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释无非(三)
冬天起大早上学真不是好滋味,下雪了过村东那条沟更不容易。所以大志习惯了早起,天不亮就自己起床,从没有等过五月姑喊起床。天气好了过沟时能看到日出,阴天时进入张村街道还夜色未尽。但他从来没迟到过,还常常第一个到班级门口。
时间长了,他发现留级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老师们都换完了,讲的东西他却门儿清,作业也总是第一个完成。教三年级的小容姑还是经常叫他吃饭,他却一次也没去过,甚至开始刻意地躲避她,见到老奶奶也是礼貌性打声招呼低头就跑。新语文老师李老师他认识,是母亲的表妗,他要叫姨姥姥。可她说了在学校叫李老师就行,对他说话也格外亲切。还认识几个新的伙伴,小祥和小磊是同村的,以后上学可以一路走。小双和他中间隔着个叫刘蕊红的女同学,经常吊着脸而且动不动就哭鼻子,大家都叫她“流泪红”。因为她是回民,老师常强调照顾她,大多数同学没人敢惹她。作为她的左右同桌两人更要小心,下课玩也尽量避远点,有共同患难自然是相处最多。小双家有很多的各种书,叫他几次他都不敢去,因为小双家住在李老师家东隔壁,小双的嫂子又是数学老师。他不怕老师,就怕有人问他为什么留级,通常稍微熟悉的人都会这样,似乎所有的了解都要从人家的隐私开始。
小兴还是时常趴在墙头上学猫叫,两个人隔着墙聊上好一会儿各自学校里的趣事,直到听见脚步声或者哪边叫吃饭。
这一天,天气晴的特别好,蔚蓝的天空就像传说中的大海,很蓝、很干净。
大志起床后背着书包往外走,隐隐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敌敌畏,他确定是敌敌畏,因为打记事起爷爷奶奶就频繁交代不许靠近那种黑瓶子。这季节不该给庄稼打药,这是基本常识,所以他边走边想这件事,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而第一下闻到那种味的感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抑,就像听说谁谁谁被埋进林场边的沙土岗一样。
中午放学回来,踏进前街街道的第一步又有那种感觉。再往回走发现路边的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隐约好像有“多好哩人说没就没了!”“咋不是?年轻轻哩。”一类的话。他感觉心像被鸡爪刨似的,不由自主的联系到早上闻到的味道。
他进院子时银川婶在厨房和面,五月姑在锅台前面烧火,四奶奶在门槛上坐着。他看到奶奶脸上有倦容,眼睛还有些轻微红肿。家里出事了!他脑子里涌出这个念头。飞速跑过去跪在奶奶腿跟前问:“奶,咋啦?咱家咋啦?”四奶奶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嘤嘤地哭出声来。他的眼泪也瞬间充满了眼眶,却没哭,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该哭谁呢。他用力挣开奶奶的怀抱进屋里看,爷爷在圈椅上坐着,胳膊边桌子上放着半瓶打开口的“大曲酒”。他又迅速跑进厨房,银川婶仍然低头和面,五月姑一把拉住他的手,呜咽的看着他说:“恁三大大没了。”
啊?没了!他第一次感觉这两个字这么重,像气夯一样砸在他的心头。三大大?那小兴咧?他咋样了?他急忙挣脱五月姑往外跑,没跑几步被进门的银川叔拦住:“去哪?”
