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光——4

二十五

从火车站出来，郝军又累又饿，他直接打车去了三姐郝岩家。

郝建国和郝岩一家住在一起。郝建国回到家，看到郝军正在给彤彤念童话书。彤彤是郝岩的孩子，今年两岁。淘气的两个人学着书中的人物讲话，玩得幼稚又开心。郝建国不禁说了一句：“喜欢孩子，自己就早点要一个吧。”郝军拍了拍彤彤，让彤彤自己看书。安顿好孩子，他转身像以往一样，敷衍应付了父亲几句。

郝军真的是太累了。

房间里不让吸烟，想吸烟的时候，郝军都是在走廊里。站在门外的走廊上，郝军思考着，自己这几天，总要找个机会，那怕豁出去一个月不让睡觉，也必须和王瑛好好谈一谈。自己离婚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人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许只需要一次。一次的机会，就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让自己和他人都能，好好地活一回！

 

丁慧每天都可以收到郝军的短信，有时候只是寥寥的几个字：我想你！

日子，在他们之间，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丁慧已经习惯了想念郝军在远方的日子，粉色笔记本上的记录在一点点地变厚。

丁慧的工作也忙碌起来。在单位里她的工作岗位已经由一名单纯地现金出纳，变成单位里的核算会计。国家的税制改革，以及财务制度变革，经常会有一些大的变动，或者是增加了新的内容。作为财务人员，她们需要参加单位组织的脱岗培训，学习全新的财务知识。培训有时候只有几天，有时候，则会需要更长一点的时间。

在郊区县的一个度假村里，接受新税法学习的丁慧，已经五天没有郝军的音信。丁慧发出去的短信也如同石沉大海。

丁慧不停地拨打郝军的电话，每一次，丁慧只能在手机里听到服务台小姐温柔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刚开始，丁慧以为是郊区的手机信号不好，或者是自己的手机出了故障。

丁慧第一次感觉自己慌乱如麻。

课堂上麦克风的声音，投影仪发出的亮如白昼的光束，在丁慧看来都是虚幻、不真实的。心里想着远方的人儿，心情慌乱的她再一次拿出手机，走出了讲堂。

你在哪里？我想你！

你在哪里？我想念你！

一遍、一遍，丁慧不断地往郝军的手机发着短信，祈求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丁慧握着手机的手上。丁慧害怕，此时她有了一种被爱人抛弃的感觉。

就在丁慧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显示在丁慧的手机上。

看到电话号码显示的L城的区间号的一刹那，丁慧手忙脚乱地点开了电话：“喂，喂！是你吗？”

电话里没有传出任何的声音，只有空旷的电流声传来。一瞬间的呆滞，丁慧定了定神，正想再冷静询问一声的时候，对方却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不间断的忙音。

当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丁慧刚刚结束这一天的课程。看着笔记本上自己潦草的记录，丁慧茫然地按下电话听键。

“傻丫头，想我了吧。”

那个熟悉的声音，略显疲惫地再次在丁慧的耳边响起，丁慧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你去哪里啦！人家急死了！”

“我原来的电话摔坏了，这一段时间又特别忙。我就怕你着急。”郝军的声音沙哑：“这是阿东的电话号码，你记住了。以后联系不到我，找他也行，也可以找到我。”

丁慧在电话里听出郝军音色的异样：

“你还好吗？生病了吗？你嗓子不舒服吗？没有其他的事情吧？你说的我记住了。你不要担心我，我很好，就是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丫头。”郝军强按下心里的酸楚：“我怎么可以不要你！傻丫头。我这几天就是事情太多。不过，你看，现在都过去了。我很好！就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好好的，乖乖的，安心等我。好了，回头等我有了新电话，再打给你，好吗？乖，我爱你！”

“我也爱你！”

丁慧相信郝军。如果郝军遇到了难处，难堪的境遇，丁慧都愿意陪在爱人的身旁，和他共同承受。但是，如果郝军不想让自己知道，不愿意和自己分享，丁慧也不会纠缠、猜疑，她会选择自己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等到郝军的一个答案。

丁慧在手机里存下了这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丁慧记着郝军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找不到他，丁慧可以打这个号码。

挂断电话，心乱如麻的丁慧在阿东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

请转告郝军，如果愿意，请让我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如果可以，请让我可以爱他的所有；如果可能，请让我陪着他生生世世。我爱他！

