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秋日

 生命的秋日

天是这样蓝，蓝得通透而洁净。在辽远而广阔的蔚蓝之中，点缀着四五片大小不等的洁白——那是云朵，松松散散的，仿佛新采下的棉絮。

她躺在自家的玉米地里，静静地看着天。透过玉米秆儿，有丝丝秋风清清凉凉地拂过她的面颊。从这秋风中，她隐隐嗅到了一丝香气，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香，大约是百花之香吧？不对，这秋天的田野里没有百花，那么，就应当是五谷之香吧？对，一定是的，在她的周边就是成熟的玉米，而这片玉米地的旁边还有一片高粱、一片黄豆、一片花生……

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这样静静地欣赏过秋天的美丽了。自从嫁入这块土地，她的全部心思都是干活、养家，哪里会去欣赏什么秋天的景致？但现在不同了，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她是昨天晚上得知这一点的。昨晚，老头子流着泪告诉她，她其实患了不治之症。是脑瘤，很严重，已经没法做手术了。

听了老头子的话，她突然就明白了，明白前天晚上为什么一家人都那么奇怪。

前天是中秋节。三世同堂大团圆，她们家就像城里人一样，吃饺子，品月饼，赏明月。大家都笑着，很高兴的样子，但她分明感觉到，在家人们的笑容背后，似乎还藏着一点东西。藏着什么呢？

现在，她知道了。

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头就开始疼，疼得像要裂开似的。到医院检查了半天，医生说没事，是神经性头疼。当时，她想都没想，就相信了医生的话。但，其实医生是骗了她。

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她问老头子。

老头子没有说话，只有两行浊泪在满布皱纹的脸上静静地淌。

于是，她也就不再问了，只轻轻地叹了口气。

睡觉吧，她说。

这一觉睡得好香好沉。她已经好久没有睡过这么香这么沉的觉了，直到太阳爬到山顶之后还没有醒。她做了好多好多梦，梦见自己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在开满鲜花的山野里捉蜻蜓，梦见自己爬上樱桃树，把一颗颗玛瑙一样的红樱桃一个劲儿往口里塞，梦见赤着脚在河里漂洗自己最喜欢的那条围巾，成群的小鱼儿在脚边游来游去……

醒来时才发现，家里人都已经下地去了。是啊，正值秋忙时节，农家人有谁能像她这样沉睡到日上三竿呢？她从炕上坐起来，为自己的贪睡感到一丝丝的羞愧。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喂了鸡，喂了猪，然后用香皂认认真真地洗了脸，用梳子仔仔细细地梳了头，她来到小厢房里，从一堆纸箱中间找到了一个玻璃瓶子，装进了口袋里，离开家门，来到这片玉米地。

现在，她就躺在玉米地里，感受着秋天的美丽。在她的身边，瓶子倾倒了，不过没关系，它已经是空的了。

过了中秋，天就凉了。那就应当是晚秋了。晚秋之后，便是寒冷的冬天。冬天的田野将是一片死寂。她想。

所以，过了中秋，也就把最美的景致都看尽了，也就没有遗憾了。她想。

又有一丝秋风拂过。

她突然发现，头上那蓝的天与白的云忽然都被风吹皱了，皱巴巴的，又碎了，碎成一块一块的。怎么回事？她想。眨眨眼睛再看时，看到一只大公鸡的头。哦，是她家的大公鸡，是她一把玉米一把玉米喂大的大公鸡。它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难道……？

泪水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沁出来。

中午的时候，她被人发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杀鸡。

家里的人都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活着的人其实是听不明白的。当拥有生命的时候，人们是不会懂得生命的珍贵的，不管是对人命，还是对蝼蚁之命。

                                           ——谨以此文，纪念一位日前过世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