:“清儿乖,我们捉迷藏,呆着不要动。”小孩甚是听话,不哭不闹,点头答应。少年见此,心似刀割,心道:清儿,哥哥对不住你。呆在此处别动,千万别动,若有来生,我定当习绝世武功,一身守护于你。随即又奔出巷子,大声呼道:“我在这呐!快来抓我!”。那几个胡兵哪禁得起挑衅,个个咬牙切齿,大步向少年追来。
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欲离那巷子更远一分,可没走两步,就被胡兵追上。
“哈哈!”胡兵诡笑,面上凶光毕露,长矛齐去,皆没入少年体内。那胡骑直恨得他牙痒,驾着战马补来一蹄。少年被撞飞出丈外,脑袋砸地,疼得似要开裂。他已无力挣扎,就这样仰面躺着,一张脸惨白如纸,气息已甚微弱,心中却似有牵挂,口中不住念道:“清……武……清……”。声音越来越低沉,生气逐渐散去。
女子精力早已十去八九,全靠着一丝念想才堪堪坚持。她脑中不断幻想,一旦武儿将孩子抱来,自己就施展轻功带他们飞出去。女子见少年迟迟不来,心生奇怪,冒险分心去看,却见着少年那般惨烈模样,孩子也不见了踪影。她身手登时一滞,黑云遮了眼,心头刺痛有如蜂蜇,四肢也没了气力,剑招行不动了。周围胡兵只觉压力骤减,大喜过望,一鼓作气使矛将女子脖颈、腰身锁住,而后各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女子还欲反抗,可她已是俎上鱼肉,入了任人宰割之境,再也抵挡不了。
“啊!”女子仰天一啸,她知自己命不久矣,可儿子与侄儿俱未逃脱险境,心中实在不甘。她这一啸,发于绝望之际,声中含恨,凄厉惨绝,于人耳边久绕不去。
胡兵又是一番攻势,血腥场面里女子也随之去了。
这一日,确实是个好天气,湛蓝空中一览无云,天上雀儿自在飞翔,好不快活。
突地一声长唳传来,其音高亢,惊得周围鸟儿四散逃开。只见来者庞然,一目竟不能将之尽收眼中。定睛细看,其喙尖利,状如钩,大如斗,一对眼睛大似铜铃,犀利有神,不怒而威。再观其形体,巨翼舒展,有如垂天之云,腰背宽阔,上载二人。一身羽毛洁白美丽,直赛冬雪,与其宏伟身姿相得益彰。如此惊艳鸟类,世间少有,今日得见,震撼非常。
大鸟背上立一中年男人,素冠白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坚定沉着。
这人立在鸟背上。
要知鸟背上强风直拍身体,力有千斤,可他似脚底生根,就那么笔直立着,分毫不动,稳若金钟。
男人身后是一少年,嘴叼茅草,口哼小曲儿,头枕双臂,高翘着二郎腿,悠闲躺着。
“离玄宫那等凶险地方,你也敢闯,胆子不小啊。”男人开口道。
“那有甚好怕的?我看那离玄宫神秘兮兮的,想瞧瞧她们是否在装神弄鬼。”少年不耐烦道。
“你可知道多少武林高手入了离玄宫,又有几个活着出来?离玄宫神秘异常,宫中人行事狠辣,你以后别再去了。”男人告诫道。
“这我也倒是清楚。可师傅你也无需担心。我的功夫,那是厉害的紧,连师爷爷都夸我乃惊世奇才。就算遇着那离玄宫的人,我也有一拼之力。哈哈哈!”少年骄傲说道。
男人有些无奈,道:“你师爷爷只你一个徒孙儿,不夸你夸谁?当初见你是个老实孩子,如今,哎,吊儿郎当。”
过了半刻,男人又缓声道:“起来,该练功了。”