“俺去看小兴。”他的眼泪已经在脸上泛滥,只差没有哭出声。银川叔站在那没说话,也没动,很显然不让他去。
“不许去!”这几个字是爷爷说的,没有丝毫的醉意。
他转身看向奶奶,每次有困难时她都会站在他这边。可这次她没动,还在嘤嘤地抽泣。“俺要去瞅瞅,俺怕小兴——”他竭尽全力喊,却不敢喊后面的话。
“小兴没事儿,今个儿不能去。”五月姑从厨房出来站在门口。
他瞬间感觉心头的压力没有那么大了,却还是压得他呼吸不顺畅。一个箭步冲进五月姑怀里,大声哭起来。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哭了,哭三大娘没了,哭小兴还在,哭小兴失去母亲。
这天下午他还得上学,经过小兴家头门口时故意在门外耽搁看一小会儿。通过门缝看到院子里空空的,堂屋、东厢房门都关着,似乎里面也没人。西偏房的门完全敞开着,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渐渐明白早上的味道一定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当时有的那种感觉有可能是字典里解释的恐惧,否则他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整个下午他脑袋里都是空荡荡的,每个身边的人说的话都听的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字能留在脑海。睡觉的时候觉得特别累,五月姑让他睡一张床,他睡过去倒头就睡着了。醒来就是天将要亮,还是大晴天,他照样起床上学,照样是全班最早的。
几天后事情在村子里传开了,说法却完全不同。有人说三婶前阵子跟三奶奶吵架,一时想不开就寻短见;有人说钢川叔的小老婆小王又生个儿子,三婶失宠了;也有人说那晚有人闯进她房里逼她喝药,好像半夜还有跳出院墙的脚步声;还有人说是几十年前跟外族人打仗的冤魂……
大志一个都不信。首先他知道三大娘疼爱着小兴,绝不会轻易抛下他。三奶奶骂三大娘也不是头一回,她最多躲在房里哭会儿。三大伯和小婶子的事好多年了,他们的大儿子比他和小兴都大,要说失宠也已经很久。说有人闯进去更不现实,因为小兴也在那屋里住着呢,小兴还好好的。什么冤魂冤鬼,那都是老人讲故事吓小孩儿的。但无论什么原因,三大娘是真的没了,小兴现在的日子绝对很难熬。
小兴回来了,就在三婶没了的一周后,三婶娘家人第二次闹那天。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舅舅把他送回来,宣称要与成家人断绝来往,仅允许小兴姊妹回姥娘家。从这天起,小兴和大利住一个屋,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跟外人说话,学习成绩也落下了。
那一段时间钢川叔经常回来,每回都给家里买东西。
不知不觉又要过年了,年前还下了场大雪,让年味儿更加浓郁,也更冷。
腊月二十六这天的半晌午,福川婶、银川婶、五月姑在厨房包包子,大志正趴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写作业。忽然,传来几声猫叫:“喵——喵——喵,喵,喵——喵——”
大志丢下笔跑到后园门口的瓦摞子上,欣喜地看着墙那边。小兴的脑袋高出一多半,冲大志眨眨眼说:“恁家哩是萝卜粉条味儿,对不?里面儿还有油渣儿。”
“你鼻子真灵!来吧,一会儿就起笼了!”大志伸手摸了摸小兴的脸,暖暖的,一阵时间没见,好像比以前黑了些。
“不了吧,咱姐也在包,一样味儿。”小兴轻轻地摇头。
“来呗,先吃个俺妈包哩,一会儿再吃咱姐包哩。”大志说着看小兴在犹豫,急切地摆手,“来呗。”这时候四奶奶从堂屋出来,一眼看到他们,摆手说:“兴妞啊,来,四奶给你留哩石榴。可红啦。”
“哎!”小兴就希望有大人发话,高兴地跳下椅子,快到头门口了才喊:“奶,姐,俺去西院儿玩儿会儿。”等三奶奶说“哦,早点儿回来吃饭”时,他已经跑到大志家的头门口。进门看老黄在影壁墙前卧着,过去伸手揉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再进去正看到银川叔和东川叔在粪坑跟前杀鸡,连声叫“银川叔,东川叔”,脚步却没停,直接走到厨房门口站到大志面前,笑呵呵看着他。银川叔直起腰冲他笑着喊:“兴妞,黄昏饭在这院儿吃啊,后半晌咱出锅。”
小兴“哦”一声,还在与大志对视着笑,仿佛要把没见面的这段时间全都补回来。老黄围着两人跳好几跳,用脑袋蹭着两人的裤腿,就像他们以前骑它时那样。
很快,四奶奶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小孩儿脑袋大的石榴,有个上半边已经裂开,红彤彤的石榴籽让看到的人嘴里泛酸水。她用小刀在上面划了个米字型口子,几下就把皮分成几瓣揭下来,完整的红色圆球呈现在眼前。简直太漂亮了。如果有人见过成堆的钻石,那就像个闪红光的钻石球。