看到丁慧的短信，阿东把手机递给郝军，随手又拿过一支烟。看着沮丧的郝军，阿东心里忍了好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给家里人说清楚啦？”

郝军接住阿东递给自己的手机和香烟。看着手机里丁慧的短信，郝军红了眼圈。他低头点燃香烟。

 “没有都说。只是和王瑛提了一句：我想离婚。”

“又大闹了。”

“嗯。我给她说，只要离婚，家里其他的我都不要。房子、账上的钱，只要她想要的，全部都可以归她。就这样也不行。闹了几天了，手机砸的稀烂，我以前侥幸剩下的几件衣服也被她都绞碎了。还把房门一锁，不让我休息。反正，就一句话，想离婚，除非死啦。”

郝军身体陷在沙发里，两个手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阿东同情地拍拍郝军的肩膀，问道：“王瑛不知道你的丁慧吧？”

“我哪敢告诉那个疯子。家里其他的人，连我想离婚的事情都还不知道呢。王瑛好面子，撒谎说这几天我们都有事，先不去厂里，遮过去了。”

“接下来，你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凑合过吧。其实我也知道，王瑛这一关过不去，两个家里就根本别想。慢慢耗呗。就是…就是…”

郝军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香烟在他的指间徐徐燃烧，缕缕地青烟挣扎着飘向屋顶的方向。

 

 

二十六

 

千禧年就要来了。单位的同事们，谈论着‘千禧年’代表世界末日的最后日子，为此，胆小的竟然有人抢购囤积。也有议论外星人袭击地球的真假新闻。丁慧听着大家的侃侃而谈，都是一笑处之。

国庆放长假，丁慧回了父母家。国庆日五十年的大阅兵，丁慧看着电视里走过的仪仗队里那些列装的年轻英俊的脸庞，浮现的却是心里思念的人的笑脸。

吃饭的时候，看着埋头吃饭不说话的丁慧，杨林漫不尽心地问了一声：“你还在和那个南方小伙子交往吗？”

丁慧抬起头，她不敢直视自己的母亲。丁慧伸手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在自己碗里，轻轻地回答了一句：“嗯。”

“他叫什么来着？如果那个小伙子真心喜欢你，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看看。”

“他叫郝军。”丁慧的声音越说越低：“我告诉他一声。他挺忙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差来这儿。”

杨林疑惑地看着丁慧，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儿了。出差才可以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埋头吃饭的丁慧，抬起头冲着杨林微微一笑。杨林把自己原本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口的时候，硬生生地被她更改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

“我知道。”丁慧放下了饭碗，对着母亲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姐，我要有姐夫了吗？”一直在埋头吃饭的丁蕊，转头问坐在自己旁边的丁慧。

丁慧笑了，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妹妹的问话。

不等丁慧的回答，杨林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在丁鸿魁的碗里，说到：“小孩子家乱说话，没有成亲哪里来的姐夫。”杨林又给坐在自己身边的丁蕊的碗里夹了菜，然后伸手把装着排骨的盘子端起来，递给靠墙坐的丁慧：“你自己拨。多吃点。”丁慧感觉自己已经吃饱了，不过，她还是从母亲端着的盘子里拨了两块排骨放到自己的碗里。

丁蕊嘴里吃着母亲夹的排骨，声音含糊地了回母亲一句：“要是当了姐夫！是不是会给我零花钱呀。”

 “他一定会给你好多零花钱的。”这一次，丁慧没有迟疑。

“你是小财迷呵。钱！钱！钱的。”对于小女儿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谈论话题重点的搅局，杨林哭笑不得。

吃饭时一般不说话的丁建国忍不住插了一句：“什么财迷，那是我们小蕊和姐姐一样，有经济头脑。”

“爸爸最伟大！”

“女儿最乖！”

“真是受不了你们。”

饭桌上，一家人笑语不断。

当郝军打来电话的时候，丁慧已经坐在回宿舍的车上。她绘声绘色地述说着自己妹妹的经济头脑，说着饭桌上的欢声笑语。

丁慧告诉郝军，自己很高兴不再害怕与母亲的相处，不再担心、恐惧母亲口语里的指责。相反，面对母亲，自己没有了躲避，更没有被伤害的感觉，而是能够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

