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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浭水流》第一部第五章

时间:2020-12-01   作者:张凡 录入:张凡  浏览量:773 下载
第五章  童年的河

    “月明明,夜正静,
    河风阵阵稻花香;
   水潺潺,波荡荡
   万里奔流翠带长。
   两岸星散着簇簇村庄
   遍地是谷子高粱
   还乡河流水啊…
  你腾起澎湃的巨呼,
   你掀起民族抗战的怒浪
   海一样宽广
   山一样雄壮
   奔腾在敌后战场
   ……“
            ——《还乡河颂》
    这首诗是牺牲在腰带山的傅惠轩烈士的遗作,抗日战争中广泛流传于冀东根据地。几十年后,张达民仍能完整地吟诵,每次吟哦都唤起浓浓的思乡情。还乡河,丰润的母亲河,他生于斯,长于斯,血洒于斯,从童年到青年,从壮年到老年,那奔腾激越的河水,一直在心中流淌。即使缠绵病榻,他仍然渴望重返故乡,再看一眼滚滚麦浪,再饮一瓢家乡水。还乡河,你的每一个涟漪、每一朵浪花,都荡漾在游子心中。在多舛的一生中,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次无奈的辞别,一回回被迫的远行,千般思念,万种不舍,都化作一首诗的吟哦。张达民,坎坷人生中,曾经血战疆场,也曾身陷囹圄;曾经策马西风,也曾暗夜独行。几度宦海沉浮,可谓阅尽繁华、参透生死、宠辱不惊。最后的日子里,只有乡愁是化不开的情怀。我相信,弥留之际,他眼前浮现的定是那条长长的河,他最后的愿望肯定是魂归故里,与已逝的亲人和昔日的战友团聚。
    1925年9月18日,还乡河畔的张家,降生一个新生命。张腾亚给儿子起名张海民。这个有主见的孩子,入学后自己把海改成了达。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要改成达,他说,啥也不为,就是喜欢这个字。
    祖母王振芝头胎生的是女孩,二胎是男婴,却不幸夭折,长子伯民实际是第三胎。害怕再夭折,哺育得十分小心,却越怕越出事。三岁那年,不知为何得了大肚子病,吓得全家四处求医。按现代医学,肚子膨隆只是症状,不是疾病名称。儿童腹胀,可能是便秘或者蛔虫引起的肠梗阻导致,用点泻药就可治愈,比较严重的是肠套叠,肠套叠腹痛比较剧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乡村,无法查明病因,做父母的只能眼看着孩子吃不进排不出,心急如焚。最终是爷爷张永淘弄到一个偏方——用荞麦面团在肚子上揉。死马当活马医,张腾亚两口子轮流着揉了小半天,瞎猫碰死耗子,竟然真的疏通了肠道,经过一阵排气排便,两天水米未进的伯民开口说饿,想吃闲食【注:鸡蛋饼】。王振芝听了,喜笑颜开,“好了,没事了。”大肚子病留下肠胃弱的病根,动不动就闹腹痛,所以,王振芝经常给大儿子开小灶,摊他最爱吃的闲食,而小儿子只能眼巴巴的在一边瞅着哥哥享用,使得他从小就认为母亲偏心。
     小达民刚满月,父亲就离家从军,母亲气恼之下没了奶水,孩子只能用玉米糊充饥,饿得像只病猫。也许是小达民命不该绝,南院李家比他早生几天的女儿夭折,奶水就喂养了达民。缺少乳汁这根纽带,母子关系就比较疏离,王振芝心思都在大儿子身上,对小儿子不管不问。然而,有河陪伴,达民的童年并不孤单。很小他就学会了狗刨,和小伙伴们在河里闹得沸反盈天,不亦乐乎。还乡河河床高低不平,河水深浅不一,流速急缓不同,水底下还有暗流漩涡,所以学校和家长都不许孩子们野浴。但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禁令禁不住贪玩的心。淘小子们午饭时扒拉几口,就假装去上学,出了家长视线就往河边跑,书包一扔,衣裤一扒,扑通扑通,都成了浪里白条。瞒过家长却瞒不过老师,由于水面反射阳光,一个个都晒得漆黑,脊背胳膊,一划一道白印。
