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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浭水流》第一部第四章

时间:2020-11-27   作者:张凡 录入:张凡  浏览量:426 下载
   纪实体家史小说 《浭水流》第一部抗战篇 血洒冀东
    第四章 天降横财
    祖母王振芝是丰润县姜家营乡郭庄子人,却是在左家坞镇城北寨长大。城北寨首富杨茂是她的外公,她的性格和生活方式都是在姥姥家形成,所以,写她,要从城北寨杨家起笔。
    城北寨,建村于明代永和年间,杨氏宗族随明成祖朱棣北迁至此。最初因该地野枣丛生,村名叫枣林,后因与团山子村之间有寨墙,更名城北寨,村民多为杨氏后人。王振芝的外公杨茂有两女一儿,十几亩地,靠种烟为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如果不是天降横财,无论如何成不了村中首富。杨茂的一夜暴富,流传多种说法,但王振芝只给后代讲一种。故事是这样的:
    杨茂是种烟专业户,每逢集日必定要去售卖。那时交通不便,有些人家种少量烟叶留够自家抽的,所余不多,不值得去赶集,就委托他代卖,一来二去的,他就成了半个烟叶贩子。
    城北寨西面有座孤峰,因形状似龟背,所以叫盖子山。盖子山有座寺庙,香火鼎盛时期有良田数百亩,僧人们种植烟草收获颇丰,再加上善男信女的布施,收入可观。僧人生活简朴,支出有限,所剩的钱款都由方丈积攒起来,年复一年直到清末,寺庙式微,僧人只剩下十几个,而且好吃懒做,不肯再受耕作之苦,老方丈只好将土地悉数出售。老方丈圆寂前留下忠告,“庙产所剩无几,只有库房里还存了一些烟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售。”
    小和尚们懒惰,这么多年,库存的烟叶都是老方丈一人整理看管,他们连看都不进去看一眼。不久,小和尚们就觉得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找杨茂卖烟叶变现。杨茂跟着拿钥匙的和尚到库房,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老烟叶已经干得如同薄纸,一见风就腾起烟雾,辛辣的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打喷嚏。和尚受不了这份呛,小跑着离去,让杨茂自己察看。杨茂捂住鼻子,拿起一捆到亮处想看清楚有无发霉腐烂,上手一掂感觉重量不对,沉甸甸的。难道烟叶里掺了假?扒开刚要细看,就见银光乍现,白花花、亮闪闪,夺人眼目。
    银子!烟叶里包的竟然是锃亮的银锭。
   不由心跳加速,看看门外,确定无人,又扒了几捆,一模一样。不是做梦吧?深吸一口气,烟味不再呛鼻辣嗓子,胸膛里却有头小鹿乱撞,扑通扑通的,要蹦出来。定定神,努力让脸色平静,迅速出门,合上大铁锁,又打量一眼,转身去找管事的和尚。
    “烟叶年头太久,走了味儿,不好卖,不过既然是庙里需要钱,怎么着也得帮这个忙。”杨茂故作为难地说。
   管事的和尚一听,喜出望外,马上就要过秤,老杨说秤就不用过了,烟叶都干透了,容易碎,不经折腾。估摸也就是一千斤左右,上下差不了多少。我这就回家凑钱,晚上拉货。
  “这钥匙我就拿走了,如何?”杨茂心里打鼓,紧张地看着管事和尚。
    不知内情的和尚欣然同意。
   那几垛烟叶里到底藏着多少银子,没人知道。杨茂用这笔外财买了几百亩土地,盖了三套宅院,其中一套的客厅甚至用的金丝楠木。奇迹般地发家后也不过十几年,杨茂就病逝,巨大的财富是他儿子享用一生。