听着电话里丁慧的声音，郝军的心里为丁慧感到欣慰，同时，也有深深的自责。

郝军还是无法找到机会出门，他只能对着电话说：“对不起！最近家里特别忙，我一直走不开。给你寄的东西收到了吗？喜欢吗？”

丁慧脸上带着郝军看不见的失落，嘴里却撒娇一般地软糯：“没事的，工作要紧。你不用总是考虑我，我有你给我的流氓兔子陪着，你不要担心。你也要自己爱护自己，烟还是少抽，你咳嗽的太厉害了。你知道的，只要是你给我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喜欢，不过…”丁慧有一些心酸：“我还是最喜欢你能在我身边。”

“傻丫头！”

郝军和王瑛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自从那次谈话之后，王瑛掐断了郝军的经济来源。每个月工具厂发给郝军的工资，王瑛擅自领出，然后只留给郝军很少一些，作为他的生活费。郝军每次的出行，王瑛一定要跟着。郝军稍稍表示不满，王瑛就又是一番吵闹。

他们夫妻两个时常吵闹，郝岩早已有所察觉。在郝岩的不断追问下，王瑛把郝军要离婚的事情告诉了她。气愤的王瑛在郝岩面前，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激动地说：“你说，他每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成天不务正业。我化了多少精力、时间，软硬兼施的让他把心思放在厂里的业务上。现在，总算好多了，看他有出息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总算看他顺眼了，结果，他又给我闹这一出。他说我们性格不合，骗小孩啊。他就是嫌弃我化钱多。况且，钱也有我挣的。他忘了当初是怎么追求我的了。”

郝岩虽然也生气自己这个弟弟不争气，但是王瑛这番气话，让郝岩不高兴地阴了脸：“你花钱是太过分！我妈，从郝军小的时候就偏疼他，我弟也没有养成大手大脚地习惯。而且，你看，你们结婚以后，家里的事情，你照顾的也太少了。你知道郝军，他是巨蟹座的，爱家，就喜欢家庭生活。你倒好，天天地不在家待着，在外面疯玩。你应该想想，怎么把他的心留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抱怨。生气有用吗？”

王瑛感觉到了郝岩的不满，她当即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王瑛双手搂着郝妍，满眼祈求地笑着撒娇：“我的好三姐，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干家务活干太多了，累了，也害怕了。你也知道的，我爸是个甩手掌柜，自己心里没有太多主意，只会得过且过。我妈就不要提了，家里家外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愿意管，也管不了。王琦，那就是个自私鬼，除了一天到晚地看动漫小说，什么都听我们的，一点主见也没有。他自己的事，他都不会操心，其它的更是指望不上。反正，我们家里一堆的烦心事，里里外外都是靠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小家，还不让我休息休息，偷偷懒啊。好！好！都是我不好，没有拢住你弟弟的心。”王瑛话题一转，语气加重：“可是，姐，我怎么感觉，好像郝军在外面有了别人了？”

“他敢！我先收拾了他。”郝岩一瞪眼高声说：“他告诉你的？”

王瑛松开双手，坐直身体，低头看着自己新涂抹的艳红指甲：“没有!他没说。”

接下来的几个月，郝军随时准备面对自己三个姐姐的强有力的轮番“开导”。当郝军被问到：是否外面有了别的什么人。对于这一类的问题，郝军一定是目光如炬地坚决否认。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这几个姐姐，如果让她们知道了丁慧的存在，丁慧必定会受到更多更重的伤害。这是郝军绝对不允许的。

郝军的三个姐姐郝灵、郝贞、郝岩加上王瑛，四个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不论是小的时候，还是现在，四个女孩子永远是一个阵线的，而小小的郝军和王琦，永远是那个被欺负，被教育的人。他们像跟屁虫一样，永远跑在四个姐姐的后面。以前，四个女孩子欺负了小小的郝军和王琦，他们都不敢反抗，即使给父母们告状，他们也说不过姐姐们。四个女孩子干了坏事，都转嫁到郝军他们身上，由男孩子负责承担父母亲的责骂和拳脚。

后来，虽然只有郝岩和王瑛最要好，但是，在姐姐们面前，郝军依然只能跟从，不能违背。但凡郝军有些异议，四个女人轮番教育哭诉，让郝军苦不堪言。所以无论郝军发生任何的事情，他绝对不愿意与她们谈论商量。因为，自己从来不可能说服她们，也很少能够得到她们的赞同和帮助。