     罗文口小学校和村公所都在村南关帝庙里,正殿东侧厢房是村公所,正殿后面院子就是学校。正房中间是老师办公室,两侧是教室,东厢房是校长办公室,西厢房是厨房,一共有男女学生三十多个。知道淘小子们中午下河洗野澡,下午上课前,老师王乃光就站教室门口,一手拿着戒尺,另一手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拇指挨个划那些黑溜溜的小脊背,划出白印的就打手板。一尺多长,两指宽的木板,一下一下拍到手上,麻辣辣地疼。
     打手板也吓不住小达民,还乡河不仅是他的乐园还是他的宝藏,与哥哥的闲食相比,河里的虾蟹更美味。
    捞虾最适宜在雨后,上游河水暴涨,汹涌而来,淹没那座木桥,人就站在桥的下游,河水最浅的那段,端个筛子,迎着水流,“大浪淘虾”,须臾,就是满满一筛。但是,浪里淘虾的都是壮汉,达民人小身矮,容易被水冲走。换了别的家长,绝对不允许。可王振芝不在意,她笃信“生死在命,富贵由天”。按民间说法,小达民的厚耳垂是福相,可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八字不好,耳垂厚也没用,福薄的很,只是命硬。
    命硬的第一次验证发生在七岁那年。三伏天的一个正午,小达民溜出家门,独自下河掏螃蟹。螃蟹喜欢藏在石头缝里,他就在坍塌的那段石堤下水,扎猛子下去,掏了几个石缝,都一无所获,心想可能都是别人掏过,就冒出水面,稍作休息,深吸一口气又扎下去。这次他选了个较窄的石缝,伸手进去,一摸,藏着个大家伙,赶紧抓住它的硬壳,迅速回撤,没料到胳膊被石头卡住,退不出来。用力再试,还是出不来,这时,他已经感觉憋不住气,胸口生疼。完了,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死神的狞笑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松开螃蟹,用另一只手撑住石头,咬紧牙齿狠命一拽,一阵钻心的疼痛,终于抽出,急速踩水浮出水面大口吸气,再看胳膊,妈呀,蹭掉那么一大块皮,血已经被水冲光,露出粉红的嫩肉,疼得钻心。回到家,不敢声张,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剜了块大酱,酱抹到嫩肉上,就是伤口撒盐,疼得他咝溜咝溜的吸凉气。
    相比于掏螃蟹溺水的危险,钓甲鱼可是万无一失。夏秋之间是钓甲鱼的最佳季节,成群的甲鱼趴爬到沙滩上晒太阳,远远看去,一片灰绿色的龟背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就像身披铠甲的武士方阵。尽管一身铠甲,甲鱼还是胆子小,听到点动静就逃。逃的时候不是用四肢慢吞吞的爬,而是叽里咕噜的顺着堤坝翻滚,很快就滚到底部,身体到了底,心也落了底,所以不急着下河,而是停在水边,绿豆似的小眼珠滴溜溜的转动,观察情况。所以钓甲鱼不能穿鞋,要赤足蹑手蹑脚,最好是用灌木树丛做掩护。钓甲鱼的诱饵以羊肉最佳,小达民都是把羊肉切成薄片,然后用姐姐的绣花针横穿,一片一针。甲鱼嗅到羊肉的膻味,吞下钓饵,绣花针就卡住喉咙,开始它还想用力咽下去,伸直了脖子狂扭,结果适得其反,越扭针扎的越深,喉咙越疼,痛得它不敢再动,束手就擒。达民钓的甲鱼也就是七八寸大,二斤左右。可有人声称看到过锅盖那么大的,大铁锅的锅盖。
     “那么大,是成精了吧?”达民好奇心强,追着人家打破沙锅问到底。说见过巨鳖的那位,是村里最能拉大悬【注:吹牛】的于令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满嘴跑火车。于令彻说,他不仅看过巨鳖还见过龙王。