     王振芝的舅舅杨宝财,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一辈子除了花钱无事可做。娶了两个老婆,却没生下一男半女。清末鸦片泛滥,有钱人把抽大烟视为享受,杨宝财当然要抽,而且烟具很讲究,是象牙的,烟杆有一尺多长,淡黄色,烟斗是一个握紧的拳头,烟嘴和烟斗都是用翡翠衔接。杨宝财的鸦片瘾不仅影响两个老婆,也影响到两个姐姐。王振芝的母亲,晚年来罗文口女儿家养老,行李中还有很多鸦片膏。杨宝财有记账的习惯,厚厚的账本记录了花掉的每一笔钱,在他五十三岁饮弹身亡后,账房先生合计的数字是八十三万大洋。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杨宝财没留下后代,随着他的逝去,杨家繁华落尽。对于杨家的绝后,有一种说法归咎于用金丝楠木造房子。金丝楠木,俗称“皇帝木”,明清两代朝廷都规定为皇家专用,民间擅用是要治罪的。虽然杨茂所处的时代,满清朝廷已经风雨飘摇管不了这类小事,但彼时的金丝楠木已经十分稀缺,市面所售的,不是从寺庙拆下就是古墓挖出,用这样的木料造房,阴气重,对后代子孙不利。
    民初军阀混战盗匪横行,像杨家这样的大户,很招风。怕被绑票,杨宝财一生没出过村。想看戏,就把戏班请来,在家里唱堂会。想吃什么特殊饭菜,就把县城里的名厨请来家里做。精明的商贩,把各种货物送上门,赶上老爷高兴,一挥手就全部留下,写张纸条,就可以找账房领钱,数目,自己填,填多少全凭胆量和良心。风和日丽的时候,杨老爷也会到大门口坐坐,孩子们见了立刻招呼那些卖糖瓜的,捏泥人的,卖拨浪鼓花铃棒的,一起涌到杨家门前,老爷就笑着发话:“连挑子都留下,谁想要啥,自个儿拿。”即使这样,也不至于花掉八十三万大洋,除购买鸦片外,杨宝财还有两大大支出:购买古玩和赌博。瓷器玉石摆满三套宅院的客厅,真伪难辨。押宝推牌九如同一日三餐,到他横死时,杨家已是副空架子,规模宏大的葬礼,又耗尽最后的家底。
     宝财,人不如其名,不仅没保住财,还稀里糊涂丢了自己的命。据说他是用三八步枪,在楠木客厅里,把自己脑袋打了个窟窿,脑浆都溅到百鸟朝凤的锦绣屏风上。而自杀的起因是两个老婆为赶庙会谁坐小车子争吵,更让人难以置信。杨家那么富有,多买一辆小车子算什么,何必为此吵闹?用三八大枪射自己的脑袋,以正常人的胳膊长度根本办不到,除非用脚勾动扳机。为防土匪,杨家购置很多枪支,手枪有好几把,即使真的要自杀,杨宝财也不太可能选择用长枪,这么费劲,不符合常理。在王振芝看来,舅舅没有朝自己开枪的血性。
     杨宝财死的当天,小老婆悬梁自尽。接连两个家庭成员横死,官府要查死因,呼呼啦啦大队人马住到杨家,肥吃肥喝,连拿带抢,大老婆又惊又怕,一病沉疴,不到月余就跟他们团聚去了。

   多少年之后,还有人对一夫二妻的葬礼津津乐道,其隆重,丰润境内无人出其右。三具棺木都用的是六寸板香樟木,杨宝财是独龙杠六十四抬,两个老婆是四十八抬,光抬棺材就用了一百六十人。为招待来吊唁的宾客,三个宅院搭席棚、摆流水宴,小四四的席。小四四,是八道菜,前四道是每道菜四盘,后四道是每道菜四碗,总共是32套盘碗。宾客以白花做标记,胸佩白花就可入席。这个消息传出去,不仅全村,连十里地外都有人来等在门口,向吃完的人讨要白花,然后大摇大摆的进去入席,就这么连吃三天,吃掉数千两白银。
     杨宝财没子嗣,留下的家产经族人多日争吵磋商,最后一致同意由血缘最近的侄子杨昌元举灵幡【注:按习俗,举幡者继承家产】,逝者生前喜好之物悉数陪葬,包括那套象牙烟具和一棵翡翠的蝈蝈白菜。两个姑奶奶没继承权,但可以挑选一些物品带走,按习俗也可以随时回来长住。王振芝帮母亲挑选时发现,大部分贵重的玉石珠宝已经没了踪影。她只好选了一对青花瓷瓶和一套黄花梨的家具。这对瓷瓶,是乾隆年间的官窑贡瓷,一尺多高,白地青花的牡丹花纹,瓶底印章是朱红色,四字两行篆书款的“乾隆御制”。
     杨家的墓很快就遭到盗掘,象牙烟具和翡翠蝈蝈白菜不翼而飞,连香樟木的棺材板都被偷走。杨昌元只好又买了三口普通棺木,重新掩埋。如果说杨茂得庙产是天降横财,卖豆腐的杨昌元只是举了根灵幡,就得到一百亩地和一套大宅也是幸运之至。同杨茂一样,他也只有一个儿子,乳名鸽子,十分溺爱。鸽子十几岁,就有了辆自行车,当年叫洋车子,他在路上骑不过瘾,就跑到房顶上去骑,结果掉下来,差点摔死。解放后土改,宅院和土地都被分给贫下中农,鸽子只剩个地主的成分。他和媳妇在外院盖了间小土房栖身,虽然有五个儿子,但没娶上媳妇,彻底绝了后。鸽子常说,他爹要是不继承杨茂的家产,卖豆腐的,不可能是黑五类,即使穷,也不至于五个儿子都打光棍。他爹不过一凡人,哪里能有先见之明。更何况“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王振芝的父亲是个耍人儿的【注:做小买卖的混混儿】,与杨家们不当户不对。杨家的千金大小姐,之所以下嫁,是因其天生一只眼有玻璃花【注:先天性白内障】,而王家男儿,虽贫穷,却生得孔武有力,且素好逞勇斗狠,族中兄弟成群,对于财多而自卫能力欠缺的杨家来说,正是所需。 