王琦一直没有女朋友，也不考虑结婚。郝军觉得，王琦对待相处的女孩子的态度，就是被这四个姐姐影响的。王琦，曾经对郝军提过，说女孩子太麻烦了，自己怕她们。

面对家人，郝军感觉好累！

 

 

二十七

 

城市进入了冬天，落尽繁华的枝干，街道上再一次变得没有了颜色。很久没有下雪的天空灰蒙蒙的，天气干冷的让行走在路上的人们都没有了精神。

北方的冬日总是落得最快，下班的时间，天已经黑了下来，城市的路灯照亮了人们视野里的世界。

走出办公大楼的丁慧，一眼就看到了街边站立的那个人。寒风已经吹的面颊生疼的郝军，在看到丁慧的那一刻，露出了最明亮的笑容。

在同事们巡视的目光中，丁慧扑入了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温暖怀抱。

郝军就在人流穿梭的街道上，紧紧抱着又哭又笑的丁慧，一动不动。路人探寻的目光闪烁不定，郝军却没有一丝的难堪。郝军心中涌出冲动，他想要告诉天下所有的人，不管是否认识，他只想大声地对他们说：这个女人是我郝军的！

郝军这次能够出来，是阿东想出的主意。阿东的小酒吧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需要到G城采办新的设备。阿东就请自己的父母做担保，让郝军陪同自己，一起跑一趟G城。这一次，王瑛没有过多纠缠。阿东去了G城，而郝军半路换了车，来到了丁慧的身边。

郝军趴在桌子边，满眼的笑看着身边不停忙碌的小女人，说道：“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老军人吗？聊的特别投缘的那个人。”

丁慧沉思了一会儿，一双小手却不停地挑拣着盆子里面的几样蔬菜，她在准备火锅的食材；“是不是你上次半路认识的那个去看孙女的老人。”

“对。你还记得？！”郝军怎么会不了解丁慧。就像他自己一样，可以记得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

“火车上和他说起你，我说你在广播电台工作，当时老人家还以为你是一个主持人呢？他可能以为在电台工作的人，不是记者就是主持人吧！现在想想，我还真的希望是这样的。那样，我就可以随时看到你的人了！能够每天听到你的声音也好啊！什么时候想你了，就打开广播，那多好！”

丁慧看着一堆小盆、小碗旁边趴着的男人，笑了：“好。我努力呵！”

郝军大汗淋漓地吃着北方的火锅，丁慧只是不停地往沸腾的汤汁里夹入食材，再把已经煮熟的放到郝军的碗里。他们笑着，说着自己身边有趣的事情，聊着时事新闻。

丁慧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号码，丁慧没有来由的一阵惊慌，是阿东打来的电话。丁慧把一直响铃的电话交给郝军。她想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出去买一些饮料。眼睛的余光里看着郝军接通电话，丁慧已经转身走出了宿舍。

郝军拿过电话，阿东在电话里语气急促却简洁：“郝岩找你。王瑛家出事了。王琦回家做的船翻了。你姐让你立即回家。”

郝军彻底的蒙了。他呆呆地盯着眼前热锅里不停翻滚的食物。

带着一身的寒气，丁慧推门进来。她只看到郝军一脸的呆滞。

“我明天一早就走。”

丁慧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做出回应，她仿佛没有听到郝军说话的声音。

丁慧平静地放下手里的袋子，她在袋子里翻找着。拿出一瓶啤酒，丁慧低着头、伸手递给郝军：“楼下超市的店员说，这种牌子的啤酒是新产品，刚上架。说很好喝。你尝尝。”

郝军没有接丁慧手里的瓶子，眼睛空洞地看着依然翻滚的火锅。

丁慧心里的恐慌，变成了滔天的委屈。她压抑着眼里的酸涩，语气微颤，轻声问道：“有什么很紧急的事情？一定要明天走吗？你刚来！还不到半天呢！不可以推迟一天吗？有好多事情想亲口…”

郝军的心里没有来由地乱成一团，目光盯着眼前的人。烦躁的心情让他口不择言：“王瑛家里有事。我必须回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烦。”

