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爷(上)
憨爷本姓白,大名福生,打小叫憨娃,成家后叫老憨,后来有了孙子,就叫憨爷了。
憨爷有两个儿子。有两个儿子,是憨爷年轻时最大的骄傲。因为穷,憨娃40岁上才讨了一个外乡跛足女人为妻。第二年,跛足女人给老憨生下一个儿子;43岁那年,跛足女人又给老憨生下一个儿子。大娃7岁、二娃5岁那年,跛足女人得痨病走了。
跛足女人走后,有人给老憨说过一门亲,是外乡一个丧夫的女人。因为对方还拖带着一儿一女,老憨就没敢答应。后来,老憨就一直没有再娶。老憨跪在亡妻坟前发誓,再难都要把日子过下去,给老娘送终,盘儿子成人,不然以后下来无脸相见。
老娘是老憨51岁那年走的。老娘临走时说,自己能活到70,是老天开恩,让自己把孙子带大些,各人知道找吃找穿,——只可惜不能见着他们成人了,可怜我两个没娘的孙娃呀!
老憨抹着眼泪,说妈你放心,我跟娃他妈发过誓,一定把两娃拉扯大,给他们娶上媳妇成上家,不然,我不敢去见她哩!
老娘抬了抬枯枝一般的手。老憨知道,老娘想要最后摸一摸两个孙子。老憨让娃走到奶奶跟前一点,两娃却一边一个紧紧抓住老憨的裤子往老憨身后躲,死活不肯上前让奶奶摸。老憨恨娃不懂事,心里一急就要动手打人。老娘见了,本已空洞的眼神一下变得凌厉起来,直勾勾盯着老憨,直到老憨放下高举的巴掌,老娘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老憨抹一把泪水,去屋外放鞭烧纸,两娃哭喊着奶奶奶奶,一边一个跟了出来。
老娘走后,老憨有一段时间没有出门做工,忙完地里的活就在家操持。这样一来,家里日常花销就断了来路,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甚至盐巴、酱醋和煤油,有时候都要赊欠一回,吃肉就想都不敢想了。
大儿子已经高过灶台一个头了,说爸你还是出去寻工吧,我会煮饭会喂鸡会喂猪哩。老憨就看儿子煮了两回饭。大儿子掌锅,小儿子烧灶,淘米、滤饭,切菜、撒盐,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做出的饭菜跟奶奶做的已经没有太大区别。老憨又把潲桶桶梁上的麻绳换成个篾套,两兄弟穿根棍子抬起来刚好离地半尺,弟弟在前,哥哥在后,一次小半桶把猪食抬去猪圈舀进石槽。
老憨知道两娃饿不着了,圈上的猪也饿不着了,就又开始出门揽活。有时候接的工远一点,甚至半夜才回家,老憨也不用担心。可惜的是,一个月光景,两娃就打烂了两只碗和一个泡菜坛的盖子,还把滤饭时盛米汤用的瓦盆磕了个三指宽一指长的豁口。老憨回家看到两娃躲躲闪闪的样子,也发不起来火来,在菜坛盖子碎片里捡了一块,敲磨一番填进豁口,再拿破布拧成布条沿盆口箍上一圈——他怕割了娃的手。
穷人家的孩子见风长。虽然平时难得见一回荤腥,可两娃老酸菜也能下三碗干饭,都还长得健壮敦实,额突唇厚,指节粗大,简直跟老憨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也随老憨,木讷少言,甚至有些胆小怕事。两娃都不是念书的料,万难混到了小学毕业。不过,老憨也不好意思怪娃笨,毕竟是自己的种。何况,跟自己比起来,两娃已经是文化人了,不像自己,活了大半辈子,除了“白”和“生”勉强凑够笔划,“福”字无论怎么努力写,最后都不像是个字。
凭着吃苦耐劳的秉性和一身使不完的劲,老憨在周围十里八乡短工里面是出了名的硬劳力,挖塘箍井,垒墙搬砖,有啥做啥,从不挑活轻重;也不弹嫌工钱,主家给多少拿多少,绝不说长道短。两娃间隔一年先后毕业回到家里,家务事和地里一般的农活就完全不用老憨操心了。又过了几年,地里的活也不够父子三人干了,老憨出门就带上大娃打下手,能算半个工;后来二娃也闹着要去,就干脆荒了鸡圈猪圈,爷仨一起出门揽活。父子三人打拼一年,家里光景明显改变,几乎每个月都敢吃一回肉。并且,老憨有生以来还第一次跨进了乡信用社的大门,看着戴眼镜的营业员把自己攒下的1000元放进抽屉,再递出来一张盖着红红印章的纸片。这叫存单,营业员说过,隔年来取,钱还会下崽哩!