石榴的甘甜正在嘴里满溢的时候,热包子起笼了。每一口包子都能嚼出萝卜、粉条、豆腐、油渣儿味儿。还有大油现泼的辣子,再就个蒜瓣儿,堪称完美。
不大的功夫两人都吃饱了,笑呵呵地进堂屋在大志的小床头坐下。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开闸的河水似的,从东头二黑期末考鸭蛋开始,什么哪个班谁跟谁传小纸条、修建家后地的雪冻成冰河、治东掉牙掉到茅坑里了、秀娟学骑车摔倒……想到什么说什么,直到天擦黑还有说不完的话。
勤勤隔着墙喊小兴回家吃饭时,福川婶正端着两碗肉丸子混搭小酥肉烩大白菜粉条往堂屋走。过去先递给她一碗让端回去叫三奶奶先尝尝,顺便说小兴吃过饭再回去。
夜深了,地面上的残雪映的街道不是那么黑。小北风挂着哨溜过冻结的树梢,偶尔带下来一点雪,银沙似的洒在扫过的硬地。大志把小兴送到头门里还是依依不舍,小兴脸上还带着笑,和墙头上刚见面时没多大区别。
“哎,明个儿清起儿到俺家写字儿。”大志说。
“嗯。”小兴重重地点头。忽然想到今天见面的重点,“俺成绩滑坡了,你给俺补救补救。”
“中啊。要不你打明个儿起跟俺一起睡。”
“那不中,你跟五月姑住一屋,她是女哩,不好。”小兴说着略微迟疑,“要不你住过来,东屋就俺跟咱二哥。”
“中啊,还得给俺爸说一声,他要说中才中。”
“哦,那也是。”
“进去吧,时间长三奶该操心了。”
“哦,”小兴说着往里走。忽然又返回来靠近大志,声音也压到最低,“你就不想问点儿啥?”
大志感觉心里一沉,心也乱了,还是迅速平静下来看着小兴,“问啥?你好好哩比啥都好。”
“那就这了,走了。”小兴说着快步走向东厢。
大志把门带上,小跑着回家了。从这天起俩人又天天在一起玩,一起学习,只是没有住在一起。这回福川叔没打绊子,直接让大志问四奶奶。她毫不犹豫的说:“住哪能咋?隔堵墙一扭扭儿过去了。”这事就算搁浅了。俩人不是在西院就是在东院,在哪都是早上起床就过去,吃过晚饭才回。有时候国营、治国、小祥、小磊也会过去,几个人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个没完没了。
年三十的饭至关重要,虽然家家户户都是吃饺子,却都希望全家人整齐,显得日子过的和和美美。
钢川叔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起大早赶最后一集买了不少吃食和菜,又在供销社买一大堆的点心、布料,把一辆敞篷吉普车后备箱装的满满当当。车上还有他的小老婆小王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儿子,还有他们的大儿子大伟。
车子停在小兴家头门口时将近两点,几个在街口唠嗑的过来打招呼。毕竟一个村的都认识,吉普车也是一年见不了几次的。钢川叔下车寒暄着给几个人发烟,回头招呼娘三个下车。
这天大志、国营、治国、修建几个和小兴在东厢门口玩。听到头门外有汽车和说话声音,一溜烟跑出来。大志知道都是谁就叫了声:“三大伯。”看到正下车的小王婶和大伟他也都见过,却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于是扭头看小兴。小兴早就认出他们,愣一下转过身冲院里喊:“奶!俺爸回来咯!”
“回就回呗,是想让人迎迎还是咋地?”三奶奶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听语气显得不怎么高兴。
“他开哩汽车,还有那边儿娘仨。”小兴又喊,这才是真正要表达的。
“啥?”三奶奶听见了,但并不是很确定,所以从厨房跑出来。正看到钢川叔向那几个摆完手进来,身后就是抱着孩子的小王。忽悠一下火就上来了,老远指着喊,“出去!都给俺出去!她想踩这个门儿啊?不中!”紧接着大胜、勤勤、大利都出来了,站在堂屋和东厢的门口,却都没有说话。
钢川叔立刻意识到来唐突了,应该一个人先回来给母亲通过气,再回去接那娘三个。急忙摆手让小王和大伟停住,自己往前走着压低声音说:“妈,你甭邪嚄,怪俺,俺该先回来给恁吱一声。”
“吱个屁!想都甭想!她这一辈都甭想踩这个门儿,哪怕恁娘死喽都没门儿!还有这几个孩儿咧!她就算死都甭想入老成家老营!”三奶奶说着顺手抄起厨房门口的铁锹。
“妈,你先甭着急,咱进屋再说中不?”钢川叔在尽量的压低声音,一不想让街坊邻居听到影响不好,二不愿意小王生闷气。
“恁娘就是这个脾气,在哪说一样!”三奶奶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铁锹,“都给俺滚!还带她咧!你也甭想再进来!”