     王振芝最怀念在姥姥家的日子,紫檀木的柜子上一排柳条小筐,里面装着各色糕点和糖果干过鲜果,她和妹妹挑着样儿的吃。大人们赌钱,小孩子也跟着掺和,输个一吊两吊的铜钱,不足挂齿。童年花钱如流水,养成一辈子不节俭的习惯。
     “人无外财不富”是王振芝坚信的真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是她的人生座右铭。有钱时大手大脚,花没了就卖房子卖地。嫁到张家时,母亲把青花瓷瓶给了她一只做嫁妆,张家对这只瓷瓶很珍惜,抗战和内战时,深埋地下,躲过历次劫难,在困难时,即使无米下锅也没舍得变卖。曾有收古董的出三百大洋,向张家购买,被张腾亚一口回绝。
     解放后王振芝寄居吴事庄女儿家,因女婿的成分是富农,文革中难逃被抄家的命运。听说红卫兵要来,王振芝包裹了瓷瓶想回罗文口躲避。惊弓之鸟的女儿女婿见状,双双跪到她面前,恳求她摔掉“四旧”,以免招来不测。在战火中都安然无恙的青花瓷,在红卫兵小将的震慑下,重重落地,破碎成渣,又经过碾压,跟其余人家的“四旧” 一起,做了铺路泥石。据说,小小的吴事庄,砸碎的各种瓷器,铺了整整半条街。
     东北的张达民曾打算返回老家去取这只瓷瓶,未及动身就接到姐姐来信,说瓷瓶已经摔掉。出于好奇,笔者曾在网络搜索清代瓷瓶图片,让父亲辨认,他真的找出了同款,“就是这个,一模一样”。我看了看标价,发现那是七位数字,老年的父亲视力模糊,问我是多少钱,我想了想,回答说,三十万。父亲听后默然不语,我也无话可说,只觉得胸腔胀痛,像被异物呛住,咳不出,咽不下。当心中的一万匹羊驼呼啸着驰过后,想到那场风暴中全国有一千多万个家庭被抄,无数的文物字画古籍被砸碎烧毁,张家一只小瓷瓶算得了什么。正可谓“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有别人的不幸对比,自家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更何况,物以稀为贵,如果不是”破四旧“中砸掉那么多,清三代的瓷器也不可能成稀罕物,也就不会有这几年的热炒,达到这么高的价格。何况,再怎么值钱,也是身外之物,假如父亲真的回家取了那瓷瓶,黑五类的他,很难保证旅途平安,说不定连人带瓶一起葬送。家人亲友能在浩劫中存活下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还要什么瓷瓶。
    其实,无论官窑还是民窑,瓷的实质就是陶土,由原本的泥胎,经过制胚、上釉、绘画、烧制,实现了华丽的转身。瓷器的价值,是人力的加工和时光的打磨。人灾造成的破碎,使得它,由昂贵的文物,跌回瓦砾泥土,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正应了那句“一切来源于尘土,一切终归尘土”。小将们打碎瓷器填路,若是真能让沟壑变坦途,让人走上去,少些磕绊,少些忧虑,少些恐惧,更坦然,更顺遂,倒也算物尽其用,可是那碎瓷器铺就的路,并不平坦, 亦不牢固,且有扎伤行人颠覆车马的危险。这才令人扼腕叹息。
   天道轮回,世事难料,何人能保一生平安?生莫喜,死莫悲,所有的结局都早已写好。杨茂、杨宝财、杨昌元,你、我、他,不过都是一场大戏里的小角色。所谓的富贵荣华,执念的爱恨情仇,都是过眼烟云,终成浮光掠影。别说贩夫走卒,就是帝王将相,生死之间的路,与历史的长河相比,也不过是一瞬,宛如青瓷,短暂而易碎。

作者简介:业余写手。冀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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