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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浭水流》第一部第一章

时间:2020-11-16   作者:张凡 录入:张凡  浏览量:1217 下载

  五千年的光阴里,华夏大地,一代又一代人生死轮回,浩瀚史册所载都是帝王的成败、将相之荣辱,平民百姓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在命运的漩涡里,做过的挣扎受过的苦难,却堙没在时光的长河中,就像鸟儿飞过天空,留不下半点痕迹。华夏九族百家大姓,冀东浭阳罗文口张家,乃沧海一粟,且族人累世为民,无人出将入相,虽有张腾亚于国难当头时慷慨赴死,张达民为国两度血洒疆场,却都未重要到足以向旁人讲述其生平事迹。然而,在二十世纪的百年历史中,我张家三代人经历的事件、灾难和考验,特别是张达民一生的沉浮起落、艰辛坎坷,却值得后代记忆和从中汲取力量与教训。“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为让后人知道来处,为了铭记不平凡的百年历史,笔者仰仗父亲惊人的记忆力,将如烟往事详记,希望藉此引领后来者,穿过岁月的尘埃,去追寻先辈的足迹,拨开重重迷雾,见历史本来面目,观家族百年沧桑。

第一部    抗战篇   血洒冀东

第一章   祖籍之地

   古人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虽然人是“橘”是“枳”,并不能由一方水土决定,但其性格难免带有地域环境的烙印。杰克•霍吉说:“性格决定命运”。不错,性格可以定生死、定成败、定悲喜,可以决定你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还是屡屡碰壁怀才不遇。回顾家史,笔者发现,除去时代因素,张家三代人的命运很大程度受到性格影响。耿直刚硬、宁折不弯、舍身取义,是张家三代人的共性,是源自家族传承,也是燕赵地域文化的熏陶。因此,回顾浭水张家的家史,要始于祖籍之地——直隶冀东丰润。

    直隶于1928年更名为河北,简称冀。冀东是指从临榆(山海关)到秦皇岛,以唐山为中心的一片区域,日本侵华战争中,冀东人民进行了顽强的抵抗。1938年的抗日大暴动和杨家铺突围战,以惨烈悲壮载入近代史册。祖父张腾亚的牺牲,父亲张达民的两次负伤,都发生在冀东丰润。

  丰润,古时称浭阳、即浭水之阳的意思。浭水发源于河北省迁西县泉庄村,全长76公里,从北向南至丰润县城后折向西,汇入蓟运河。华夏九州的地里特点是西高东低,水向低处流,因此大多数河流都是由西向东流淌,从东向西的比较少,古人称这样的河流为龙生逆鳞。靖康二年,金国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押往五国城【注:黑龙江依兰县】。俘虏队伍途经丰润浭水,徽宗见滔滔逆流,以为吉兆:“凡水皆东,唯此独西,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于是,浭水易名为还乡河。

    民国时的丰润已经有五百多个村庄,浭阳古城,青砖青瓦、方方正正,像品行端庄的君子,古朴苍劲,似儒雅笃学的名士。两丈多高的城墙令人仰视,墙下有浭水引入的护城河环绕。城墙开了东西南北四门,与城内四条街相对。这四条街把城区划分成四块,俯瞰就像一个田字。四区之东南隅是文庙和学校所在地,名曰“官学”,张达民曾就读的城关小学就在此区。西南隅是粮仓所在地,名“大仓”,东北隅有储存兵器的库房,就叫“箭厅”,西北隅叫“兵卫”,顾名思义就是军营。县衙在东北隅,日伪时期张达民两次被囚的看守所就在县衙内。东北角还有戏楼和城隍庙,戏楼和城隍庙之间是一个大广场,能容纳上千名观众。农历三月二十三到二十七,是城南天宫寺庙会的日子,四面八方的客商蜂拥而至,赶庙会的人摩肩接踵。庙会上诸货云集,百戏杂陈。除了杂耍艺人草台班子,丰润商会还出钱请天津北平的大戏班子来演出。周围十里八庄的人都来看戏,广场上人山人海。儿时的张达民赶过两次天宫寺庙会,是堂兄张恩睿骑自行车带他行十二里路,就为看戏。儿时的观戏,培养了张达民对京剧的爱好,戏里的英雄是他崇拜和模仿的偶像。即使到了晚年,时不时还会哼唱《打渔杀家》《空城计》等唱段。