钢川叔的语气再度变低,几乎是哀求:“妈,俺几口来都来了,好歹让俺进去吃块馍,这大过年——”
“吃屎吧去!再往前迈一步儿让你尝尝铁锨把儿!”三奶奶丝毫不肯让步。
“妈,你——”钢川叔不敢在这时候僵持,冲大利摆手说,“算了,不进就不进。来,把东西拿屋去。”
“不要恁里东西!滚!一扭扭儿也不能在俺这儿呆!”三奶奶向身后扫一眼,后面三个人谁也没动。其实她也是看见小王才气火攻心的,往常钢川叔回来想待多久待多久。说白了,就是认准小王教坏钢川叔继而破坏这个家的和睦。
几句话的功夫门口已经多了不少人,有街坊邻居也有几院的人,四爷就是其中之一。钢川叔看到四爷赶紧转身过去打招呼,脸上的愁容被硬笑挤到角落里。小王也看到四爷,漂亮的大眼睛汪满了委屈,抱着孩子迈着小碎步过去就要往下跪。众人的目光也随着转过去,刚到四爷跟前的二大伯和福川叔只好往旁边闪身。
“他老爹!”三奶奶也看到了,瞪着眼睛伸着脖子喊,“恁要敢让这小妖精踩老成家哩门儿,俺马上就去恁三哥坟头儿上吊!”
刚掏出烟的钢川叔身子一震,抬到一半的脚停住,半扭身子回头看。小王也停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来回看四爷和三奶奶。四爷轻轻叹口气,往大门中间走几步说:“三嫂,甭上火,你先进屋歇会儿。让俺跟钢川说几句话,中不中啊?”
“中。”三奶奶说着转身把铁锹摔到地上,径直走进厨房。大胜、大利、勤勤也快步进厨房,头门里的小兴也一溜烟儿跑回去。
四爷看看周围的大人小孩,无奈地冲外摆摆手。外圈看热闹的人纷纷转身散了,大志往五月姑跟前走。“唉——”四爷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扫一眼钢川叔往西面大约走十几步。钢川叔迅速跟过去,两人小声说了几句话。钢川叔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到车跟前把东西提下来放到头门外。又摆手让小王和大伟上车,向村西方向驶去。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几个人看到他眼圈红了。
车子在西头向北拐弯不见了,四爷看看地上的大包小包,用手点了几下旁边人,转身进小兴家的院子,直接进堂屋。二大伯、福川叔、东川叔、大强、大庆、大志一起过去提了东西,拿进院子放到厨房或东厢。三奶奶看到四爷进堂屋,也从厨房出来快步跟进去。大家放完东西纷纷往外走,只有二大伯跟进堂屋。
小兴在厨房门口站着,看到四爷把什么东西摆到奶奶近前的桌子。依稀听到四爷说的“不管咋着,咱这年还得过,日子儿还得往前走”“谁对谁错又能咋”“争啥咧”“咱岁数都到这份儿上,还能再管几天儿咧”“恁准备汤吧,俺走了”这几句,还有奶奶模糊的抽噎,其他的话都没听到。
四爷和二大伯走时,三奶奶和大胜、勤勤、小兴送到头门口。其他人都走了,小兴靠着门框外面幽幽地望着远处的天空。不知道看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看,只是觉得那片看不到边的蓝色很纯净,没有一丁点儿杂丝儿。
作者简介:羽佳一鸣,原名翟自明,陕西籍自由撰稿人,作者,1978年生于河南新乡。著有长篇小说《爱的主题曲之阿莲》、《爱的主题曲之爱我你怕了吗》、《爱的主题曲之独家记忆》、《残梦惊情录》。诗歌有《虞美人·秋愁》、《虞美人·怀古忆佳人》、《玉兰愁》、《槐花赞》等数十篇,散文诗有《雨后》、《醒早了》、《晨雨浅殇》等数十篇,散文有《浅谈文字污染》、《小事更可为》、《秉烛夜读》等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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