丁慧的眼里没有眼泪，郝军的话，字字刺得丁慧的心里全是痛，丁慧大喊：“我是很烦，你家王瑛那么好，那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你走！你走啊！”

随着大门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丁慧的眼泪奔涌而出。

半年多压在丁慧心里的纠结、压抑，连同此时此刻的委屈，一起随眼泪流出。丁慧哭的自艾自怜。郝军的愤然夺门而出，又让丁慧忐忑不安。丁慧伸手想要抹去脸上肆虐的泪水，却看到自己手里依然拿着的啤酒瓶，伴着脸上不断滑落的泪水，丁慧笑出了声音：“你就是一个大坏蛋！坏人！”

郝军没有穿大衣，也没有带手机，丁慧猜测可能连钱包都没有拿。

丁慧怀里抱着郝军厚重的衣服，跑向她居住小院前的几条大街。丁慧一家、一家地推门进去，无论是饭店，还是街两旁的咖啡厅、酒吧、茶室、商店，只要是开张的店铺，丁慧挨着一个个地寻找、寻找自己熟悉的那道身影。

不知疲倦的丁慧，不知不觉中推开了无数的大门，她的两手已经变了颜色。

夜色越发深重，丁慧的心里的委屈，伴随深深地内疚和自责，让眼中的泪水不断落下。丁慧已经跑过一整条大街的无数店铺，可是她依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胡乱地用手擦干挡住双眼的水雾。焦急的丁慧无助地站在十字路口，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往哪一个方向，丁慧胆战心惊，她害怕自己走错方向而错过郝军，她害怕因为自己的一个失误，会彻底地失去自己最爱的那一个人。

脚步匆忙的她踏进他们第一次吃饭的那个小饭馆。丁慧的眼睛里落入一个孤寂落寞的侧影。郝军就坐在他们曾经坐的那张桌子旁边。郝军不像是在抽烟，他手指间燃烧的香烟，烟气无力地萦绕在桌子四周。面前，桌子上摆着一碗没有了热气的面条，丝毫没有吃过的痕迹。

丁慧快步走过去，轻轻坐在郝军的对面。

抬起头的郝军，看到自己对面那一张没有掩饰的小花脸。丁慧脸上一片白、两眼红，几道黑。郝军想，那一片白，一定是丁慧害怕找不到自己，担心和害怕的结果；眼睛里的红，傻丫头肯定是哭过；脸颊上的红晕，是见到自己开心地表现；那一道、一道的黑色又是从哪里蹭的呢？

郝军伸出手，他想要擦去丁慧脸上的那些左一道右一道的黑色印记。

自从见到郝军，丁慧的双眼就牢牢盯着郝军。郝军一丝一毫脸上的变化，郝军的一举一动，丁慧都不愿意错过。看到郝军抬起的手，丁慧猛地一把抓住，然后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笑，低声说：“你带钱了吗？我带来了！”

郝军看着丁慧抓着自己的那双手，漆黑一片。他之前的阴郁和不快，瞬间烟消云散。看到郝军脸上慢慢放轻松的笑意，灿烂的笑颜，再一次蔓延在丁慧的眼底。

“还要抓着吗？我可是习惯用左手。”

“不放！”骄傲的公主笑的眼睛里都是泪水。

“那我换一只手，好不好？”略显无奈，再请求一次。

“不好！”纠缠着的手握得更紧。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二十八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的少，整夜的恩爱对于长时间分离的恋人来说，还远远不够，但是，冬日清晨的阳光已经照进房间。疲惫的两个人，依然无法入睡，他们相拥着看着窗户外面愈发明亮的冬日天空，默默无语。

丁慧送走了心爱的人，她没有让眼里的眼泪落下。

他们把自己最灿烂的笑，最温馨的言语都留给了对方。

月底的几天，财务部门的工作安排很紧凑，丁慧从火车站直接回到了单位。昨天，丁慧请假了半天时间，她手边的事情就已经积压。今天，那些积攒的工作，丁慧必须完成，否则就会耽误同事们下一个流程的工作进展，也会影响整个财务部门的时间安排。

一直到午休时间，丁慧忙得连一口水都没有时间喝。

饭堂里丁慧见到了刘佳艺。刘佳艺是一个人，她招手让丁慧过去一起坐。端着饭盘，丁慧问刘佳艺：“怎么只有你来吃饭？你们办公室的其他人呢？”