少年却不起身,二郎腿先前是右脚在上,现在换到左脚,一脸惬意,道:“这鸟背上气流急得很,怎么施展得开?咱还是别练了,让我再躺躺。”
“还不起来么?”男人问道,声音却沉了一分。
少年对他问话置若罔闻,依旧悠然躺着,口中哼曲儿,仰面望天。
见少年如此惫懒,男人摇了摇头,也不恼怒,只将右手背去身后,大拇、无名二指呈弹物之状。突地指尖弹动,只见一物快似惊燕,忽实忽虚,忽明忽暗,直往少年腿上射去。
“哎哟!”少年惊呼,蹦将起来,却是中了招,抱着痛脚揉搓不停。这疼直钻得心去,少年一张俊俏小脸,此刻却皱得赛过苦瓜。
“还不起来么?”男人又是一问,指尖活动,欲再出招。
“别!师傅!别!我起来!我起来便是!”少年被嚇得浑身哆嗦,匆忙爬起身来,却是一脸不满神色,心中暗自恨道:哼!他日待我也习得这手‘凝气成团’,定天天往你身上招呼。
“师傅,练甚么?”少年愤愤问道。
男人含笑不露,道:“炼气,感境。”
“是。”少年应道,立马盘腿坐下。他虽心中有气,却也即刻入定。
话说这男人所言之炼气感境,乃《炼气法》中篇章。而这《炼气法》,又是云州白羽谷的独门秘笈。其虽为基础功法,却是一门根本,决不传与外人。白羽谷人丁稀少,只得三人。观此二人年纪,这男人定是白羽谷当家,秦明无疑。其身后少年,想必就是他座下弟子,秦子道了。白羽谷有祖训,曰:“十年练剑,十年炼气,二十年剑气合一。”。看来,这秦子道是到了炼气的年岁。
秦子道本乖乖坐着,气定神闲,周身气雾缭绕,颇有世外仙人姿态。不料,他突地感觉头脑刺痛,如受重创,目眩耳鸣,摇摇晃晃,就要倒下。秦明闪身过来将其扶住,急忙问道:“怎的了?”秦子道腹中翻滚,面有苦色,艰难道:“师傅,有血气,冲天血气。”
“子道身患晕血奇症,素来对血腥气味敏感异常,此番必定为真!”秦明心道,掌中运起真气,于秦子道背上轻轻抚过,这少年才觉气血和缓了些。
“长风,下去一看。”秦明起身道。这话却是说与那白羽大鸟的。
大鸟听得命令,鸣声回应,巨大翅膀微一合拢,便急速降下去。可离地尚有十丈光景,这鸟却不愿再下,只是盘旋,不知何等原因。
地上情况,秦明远远就已瞧见。不看还好,咋一看见,他面色刹地一沉,整个人阴得似朵黑云,仿佛能射出霹雳。他又觉心头窜出一朵火花,烧的愈发的旺。这般感觉,于他,经年不遇。
此时的旬阳城,满目疮痍,血污不堪,整一个人间炼狱,天底下胆量最大的人见了,也不免心惊。
秦明飘身落下,面对这般破败景象,沉默难言。
“师傅。”秦子道却是跟了下来。
“子道,你不该下来。”秦明道。
秦子道苦忍着不适感觉,强自打起精神,道:“师傅,莫要担心,子道不怕的。师爷爷常与我说,晕血之症乃心病,只有我克服心中恐惧,才能治愈。我这是在炼心。”
秦明听着,双目四处扫去,欲寻生还之人。
他目光突然停住,凝视一方,眼中精光闪硕,跟着大踏步子,径直往那方走去。甫一到地儿,便蹲下去,轻轻将一女子尸首翻起,竟抱出一活生生的女娃来。这女娃尚在襁褓,一张脸生得精致已极,眼眶却通红微肿,嗓子也已哭哑。
寻得一个,这师徒二人也不停歇,另是一番寻找。
“师傅,这儿还有一个!”秦子道大喜呼道。
话说小孩清儿被少年武儿置于尸堆中后,就听话地一直乖乖等着,等得久了,却是饿了,爬出来要寻他亲人。