有啥不如有人!老娘活着的时候常跟老憨说,老憨现在算是明白了。
日子就像河里的水一样静静地往前流淌着。
不知不觉,老憨已经60出头了,枯黄的头发变成了灰白,稀稀拉拉越来越少。这些年一家人起早摸黑省吃俭用,竟攒下了整整5000块钱。老憨盘算着,是该给大娃说下一门亲的时候了。
一年之中,老憨先后托了两个媒婆,捎回来的话都是先问房子修没修。老憨一咬牙,只用两个月时间,花掉近3000块积蓄,在老屋左首的空地上起了四间新瓦房。
儿媳进门不到三个月就提出了分家,老憨二话不说就去请队长来主持。陪嫁的东西一样不少全归大娃和儿媳。老家当搬出来摆在院子里,父子三人三一三余一。至于存款2000元,老憨明说是留给二娃今后修房子的,不分。儿媳吵闹一阵,看队长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家男人也不吭声,只好无奈放弃了。确认无误后,在队长见证下,大娃二娃老憨先后在分家协议上签下自己名字,盖上了红红的手指印。
分家当晚,老憨跟二娃就着一盘盐水渍胡豆喝了一回酒。
二娃揩着眼泪说爸呀以后就我两个过了。
老憨说娃呀你大哥该去过他的日子了。你好生跟我干,管两年给你也讨上媳妇,你也去过你的日子!
于是二娃破涕为笑了,去坛子里摸了两个泡萝卜,硬要跟爸再喝一杯。
三年后,老憨又花两个月时间和将近4000块钱,在老屋的右首起了四间新瓦房,张罗着为二娃娶回了媳妇。
同样没等到三个月,二儿媳也提出了分家。老憨又二话不说就去找队长来主持。陪嫁的东西一样不少归二娃和二儿媳,老家当搬出来摆在院子里,父子二人二一添作五。修房子借下的500块账老憨声明不要二娃承担一分。确认无误后,在队长见证下,二娃老憨先后在分家协议上签下自己名字,盖上了红红的指印。
分家过后,老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老屋左首大娃一家,右首二娃一家,中间一条三米宽的道,走进去就是自己的家。老房子本来是五间,左边的柴房和右边的猪舍已经垮了多半边,剩下一间堂屋、一间睡屋和一间灶房。老憨觉得有三间房已经够宽敞了,就干脆把柴房和猪舍扒了个一干二净,又给房顶上沤烂的地方换上新的稻草。
大儿媳婚后几年都没怀上,被村里人讥笑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大儿媳也自觉理亏,见人就低着头早早躲开。大娃在外也时常被人嘲笑,问要不要帮忙下种。令人称奇的是,二儿媳过门不久,两妯娌竟然都怀上了。村里又有嘴碎的妇人悄悄嚼舌根,说搞不好都是二娃的种,惹得老憨几十年来第一次站在村口扯开嗓子骂,哪个狗日的婆娘再打胡乱说,老子拼了这条老命都要撕了你那张臭嘴!于是说法就变成了白家祖上积了德,才感动老天派两个星宿下凡。
腊月十六,跟跛足女人走那天同一个日子,两个儿媳各生下一个胖小子。二娃家的先一步,是哥,乳名狗娃;大娃家的晚几个钟头,是弟,乳名海娃。老憨把儿子叫出门外,一个孙子给了10块见面礼,就提着酒瓶和纸钱去了山上林子里白家祖坟,给先人挨个报了喜,然后坐在跛足女人的坟前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自打孙子降生,村里人就改口叫65岁的老憨为憨爷了。
冬去春来,又冬去春来,两个孙子已经满院子跑着玩了,憨爷也还清了给二娃修房子欠下的500块账,但还是坚持出门揽工。揽工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哪怕不挣钱,至少主家要管两顿饭。由于重活已经做不了,揽工挣的钱已经大不如前,好在地里出粮,一个人倒也够吃够用。于是憨爷得闲的时候就去镇上最热闹的王家茶馆喝茶。上午一杯,喝到中午买个烧饼当饭;下午一杯,喝到太阳下山才起身回家。每回从镇上喝茶回来,憨爷都会给两个孙子买上几分一毛钱的零食。走过大娃二娃家门口时喊一声狗娃海娃,然后看着孙子鸡崽一样飞到自己跟前,伸出胖乎乎脏兮兮的小手在自己手心里抓零食的样子。
憨爷觉得,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
作者简介:表达,分享,如此而已。
- 作品排行榜
- 浏览:161388 武警战士陈开(一)
- 浏览:89900 武警战士陈开(四)
- 浏览:33584 南京大屠杀(四十二)
- 浏览:28621 第四章: 张桂花偷情被
- 浏览:27174 出轨(短篇小说)
- 浏览:26129 武警战士陈开(三)
- 浏览:24164 一个儿子五个妈妈的故事
- 浏览:19935 换妻
- 浏览:16189 路 第二章疯狂的八月
- 浏览:16160 美丽的乌托邦《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