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浭水流》第一部第六章
纪实体家史小说《浭水流》第一部 抗战篇 血洒冀东
第六章 幸福港城
1934年,张起鹏带着父母妻儿,举家搬迁到秦皇岛。秦皇岛又名港城,原属临榆县,是天然的不冻港,其海湾沙软潮平,美丽宜人,却因古代海运不发达,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直到十九世纪末津榆铁路的修建,才掀起她的红盖头,现出绝世姿容,成为中国最早的自开口岸。当张家到来时,荒僻的小岛早已嬗变为现代都市。京奉铁路将城区分为南北两片,南区是商埠,租界里满是欧式建筑,住着洋人和中国的达官显贵。繁华的道德街和兴隆街都在南区,宝星饭店、全福楼、吉盛兴、广有顺等商铺酒楼鳞次栉比,白天车水马龙,夜里灯火辉煌。北区则是平民居住,多是土房土路,与南区对比鲜明。为了接近工人,张起鹏不住城南富人区,而是在北区顺义胡同以一个月十块大洋租了套房子,两个儿子转入教会办的临榆中学附小继续学业。
俗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张永老两口就享不了城里的福。儿子当了公安局长,八十五块大洋的月薪,生活优渥,可老两口却感觉在城里吃喝拉撒样样别扭。城里一天只吃两顿饭,让习惯了一日三餐的老两口肠胃不适应,城里喝凉水都要钱,一个铜子一桶,老张永气愤,在他的认知里,凉水无论是出自井还是河,都跟钱扯不上关系。城里就没有不要钱的事儿,甚至拉屎。茅房是十户一个,马桶式的,有粪车天天来清理,当然也要收费。蹲惯茅坑的老两口不仅心疼钱,坐着排泄也不顺畅,只能偷偷地找树丛,鬼鬼祟祟钻进去解决问题。城里生活也没乐趣,不能套兔子网鸟,出门就得过马路,过马路就心惊胆战。四个轮子的汽车,跑得比闪电还快,眨眼的工夫就能把人撞进阴曹地府。港城,让老张永生出“他乡虽好不宜久留”的感慨,不到一个月,就张罗回家,张起鹏无奈,只好捎信儿让弟弟来接。
与保守的老两口相反,伯民达民小哥俩适应性强,对城里的一切都喜欢。从闭塞的乡村一下子到了繁华的都市,第一次看见蜂窝煤都很惊讶。码头上的大轮船、租界里黄头发蓝眼珠的洋人、还有电灯、照相馆,真是处处新鲜、样样神奇,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小达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看大海,那种辽阔浩渺,直击心底,顿觉身心豁然开朗。极目远眺,带着咸味儿的海风,吹得灵魂张开翅膀,从躯壳飞出,像只大鸟朝水天融处翱翔。
夏天的港城,是富人们的天堂,北戴河海滨挤满了北平来的时髦男女。女人穿着露胳膊露腿的泳衣,在沙滩上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令乡下来的小男孩瞠目结舌,“城里的女人可真不怕羞!”乡下女人连脚都要藏着掖着怕人看,城里女人白花花的大腿都敢亮出来。女人不怕羞,小达民却怕羞,大老远的跑到城西。城西的海滩,到处都是几十米高的沙丘,细腻的白沙被太阳烘得暖洋洋,躺上去,像家里的热炕头。赤着脚爬到沙丘顶上,光着小膀子,翻滚而下,到了地上,沾一身厚厚的细沙,像穿铠披甲的将军,器宇轩昂地奔到岸边,高喊一声“冲啊”,一头扎进碧波,把迎面扑来的浪花,当做假想敌,奋勇搏击,三两下,就丢盔卸甲,精赤条条,却并没有打了败仗的沮丧,从容转身,舒展四肢,让身体随着海浪起伏,任由其推搡拍打,不费吹灰之力就回到岸边。玩累了,就挖个沙坑,把自己埋进去,眯起眼,很快进入梦乡,美美地打个盹,歇过乏再战。
港城的大海不仅比家乡的河流更宽阔,也更富饶。小达民再也不用冒着溺水的危险掏螃蟹捞虾。海鲜价格之便宜,像全福楼这样的大饭店,螃蟹都是不能入席的。张达民印象最深的美味儿是对虾,一拃长的,一块大洋能买一百只,剥了皮放窗台上晒干,然后用秫秸杆串起来,挂门框上,存到冬天。落雪的日子里,坐在火盆边,拿一串儿,一边嚼一边看着窗外雪花飞舞,任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扬,足边的狸花猫原本在睡梦中呼噜呼噜地念着佛经,嗅到虾香,翻身坐起,瞪着圆圆的双眸发出怨艾的叫声,责备小主人偷享独食。达民故意不理它,狸花猫就急了,凑到嘴边要“虎口夺食”。被推开,就叫得更响,声如裂帛。像是应和阿狸的叫声,火盆哔啵一响,炭火闪出耀眼的红亮,氤氲的热气围拢,像裹进羽毛被子,温暖舒适。此刻的小达民,不想出去打雪仗,也不想写作业,定定地看着炭火,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变幻着一幕幕奇丽的画面:一忽儿是林冲立在山神庙听狂风怒嚎,一忽儿是蓑笠翁坐小舟上寒江独钓,又一忽儿是将军扬鞭马儿奋蹄疾追逃窜的单于。