     那是个细雨轻飞的日子,河畔的田野里空寂无人,河面更是静悄悄。于令彻从县城回来,正要过桥,突然见河水中浮出巨鳖,有三四尺长,吓得他赶紧藏进树丛。巨鳖像个侦察兵,探出头四周打量,见没人,就又缩回去。不一会儿,水中浮出一领席,一个白胡子老头端坐席上自斟自饮。这人本不敢惊扰龙王,奈何嗓子眼刺挠,忍不住就咳出声。这一咳不要紧,唰一下,龙王和席子就没了影儿。这人懊恼地出了树丛,正要离开,却见河心像沸水上下翻滚,漩涡中泛出一圈圈血污,紧跟着一只巨大的无头死鳖被扔出来。
     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讲得绘声绘色,让小达民深信不疑。为了也能见到龙王,他常常在雨天找借口去河边。可龙王好像汲取上次的教训,再也不来河面上饮酒。即使没有龙王,还乡河也足够神奇。龙湾的龙鱼,就是一个难解的迷。
    龙湾是还乡河逶迤蜿蜒绕过腰带山形成,以龙湾为界,山下游水深相差很大。龙鱼的前身就是鲤鱼,还乡河里的主要鱼种。清明前后鲤鱼会逆流而上,争先恐后地涌进龙湾上游。村民把这种现象称之为“鲤鱼跃龙门”,龙门就是河中那块高耸的巨石。普普通通的鲤鱼,到了上游,几日后就会改变颜色,鱼鳞鱼翅金灿灿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用科学来解释,就是上游的水中含有特殊的矿物质。迷信的人们把金翅金鳞的鲤鱼叫龙鱼,认为它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村里人生了病,便要捕龙鱼配药。捕龙鱼要到龙湾上游摇橹撒网,家里的渔船渔网,自老太爷张振宗离世就卖的卖,送人的送人。即使有船有网,也不是小孩子能干的事,达民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捕。
     捕不了龙鱼,可以捞小鱼,富饶的还乡河,极其慷慨,芦边浅滩,捞几条小鱼易如反掌。偶尔,也能满载而归,就像那次,达民和堂兄二印在村北河边玩,看到有条通到河里的细沟里面有不少的小鱼,他就出主意把沟截断堵上,再把水掏干,把鱼捞出来。小哥俩就搬石头先堵,然后再用泥土把石头糊住。忙活了一阵真把沟给截住了,俩人又往外掏水,两双小手,一捧一捧的,到天黑才把水舀干,忙着捡鱼,连肚子饿都忘了。这么一堆鱼,怎么拿回家?达民急中生智,脱下褂子。
     王振芝天黑也不见儿子回来,就到处找,终于在村北头看见俩孩子蹒跚着走来,气得大骂,待到走近,看见兜着那么多鱼,转怒为喜。回家就生火煎鱼,煎得黄橙橙金灿灿,外焦里嫩,一家老幼大快朵颐。
     又长了几岁后,达民不再满足于捞小鱼,而是下匿囤鱼。冬天结冰封河,鱼不会自己做窝避寒,都是找水底下的草木丛藏身。人们在深秋,把秫秸扔下去,周边用木桩围住,就叫匿,入了冬,鱼就住进去。等到来年春天,河面融化,匿子就是鱼仓。忍住阳春水的刺骨凉,挖开秫秸,一条条大鱼就可收进篓。也不是所有的匿都能有所获,下匿的地点有讲究,为争好地段,打架争吵闹纠纷也是司空见惯。
     掏螃蟹的危险,起匿的水凉,到了晚年都成美好回忆,都令年迈的张达民念念不忘。有心理学家说,人对故乡和童年的怀念,是选择性记忆,或者叫“玫瑰色滤镜”,滤过后,化作淡淡的乡愁,不因距离遥远而消散,不因时光流逝而黯淡,就如席慕容所说: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作者简介:业余写手。冀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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