    浭水亘古流淌,人类傍水而居,春秋时期赵武灵王建立了浭阳古城的前身垠城铺,战国时浭阳属燕国。壮丽的山水,孕育了刚烈豪爽的人民,自古燕赵多侠士,从击筑高歌的高渐离到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荆轲,从横矛长坂坡的张飞到雪夜上梁山的林冲,燕赵人以忠勇彪炳日月,以侠义光照千秋。秉承燕赵遗风,抗战中冀东人揭竿而起,高举抗联义旗,前仆后继,用血肉碰钝日寇的刀刃,从狼牙山五壮士到小英雄雨来,冀东儿女用生命谱写抗日救国的壮丽诗篇,一座座烈士陵园,安葬了成千上万为国捐躯的英灵,却仍有忠魂飘荡在冀东的崇山峻岭、溪谷河畔,有的尸骨被恶狼野狗吞噬,有的连姓名都不曾留下。陵园中、荒野里,都有我张家前辈,请记住他们的名字:张起鹏,张飞鹏,张一民。

    丰润北与遵化相邻,左家坞就在两县交界处,是丰润经济文化重镇,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地方,位于还乡河中游,是来往船只停泊地。据说曹家在附近的凹凸庄有酒作坊,“雪芹家酒”就出于此。民国时期,凹凸庄人从事酿酒的不多,倒是很多倒卖烟土。张家的女婿周逵生于贫寒之家,铤而走险,靠贩卖烟土掏得第一桶金,而后金盆洗手,在丰润县城购置了房产,开了家带浴池的客栈,就在北街著名的金谷园饭庄旁边,叫中和饭店。周逵为人仗义豪爽,黑白两道都游刃有余,人称“逵爷”。逵爷跟住店的客人学会写状子,于是经常替没文化的农夫代写诉状,农人进城告状打官司的都爱住他的店,这种客人多半拮据,逵爷仗义疏财,碰到落难的可怜人,不仅不收宿费,还资助钱粮,在丰润是出了名的狭义之人。周逵的老婆乳名俊儿,是曾祖母的娘家侄女,因家贫,由张永夫妇将其养大。俊儿拿张家当娘家,老两口在世时,每年都回娘家住上些日子。逵爷对张家知恩图报,在张家陷入困境时多次出手相救。

    丰润人杰地灵、景色优美,除了还乡河,境内还有两座名山。县城北三里处灵龟形状的山峰,是披霞山。"落日红云带鸟飞,重来远眺坐松垂;秋林寒渚千村晚,山寺鸣钟月送归",这是曹雪芹的祖先曹钤当年游披霞山时即兴所作。披霞山长满黄白草,半人高的草到了秋天,红得如丹似火,夕阳西下时与晚霞交相辉映,染得半山红艳,形成丰润八景之一的“披霞晚照”。腰带山则位于与迁西县接壤的东北部,该山山势险峻、洞穴幽深,抗战中常被抗日军民作为隐蔽地,几次大扫荡中,日军都将腰带山作为重点目标,冀东地委《救国报》编辑付惠轩烈士就牺牲于此。

   日本侵华战争是丰润在近代遭受的最大劫难,原本物阜民康的村庄,被烧杀劫掠,甚至被强行合并,村民被驱离家园。张达民记的在中日开战前,丰润就发现有陌生人到处测绘地图。罗文口就来过几个外地人,绕着村子又量又画的,但村民没文化不懂其用意。西山坡住户是罗文口村的一部分,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以为是个独立的小村,就询问村名。村民出于恶作剧心里骗他们说叫“于王庄”。后来张达民看到日军军用地图上,罗文口西山坡标记的就是于王庄,才恍然大悟那几个外地人是日本特务。