清儿稚嫩孩童,细小身子行走尸林之中,实与周遭情景难容。他四处张望,不时呼喊,寻了半晌,终于找见武儿尸首。他见武儿躺着一动不动,急了,抓着他一臂大呼:“武哥哥,快起来!清儿饿了!”可武儿已去,怎么回应?清儿又是急的掉泪。
秦子道眼尖耳明,竟闻得其声,瞧得其人,匆匆跑来他身旁,有些气喘,歇了歇,道:“你武哥哥不在了。今后我便是你道哥哥!”。这少年见清儿好端端活着,心中本来欢喜,但见清儿如此竭力对一死人哭喊,心中又疼似针扎。
“那边的,甚么人?”只听见有人呼喊,原来是些善后胡兵,手持兵刃将要围过来。
秦子道不愿与他们纠缠,又知这人已死透,救活不能,心中一狠,抱起清儿便往他师傅那头奔去。清儿身上血腥污秽未除,秦子道如此贴身抱着,难免嗅到几分。这少年不由得目眩头晕,精神难凝,喉头一阵难受。可他偏偏要忍,额头渗出丝丝冷汗,脸颊涨得红透。
“师傅,我支持不住了。”秦子道才一过来,忙将手中孩童交与他师傅,便背身侧过,哇哇大吐。秦明知是他那晕血奇症又犯,无奈叹气,轻放下手中二孩童,右手双指迅疾点向秦子道之风池穴。少年瞬刻昏睡过去,被秦明置于地面。
秦子道这晕血奇症,闻血即呕,见血即晕,实乃世间罕见。十年间,秦明师徒为治此病,踏破名医门,问遍世间药,可终究治愈无果,当真困煞他们。秦明除了点他晕穴,再无他法,但求晕迷能减少年痛苦。安顿了秦子道,秦明转身来看清儿情况。清儿本生得精巧可爱,惹人疼爱,可现今迷迷糊糊,脸蛋赤红,呼吸急促,着实令人生忧。秦明以手背探其额头温度,一探却是一惊,滚烫无比。他心道不妙,深知若不立即将此娃娃送医,只怕要烧得呆傻。
“那边的,甚么人?”那群善后胡兵又靠近几分,见秦明这边只他一个成人,胆子又壮大了些,提着兵刃缓步逼近。
“伍长有令!城中人尽杀之!”一人扯嗓大呼道,持矛率先往秦明杀去。
秦明担心清儿病情,心头正愁,这些胡兵此时到来,赶巧触上霉头。
“我未寻尔等之仇,尔等竟自送上门来!”秦明心道,起身直立。
他这一立,立得笔直巍峨,势若沉钟,尽现山岳气概。那胡兵被秦明气势震得心头一凛,连忙甩头清醒精神,心中暗忖:看他动也不动,定是怕了,吓得双脚发软迈不开步子。这胡兵又是一声大喝,为自己打气,手中之矛眼看就要刺下。可他却不曾想到,瞬息之间万事俱可改变。长矛将刺未刺之际,秦明突地伸出一臂,直取矛杆,轻易便将之擒下,而后手腕抖动翻转,这矛听话地乖乖向四方扫打过去。矛杆生风,呼呼震响,那胡兵本紧攥着矛身,可变故来的突然,他竟也被抬起,似一面活人旌旗,随旗杆子飘来荡去,好生奇异。这些胡兵招架不及两息,风吹麦浪般连番倒下,瘫在地上,苦叫连连。再看秦明,仍旧笔挺立着,寸步不移,一杆矛平端于前,其上还吊着那百来斤胡兵。那胡兵被嚇惨,瑟瑟发抖,两眼瞪得突出,似要蹦出眼框子。秦明目中含怒,只是稍瞧了他一眼,吓得他矛杆也握不住了,兀自摔下地去,连滚带爬要离秦明远些。
“噗!”秦明掌中长矛脱手飞出,插在了地上。这本是极简单平常之动作,可在那胡兵眼中,却是白无常的勾魂鞭,黑无常的夺命索。那长矛去他裆部只差毫厘,七寸矛头尽没入土中,要是后退再慢半分,这下身铁定残废。
那胡兵心中惊恐未去,木鸡一般定着。秦明可是一眼也不瞧他,转身去将两小一少抱起,又呼唤大鸟名字。
这大鸟一呼即应,扑扇巨翅俯冲下来。秦明趁其掠过跟前之刹那时间,纵身跃起,端端站上了鸟背。而后巨鸟攀天直上,没入云中,白衣白羽白云,于空中不留半分踪迹。