如果说大海只是夏日里的玩伴,文化市场则是四季的挚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天放了学他都要绕个湾从文化市场转一圈再回家。文化市场又名雨见散,意思是露天的、落雨人就散。市场里聚集了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变戏法的、相面打卦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非常热闹。起初有一种人让小达民看不出来路,这种人身穿长衫,肩上搭一布口袋,举止斯文,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跟那些卖艺的毫无共同之处,说他的来逛的吧,他既不听相声,也不看杂耍,而是选中一块地方后,就坐下,打开布口袋,原来里面装的是洁白的细沙,只见他把沙子洒到地上,也不说话,就用手指在上面写字,字写得很漂亮,小达民的好奇心被勾起,驻足观看,围观的越聚越多,觉得人围得差不多了,这人就不写了,开口,唱上几句或者说段相声,然后讨几个铜子。问了大人后,小达民才知道这是落魄的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能以此种方式半卖艺半乞讨。鱼龙混杂的广场,聚集形形色色的人,当然也少不了小蟊贼,小达民经常见有人丢失财物,大吵大叫的咒骂,却从来没见过小偷真面目,所以对蟊贼如何作案充满好奇。
来接老人的张飞鹏,在戏园子丢了金壳怀表,正当全家为此懊恼时,张起鹏的勤务兵曹林来串门,一听是客人丢了表,就详细询问丢失的地点时间,失物样貌。末了,宽慰大家说,别着急,肯定丢不了。达民口无遮拦,直截了当的问,“已经丢了怎么还说丢不了?”
曹林淡淡一笑:“放心吧,过两天准拿回来。”
曹林长得短小精悍,警服穿在他身上,总是显得松松垮垮,让警姿的威严板正大打折扣。别看他才三十出头,已经是港城警局的“老人儿”了,为人处事,灵活圆滑。曹林爱开玩笑,来张家就跟两个少爷说笑逗趣,天大的事到了他嘴里也是风淡云轻,所以这次大家以为他又是说笑话。没想到,两天后勤务兵当真拿着块怀表又来了,进门就问,是不是这块。张飞鹏接过来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失物,又惊又喜,忙不迭的问曹林咋找回来的。
“咱这码头,小偷都有固定的地盘,地盘都有一个头儿,小蟊贼偷了东西要交给头儿,头儿也不会立即脱手,而是要保留几天,听听风声。所以,只要清楚丢失的地点,没有找不回来的,除非是外地的贼流窜作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那种。”
曹林找到戏园子那块地界的贼头儿,说清楚是哪天丢的什么样的表,第二天就完璧归赵。
大人们都在为金表的失而复得高兴,夸赞曹林神通广大,唯有小达民的关注点跟别人不一样。
“曹叔叔,你认识小偷,太好了,你带我去看小偷咋偷东西吧。”
“哪有看人家偷东西的?偷东西不能看!”小达民幼稚的要求让曹林忍俊不禁。
张达民有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像块狗皮膏药粘住曹林,不答应请求就不放他走,根本不理会父亲的瞪视母亲的责骂。曹林被缠的没办法就答应星期天带他去看,“咱可说好了,我带你去,你可不能出声,看得见看不见,就凭你的本事了。”从这时起,就感觉度日如年、掐着手指头算计,好不容易到了星期日,早早吃了饭,就站院子里等。过了一会儿,曹林一身便衣来了,张起鹏见了就说,“小孩子的话,你还真当件事给他办。”
“二少爷不是一般的孩子,是人精儿,就冲这啥事都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儿,长大后肯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曹林很会说话。
张起鹏被属下奉承得喜形于色,对儿子挥挥手,“去吧,去吧。”算是批准了这件荒唐事。