“都下基层了。今天只剩我和我们主任，连司机都派出去了。”

“怎么这么忙？”

“你不知道吗？出事啦！一艘‘大禹号’船翻了，死了二百多人。这么重大的事故，领导们都急了，咱们新闻口的还能闲着？”刘佳艺神秘地说。

丁慧想起了郝军：“在哪里？”

“在南方呗。咱们这里没有海，更没有那么大的船。”

丁慧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

“噢，对了。叫你过来是想给你说我的事情的。”刘佳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丁慧，昨晚明飞求婚啦。”

丁慧收起已经飞到远方的心绪。看着沉浸在幸福里面的好友，丁慧由衷地祝福佳艺：“真的吗？！你同意了吧！太好啦！祝贺你们！我好高兴。到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准备一个大大的红包。”

刘佳艺脸上挂着甜蜜的笑，羞涩地说：“没有那么快，还要看看双方家里的意见呢!最快也要等明年春天了。”

“时间过得很快的。真的为你感到高兴。依稀记得有一年下雪，你和我赏雪的时候，你还说不想谈恋爱，不想失去自由身呢！现在你都要结婚了，要作一个美丽的准新娘啦！变化好大呀！”

刘佳艺听着丁慧的感慨，附和着：“是啊！时间过的好快！哎，你和郝军也差不多了吧。你们认识的时间可是比我们还要早呢！怎么样？要不咱们一起呗。”

丁慧的委屈和纠结已经慢慢变成了酸楚和苦涩，慢慢积压在心里，变成不能承受之重。丁慧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安慰，或者是建议，她只想要倾述。

“我也想啊。不过，郝军有老婆。”

“什么？丁慧？”刘佳艺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她看着对面的丁慧，没有了食欲。

丁慧慢慢用筷子拨着饭盘里混在一起的饭菜，从一头翻到另一边。

“他说他会离婚的。”丁慧的话说的很慢。她想对自己的好友解释郝军是真的爱自己的，想说郝军也不容易，她还想告诉好友，自己相信郝军不是在欺骗感情。但是丁慧却不知道如何用几句话说明这一切，她只能抬起头，看着刘佳艺的关切的眼神，淡淡一笑：“我没事。我相信郝军。一切都会解决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工作时的丁慧，专注而且认真。

郝军的电话，丁慧接不通。

晚上丁慧单独留下来加班，等到她回到宿舍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宿舍里，刘佳艺还没有回来。

丁慧试着再一次拨打郝军的手机，手机依然没有应答。丁慧疲惫的靠在床头，看着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电源光。丁慧的心里非常不安，她执着地想知道郝军的行踪。丁慧打开手机通讯录，接通了阿东的手机号码。

郝军走之前告诉丁慧，自己匆忙回去是因为王瑛的弟弟王琦可能出事了。郝军说，在他和阿东准备出发去G城的前几天，他见过王琦。王琦也向厂子里请了几天假，他要出门办点私事。当时，王琦没有具体说自己去哪里，他只是告诉郝军，自己是去参加和几个网友约好的见面会。当时郝军还调侃王琦，笑着说王琦别让坏人拐跑了，如果被卖到陌生的地方，可是没有人会去救他的，那就回不来了。郝军没有想到，当初朋友之间的一句玩笑话，怕是会当了真。家里出了大事，因为郝军的手机一直关机，三姐郝岩联系不到他，所以才转而联系的阿东。

阿东的电话很快传出了声音。在电话里，阿东耐心地安慰丁慧，他让丁慧不要担心郝军。阿东说自己也会很快回去，目前，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具体的事情经过，他只是知道王琦乘坐的船翻了。

第二天晚上，丁慧依然在办公室加班，手机上显示了郝军的短信：

我已安全到家，会很忙，不要担心。替我照顾好我的傻丫头。我爱你！

丁慧不知道自己发回的短信，郝军是否看到。因为，除了郝军的这一条简短的信息，丁慧的手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异常安静的。

丁慧也是安静的。

 

 

二十九

 

丁慧所在的广播事业局，面临一次巨大的会计变革。为了加强整个广播系统所属单位的财务统一管理，规范财务负责人的经济行为，整个广播局系统的财务部门，都将实行财务负责人委派制。总部规定，目前在职的广播系统的财务人员必须参加一场定级考试，根据考试的成绩决定个人以后服务的部门以及分管的岗位。