   1933年东北沦陷,国军向关内溃退,山海关滦县卢龙及古北口喜峰口等长城要塞相继失守,时年八岁,张达民就目睹国破家亡的惨剧。日寇双翼军机出现在丰润上空。那是张达民第一次看到飞机,和小伙伴们一起好奇地仰望着天上的大铁鸟,叫嚷着“看啊,看啊,飞机拉粑粑了。”然而,铁鸟拉下的可不是粑粑,是一颗颗炸弹,落处,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房倒屋塌、血肉横飞。 “国军要和小日本决战”,这消息一阵风似地传遍丰润大小村庄,老百姓群情激愤,争先恐后地帮军队挖筑防御工事,张达民和小伙伴们也抬着水桶,给挖战壕的人们送水。在城东的陈庄子以西,五里墩东,挖了南北走向宽8尺深8尺的战壕,战壕西面筑有大炮、机枪及散兵的防御工事,在左家坞东面和北面的还乡河西岸也挖了一道大战壕,修筑了许多掩体,军民同仇敌忾,看上去真的挺有决战的架势。四月上旬,从山海关方向下来的国民党军队如滚滚洪水向西败退。老百姓盼望的决战,如泥牛入海无消息,工事战壕都成了摆设。五月十日,东北67军军长王以哲率部经过小八里庄,部队住宿,群众忍不住问:“小日本军队也不多,为什么让人家追得没命地跑?”王军长平易近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无奈地摇着头说:“蒋委员长不让打,只得撤退。”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九点,日军千余人从胡各庄方向开来,此时,驻守在左家坞一带国名党29军一部(约1团人)奋起阻击,日寇以重炮轰击,左家坞内商号、民房被炸成一片火海。激战一天一夜后,国军向西退却。国军撤离,阻击日军的重担就落到民众头上,白县长放出豪言,说组织民团抗击日军。只见十几辆大车,载着县政府物资,说是送往天津省政府,行至其家乡,队伍解散,仗也没打,几百条枪和财物也不知所终。日军奔袭丰润县城的途中遭遇了老百姓的自发抵抗,其中比较大的一场战斗,是左家坞夏庄子何少爷,带着村里的民团进行了阻击。别看何少爷平日里总是身着绫罗绸缎,叼着雪茄烟,一副阔少派头,打起仗来却不含糊,他家有挺轻机枪,他就把枪架在门楼上,哒哒地朝着日军狂扫。虽然勇气可嘉,毕竟是寡不敌众,实力相差太悬殊,夏庄子民团的抗战只坚持了几个时辰。

   占领丰润县城的小林部队是个联队编制,相当于中国一个团的兵力,不仅住满北东区高级小学和西街师范学校还在四关老百姓家住了很多。日寇占县城后立即在四城门设了岗哨,在城内外街道派出巡逻队,在师范门前大槐树上砍平枝杈架木板做瞭望哨,监视百姓出人,防止我军偷袭。还在祥顺斋扯起酒保招牌,设置了随军小卖部。周逵的客栈和浴池被日军征用开了慰安所,只留给他几间门房居住。没了收入的逵爷只得重操旧业——贩卖烟土。 在城关读小学的张达民,曾经替姑父捎过东西,用饭盒装着,沉甸甸的,他就放书包里背着出城门过检查哨,后来才知道饭盒里是烟土。

   当亡国奴的屈辱和怒火在心头积聚了五年后,冀东人在1938年举行了抗日大暴动,数万人用鲜血和生命给冀东抗战史谱写了最悲壮的一页。罗文口张家,张起鹏张飞鹏张一民张伯民都参加了抗联。

   抗日大暴动中有过一场激战,发生在丰润县城张廷鄂祖宅。张廷谔曾任天津市长,因反日,被日本侵略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日本在与南京政府签订《何梅协定》第一条第一款中,即有将“于学忠及张廷谔一派之罢免”的内容。38年抗日暴动,是中共领导的多党派社会各阶层普遍参与的联合行动,潜伏在丰润的国民党军统中统都有参加,蓝衣社还成立了中央直辖忠义救国军,在丰润的编为抗联第十路军。十路军和部分抗日民众坚守张宅,与日军激战一整天。最后,气急败坏的日军只好连夜调来火炮,用大炮轰开张宅大门,攻进去却发现空空如也,抗日军民早已趁夜幕掩护撤走了。第十路军中也有共产党人,张达民的妻兄刘方就是其中之一。

   八年抗战,丰润儿女牺牲无数,燕赵的忠勇精神,延宕千年而不衰。熏陶于“问义不惧死”的侠义之风,张家儿女披坚执锐血战疆场,即使被陷害蒙冤而死,也从未改变赤子情怀,从未忘记那片浸满祖辈血泪的沃土,是根之所系。晚年的张达民缠绵病榻之时,仍然思念着故乡,仍为不能亲自去祭扫先人陵墓而遗憾。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但愿这部家史,如一支清笛,响在清风朗月的夜晚,唤起游子的乡情,让散居世界各地的张家后人,永世不忘根之所在,情之所系,千山万水,割不断血脉相连。

作者简介:业余写手。冀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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