这是个晨雾弥漫的冬晨,路两边的建筑若隐若现,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对面的行人影影绰绰,不到跟前看不清面目,大雾让一切都显得神秘。达民有点紧张地跟着曹林来到开滦路,进了全城最大的布店瑞蚨祥。刚开门,店里顾客不多。店员见有顾客进门,忙迎上前热情招呼。曹林摆摆手,说我们随便看看,拉过小达民低声嘱咐,“你注意看着,等会儿要进来一个穿黑棉袍戴墨镜的,你就跟着他盯紧了。”
达民一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瞪圆了眼珠子像卫兵似的紧盯着门口,曹林则到柜台前拿过一匹布假装挑选。
贼会是什么样,獐头鼠目还是凶神恶煞?达民思忖,古人常说相由心生,蟊贼肯定样貌猥琐,举止鬼祟。陆陆续续的进来一些顾客,店里热闹起来,男男女女的不少,可就是没有穿黑棉袍戴墨镜的。可别不来了啊,达民暗自祈祷。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突然闪进一个穿黑布棉袍戴着墨镜的男子,此时店员已经有些忙乱,不再主动招呼顾客。墨镜凑到柜台上看布,指着货架子,让店员拿了一匹,看了看,又指着另一匹,就这么挑来挑去,光看不买,一会儿的工夫,就在柜台上堆起高高一摞,店员耐心耗尽,丢下他,转身去招呼别人。顾客拥挤,达民的视线也有点受阻,他正想挤到墨镜身边,却见墨镜丢下布,扭头离去。曹林使个眼色示意达民跟上,达民疑惑,贼没得手为啥要走啊?转念一想,也许是感觉这家不好下手,换一家去偷。
二人紧随墨镜出了店,离了开滦路,拐进一个偏僻的小胡同,走在前面的墨镜突然停下,达民也赶紧收住脚步。只见墨镜转身一掀棉袍,从里面抽出半匹华达呢递给曹林。小达民目瞪口呆,他瞪大双眼盯了人家半天,根本没看到半匹布何时进的棉袍。没等他回过神,墨镜已经没了踪影,这也太神了,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
曹林把布递给达民,“给你拿家做衣裳吧。”达民摇头。为人正直的父亲言传身教,不义之财不可得,看行窃纯粹是出于孩童的好奇。达民坚决不肯要,曹林就假装为难的说,那我只好先留下了,等有工夫还给布店。小达民还在纳闷布是怎么进的棉袍,他才不管曹林咋处理贼赃,一股劲缠着人家问:“我咋就没看见怎么偷的?”曹林说:“贼的手速之快,不啻变戏法的,你要是都能看见,他还能偷到手吗?”想想也是这个理,可还是有点不甘心,但也不好意思要求再看,悻悻的回了家,父亲早把这事忘记,小达民也就只字未提那半匹布。其实,旧社会警匪一家,这个蟊贼肯定跟曹林关系匪浅,孝敬半匹布只是小意思。
张飞鹏接走老人后,有一陈姓工匠通过老乡介绍来借房子,张起鹏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陈家男主人在铁路抡大锤,长子是火车司机,次子开药铺,还有个女儿在读小学。陈工匠的母亲从乡下来,家里住不开老少三辈,就让老太到张家跟达民兄弟两同住。陈家的媳妇见小达民摸样周正、天资聪颖,很是喜欢,就跟王振芝攀亲家。陈家女儿名玉玲,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又识文断字,按理是门好亲事。可王振芝以女孩比达民大两岁谢绝,说她跟张腾亚经常争吵就是因为女大男小,还说孩子他父亲也不乐意给儿子娶大媳妇。陈家闻此言,正要偃旗息鼓,王振芝又说按长幼排序该是先给长子定亲,达民不能抢到伯民前头。玉玲妈马上表示他们也很中意伯民,只是以为伯民早就定亲了才没敢提。于是,陈玉玲就成了张伯民的未婚妻。
定了亲家,走动自然就勤。这天,玉玲的大哥从北平买了几盒蜜饯果脯,她娘就想拿了两盒来张家串门,未到近前,就见曹林领着几个警察小跑着扑向张家。见这些人来头不对,玉玲妈赶紧闪到一边。
“晚了一步。”曹林大声对几个警察说。
原来是秦皇岛码头工人罢工,打伤资方(英国人),警察把工人逮捕。地下党员张起鹏得知情况后,强行命令下属释放工人,此举,导致他身份暴露。接到党组织的通知,张家连夜潜逃,甚至来不及收拾细软。
港城的幸福生活就此成为记忆,七十年后,女儿在港城购买了一套海景房,就在张达民最喜欢的沙丘附近,只是沙丘已经因造玻璃和盖高楼挖成了西大坑,而耄耋之年的张达民尽管很想故地重游,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作者简介:业余写手。冀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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