丁慧的直接领导也是她的师傅霍书梅，在接到通知之后，单独找过丁慧。霍书梅希望丁慧抓住这个机会，能够在考试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名部门的会计主管，将来可以独当一面。霍书梅认为丁慧虽然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是她的业务能力很强，而且勤奋好学，细心专注，作为年轻的一代，丁慧更容易接受现在新的税法、财会法规、规章和制度的改革。霍书梅相信，丁慧完全有能力，独自担负财务工作中一些重要岗位的工作。

虽然制度的具体实施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霍书梅的谈话，让丁慧不想辜负师傅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另外，她也需要让忙碌的时间安排，填满自己的心里，挤掉那些使自己感觉痛苦的想法，以及那些缠绕在心间的混乱思绪。

年底财务部的工作格外繁忙，丁慧除了应付工作上的忙碌、紧张之外，她还额外参加了夜校开办的财务、税法的强化学习。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无论有没有郝军的音信，丁慧总会把自己的想念、爱恋，通过那一方小小的电波传递给遥远南方的那个人。

 

人这一生各有各的活法，有些人总是可以很幸运，他们可以选择从事自己心甘情愿，或者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幸运地选择自己应该完成的事情来做。而一些不幸的人，却必须做那些别人安排的事情，没有可以选择的机会。王琦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人儿。

母亲孙继香的自卑和自弃，父亲王长庚的懦弱、逃避，造就了王瑛很强的自尊心。在王瑛的内心，她极度缺乏安全感，外表上却表现的妄自菲薄，虚张声势。而王琦，却很平凡，他缺乏自信，没有主见。

从王琦小的时候，他一直都是两家人里面最安静的人，也是一个不需要特别关注的一个人。在家里，王琦是最听话的孩子。小男孩之间的调皮捣蛋，大院里大人们的告状、教训，王琦从来都只是一个附加的参与者。外面，王琦不善言谈，除了偶尔和郝军聊聊天，王琦没有很亲密的朋友。王琦像一个牵线木偶，家里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安心认真地完成。让他吃饭，三顿饭从不需要提醒；学习的时间，王琦安静投入，成绩不会最差，但是也不可能更好。顺顺当当地高中毕业，如果长辈们让他考进高等学府，继续深造，王琦完全可以做到。只是，最终王长庚听从了师兄郝建国的建议，让王琦进入工具厂，跟着郝建国做学徒学本事。王琦依然没有任何的不满，欣然接受家长们为自己做的安排。

王琦是孙继香可以控制的人，是王长庚显示父亲尊严的孩子，是姐姐王瑛可以随意发泄情绪的弟弟，王琦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唯一能够让王琦开心的事情，就是看漫画书。《空中之城》、《海贼王》、《七龙珠》、《火影忍者》…一系列的漫画作品，王琦都可以如数家珍。但是，周围的人只会认为王琦幼稚可笑，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没有想法的孩子。后来，王琦迷上了网络聊天。在虚拟的世界里，王琦就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独特的网名，私密的聊天空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一起讨论王琦无比熟悉的那些动画人物，漫画故事。在共同的动画世界里，王琦的喜怒哀乐，可以由自己任性发挥。看到有人欣赏自己，体会了有人理解自己，甚至会有更多的人，毫不掩饰地夸赞自己的那些原本以为浅酌的观点，王琦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王琦，第一次有了自己喜欢认识的朋友，他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讨论自己喜欢的话语，看自己喜欢的东西。王琦找到了自己。王琦生命的种子终于发了芽，慢慢地成长。

开心、兴奋的王琦，自作主张地约了与网友的见面时间和地点。王琦很憧憬，也很自豪与网友们的见面。

只是，王琦没有想到，他想要经历的崭新生活，他想要的不只是活着的心态的改变，不仅对他自己的人生，也给与他身边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三十

 

船务公司的通知，彻底搅乱了两家人。

孙继香听到王琦乘坐的船出事了的第一时间就晕了过去，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王长庚自己也乱了心绪，他拿不出任何的主意，只会陪在自己妻子的病床边唉声叹气，情绪低沉。家里家外的事情乱成一堆，就连王瑛，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乱了分寸。