“哥哥,严爷爷怎的还不回来?”说话的正是那胖小子,小塔。此刻,他正与另一个娃娃坐在山林里一处石洞中。只见他眼圈红红,显然刚哭过一场。
那绿衣女子当时把缰绳交与严老头,要他带两孩子先走,又引开胡骑注意,减轻他们出逃之阻力。严老头哪里不知女子一去凶多吉少,可这两个娃娃性命亦是要紧,犹豫了半晌,还是铁下心来,驾马飞奔逃出了城。幸得城外防守稀疏,严老头驾马一路绝尘,骑了好几里路才停下,寻了这山洞让两小娃歇息。严老头心头惦记尚在城中的女子、孩子,才把两娃娃安顿好,叮嘱了一番,便又驾马回去,欲要救人。
“莫急!严爷爷定是寻回来了娘亲他们。马儿载的人多了,自然跑的慢些。”有月小童知道小塔心中着急,出声安慰道。他心中亦在担忧自家亲人之安危,可这非常时刻,需他沉着镇定,才能稳定小弟之情绪。
眼看日落西山,就要入夜,俩孩子苦等严老头却未见其归来。山林里愈发的黑了,石洞中没了光亮,冰冷冷,阴森森,甚是怕人。小塔心里害怕,念起自己娘亲,想投入她那温暖怀抱。可母亲已不再身边,且她有未脱险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抽泣起来。
“哭甚么?母亲他们定会回来!”有月故作生气道。他又伸手握住小塔一手,道:“别哭了。来,我给你讲故事听。”
小塔见有故事可听,抹了把泪,带着哭腔问道:“甚么故事?”
“嘿嘿!施老先生的《忠义水浒传》!”有月略带神气道。
小塔听是自己钟爱的《忠义水浒传》,终于止住啼哭,忙将眼角边泪痕抹了个干净,眨了眨眼,道:“那你快讲。”
有月哈哈一笑,道:“好嘞!”便开始讲那《忠义水浒传》。
这《忠义水浒传》每回字有数千,有月如此年轻,竟能将之熟稔于心,实在难得。他讲得生动精彩,小塔听得也是认真入神,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有月取来个柔软包袱,垫在小塔脑后,以作枕头,自己也跟着躺下。
“娘亲,严爷爷,清儿,武哥哥,你们在哪呀?你们一定要回来啊!”有月哀声道,他心头一直牵挂母亲等人,久久不能入眠,借着月光,尚能见着他眼角边晶莹泪珠。
是夜,无风,甚是燥热。
旬阳城中,横尸遍地,火光连天,却是让人的心凉了半截。
火光中,忽有一人蹒跚走来,不知年岁,满面血污,辨不清容貌,左眼无神,右眼更是一个黑窟窿,怕人得很。这人朝着北门走,走的极是艰难,走三步就要跌倒两次,十分令人着急。他连走路的气力都快没了,可口中还不断念道:“清……武……”。
“竟还有个活的!”暗处突有个声音道,原来是个女人。
她一身黑衣,在黑夜里将身形隐蔽得可谓极好,可她那一双闪光明眸,却不那么好藏。只见她身形一闪,迅速到了那人身后,一个掌刀劈在了他侧颈处,这人便晕了。她又麻利地将那人扛上肩头,转身走了,投入黑暗之中。
这两人消失不见,旬阳城中不再能见到活人。
夜虽已深,城中大火,却依旧烧着。
这火吞着人之尸骸,噬着宅府院落,愈烧愈烈,不休不止,不知它何时才肯熄灭。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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