郝建国作为家里的长辈，主持着所有的一切。工具厂里的事务，交给了陈刚全权打理。

仅仅几天的时间，郝军见到王瑛的时候，王瑛已经脱了型，苍白的脸上憔悴不堪，短头发随意地拢在耳朵后面，弓腰驼背地靠在郝岩的怀里。王瑛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事事争强，也没有了玲珑心思。反而，无论大事小事都需要郝岩帮忙拿主意。心力交瘁的她，无助的一双大眼睛求助地盯着风尘仆仆进门的郝军。

匆忙赶回来的郝军，疲惫地陪着家人们一起焦急的等待着船务公司发来进一步的消息。

他们都在等着那个最坏的消息的到来。

房间里已经装满了早午的阳光。郝军被自己后背的一阵刺痛惊醒，后背的疼痛让郝军在床上伸直了腰，他反手揉了揉疼痛的地方。为了早点赶回来，郝军选择乘坐区间车，中途还需要倒车。辛苦了一天一夜，回来后，郝军就感觉自己的后背时不时的都要疼一会儿。后背的疼痛消失的时候，郝军依旧躺在床上，他不想动。郝军不仅身体感觉疲劳地难以支撑，就是自己的心也疲惫不堪。

仅仅不到两天的时间，郝军被家里压抑的气氛，被王瑛萎靡消极的状态，逼迫的几近奔溃。

偶尔的闲暇，郝军打开手机，看着一条条丁慧写给自己的短信，郝军才可以轻松地呼出一口浊气，沉重的心情也会随之变得轻松一些。

郝军想起丁慧就会感觉开心，他需要丁慧的爱。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丁慧就是郝军的幸福源泉。

一阵重重的打门声唤回了放空自己心绪的郝军。

陈刚没有注意到开门的郝军还穿着睡衣，一脸兴奋的对着郝军大叫着：“你怎么不接手机啊！都快要给你打爆了。”还没有等到郝军的回答，陈刚已经伸手拉过郝军扶着门把手的胳膊，催促着：“快走，所有人都在我家呢？就等你了！走啊!快啊！”

“手机没电了。是不是来消息了？”郝军差点被已经转身就要走的陈刚拽一个踉跄：“你慢点，鞋？！”

“一个好消息，边走边告诉你。” 看着陈刚脸上诡异的笑意，郝军来不及换下睡衣，只好在外面罩了一件外衣，换了鞋，跟随陈刚走出了家门。

这几天，因为王瑛的心情不稳定，所以暂时住在了郝岩家，由郝岩陪着。陈刚为了方便照顾工具厂的生产，住到了厂里。

虽然在去郝岩家的路上，陈刚已经清楚地告诉了郝军，王琦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但是，当郝军看到坐在沙发中间，被家里的女人们围着问东问西的王琦的时候，郝军的脑子是懵懂的。

“今天早上，当王琦出现在工具厂车间的时候，” 陈刚依旧还是心有余悸地说：“真是吓我一跳啊！我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呢！”

王琦依旧还是以前的模样，瘦瘦小小的。被几个姐姐一样的女人围着嘘寒问暖，王琦越发显得羞涩而胆怯。

王琦浑身不自在，他一直想把被姐姐王瑛紧紧拽着的手抽回来。从小到大，王琦还从未感受过自己这个姐姐这样的关注和在意。他有些惶恐，又有一些的无措和害羞。

看到走进来的郝军，王琦赶紧起身，借机摆脱掉围在自己身边的一群兴奋发狂的女人们。迎着郝军眼中探询的目光，王琦再一次解释着：

“我只是和几个网友聊高兴了，误了时间，没有登船按时回来。我打电话了，给家里。没有人接。我留了言说晚几天回来的。真的！哥！”

自从接到消息，王家就一直没有人回去，当然也不可能收听电话。

郝军又轻声咳嗽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他把王琦拉入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王琦瘦弱的后背。

屋子里传来郝建国对着电话说话的豪爽的大笑声：“不是已经说了一遍了吗！怎么跟个孩子一样的，不相信啊！你儿子王琦回来了，没有事！哈哈！傻小子！哭什么，喜事！赶紧告诉弟妹，让她放心啊！哈哈！一会儿就让他姐弟两个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