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序言

    一九二五年阴历五月十三，入春以来农田里的小苗如饥似渴的吸吮久旱的甘霖时，爸爸出生了。然而，添丁的喜悦稍纵即逝，三年后，爷爷因积劳成疾病逝。哭瞎了一只眼睛的奶奶，把最后一滴苦涩泪水咽到自己的肚子里，用柔弱的脊梁扛起养家糊口育儿成长的重任。一个柔弱的女人，领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女，靠着双手从土里扒食，实在苦不堪言。 

    爸爸从小饱尝了人间的冷暖，体验了事态的炎凉。在极其艰苦决绝中，奶奶仍然没有忘记让自己的孩子们上学。爸爸从小学念到初中，该念高中时，只能去县城的学校就读。所以他就寄宿在她姐姐的婆婆家。爸爸在世时，经常说：“在亲戚家里总得约束自己，举手投足行为语言不能惹人生气，少说话，饭吃到三分饱就撂下筷子，平时眼睛里要有活，多抢着干活，晚间看书，天不黑绝不能点灯，尽量为人家省点灯油钱。”就这样，三更灯火五更鸡，一盏微弱的煤油灯伴他苦读到高三毕业。爸爸说：“每次寒暑假回家，只要一进屋 ，放下手里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急急忙忙帮奶奶做农活干家务。耪地锄草打柴火拾劄子，罗猪草，喂鸡鸭，洗洗涮涮，绝不闲着一分钟。”

    踌躇满志的爸爸准备念大学时，他的表哥走进了他的生活。他的表哥是八路军首长，希望他的弟弟投笔从戎。正值青春年华的他，激情，纯真，有理想，有抱负，懂知识有文化，又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毋庸置疑，决心跟表哥走了！然而，这个消息却飞到了奶奶的耳朵里，经历几十年的丧夫之痛，养家之艰辛，育儿之苦难，生活之不易使这个女人不敢让自己儿子去队伍上，但她又不愿意直说，怕儿子心里不高兴。因此背地里忙三火四的张罗给爸爸说亲，想娶个媳妇拴住自己的儿子，结果，真的就如她老人家的愿了。

    一九四五年，经人介绍爸爸妈妈认识并结婚。妈妈曾和我们说：“结婚时，你爸爸连一件新衣服，新裤子都没有，是借他表姐夫金治富的面袍子装的新人，棉被棉褥也都是家织的麻花面的；新婚夫妻和奶奶一铺炕，中间搭一个幔帐，幔帐也是向别人家借的。”奶奶用这样的方法阻止了爸爸投笔从戎。 

    婚后第一个春节除夕夜，家徒四壁的奶奶家因为有了新媳妇，包了一顿饺子，蒸熟后，妈妈刚用筷子夹，没等送进口里，全碎了。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爸爸的脸腾下就红到脖子根，用歉意的眼神凝视着妈妈，什么话也没说。奶奶急忙打圆场说：“碎的好！碎的好!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原来，家境贫寒，根本就买不起白面，只能在仅有的一点白面里掺和点荞麦面，糠麸子，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粘合度不够，碎了也是自然的了。

    春节过后，爸爸觉得不能到革命队伍上服务，也不能不寻找居家过日子的出路啊，和奶奶商量要到沈阳城。奶奶很开朗明智，儿子的第一志愿被无情的拦截下来了，没有听到儿子埋怨，是因为儿子孝顺，可做什么事情 ，不能总任自己的想法办哪！只要是不舞刀弄枪的，就行！   

    一九四六年春，不到二十一岁的爸爸，领着妈妈只身来到沈阳 。来到沈阳城里，人生地不熟，两手赚空拳

，投奔谁呢？思来想去，决定到妈妈的三表哥家求助。三表嫂热情的接待了他们，特意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过后，又给了他们三斤小米，还帮助租了一间小房，借给一床被辱。从此，爸爸的家就安在了沈阳。

    最开始，爸爸捡破烂，再后来，打短工，姥姥 来沈阳后和妈妈一起给人家缝麻袋 ，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时，爸爸就到东北大学念书了。 

    四八年秋，正是辽沈战役前夕，沈阳城内物价上涨，物质及其匮乏，一袋子钱，买不到一斤苞米面，老百姓饥寒交迫，国民党不甘心失败，仍做垂死挣扎，扩建新军，应诺，进入军队，就能每个月发工资，为了一家人能吃上饭，爸爸毅然决定暂时放弃学业，考入了新军。在国民党空军司令部，做些写写算算的工作。没到两个月，辽沈战役结束，一分钱没挣到手，却成了国民党反动派。被抓走，从此鸟无音讯。半年后，有了消息，因为没有血债，没有做什么坏事而被释放了。那时爸爸刚刚才二十三岁呀！我长到十几岁时，爸爸曾经和我讲起了那段被俘的心历：  “被俘后心情一直郁闷，想想自己这么年轻，为了挣几个钱，养家糊口，稀里糊涂的走错道，进了国民党的部队，虽然没有上战场动一枪一炮，也没做对不起别人的坏事，却就成了革命的对象，原来的报国之志不能实现不说，就是养老婆孩子都成了问题，大丈夫此生不能为国，为家殚精竭力，还有什么意思？委屈，憋闷，沮丧，终于有一天，趁人不注意时，跳楼了！有惊无险，人没有摔死，伤也不重，上天眷顾。”身心的累累伤痕，压的爸爸喘不过起来。从我记事起，爸爸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很少能听到他的笑声，却经常听到长吁短叹声。 

    爸爸从考进国民党军队那天开始，就注定了他怀才不遇的命运。他曾几何时，心怀凌云壮志，立志为国为民效犬马之劳，为自己的穷困家族争光，为自己的父母争气，让自己的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让自己的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成长 。然而命运却狠狠的捉弄了他，使他在只有二十三岁时，就在政治上，经济上，精神上遭受磨难，理想和青春被一同葬进坟墓，唯一所剩的是用自己的肉体废寝忘食地劳作，挣一些微薄的薪水供养自己的妻儿老少，即使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过的也难啊！

    爸爸长得很帅，中等偏上的身材，瓜子脸，眼睛不算太大 ，戴一副近视眼镜，一看就是地道的知识分子形象。    

    父爱

    一九五六年的一天早晨，妈妈已经上班去了，爸爸也正要出发，突然妹妹发高烧，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嘴里时不时还发着喃喃的呓语，见状，爸爸没有去上班。心急火燎的从方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片去痛片，迅速的掰开一半，随手往碗里倒上热水，把药片小心的放进饭匙里，使之融化，然后不断地用嘴吹凉，用舌头舔舔温度，一手拿着温度适宜的药匙，另一手把孩子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轻轻的慢慢的往小妹的嘴里喂，每喂一匙后，盛下一匙时都吹吹，用嘴舔舔温度，喂完药，抱着孩子，把脸贴在妹妹的额头上，观察孩子病情的变化！看着爸爸紧锁着的眉头，潮湿眼睛，脖颈上青筋蹦出，嘴角干裂惶惶不安的样子，我懵懂的心在颤抖，为什么不上医院呢？噢!都是因为家里没有钱，看不起病啊！中午以后，妹妹仍然没有见好转，邻居杨大娘闻讯，跑过来拿出点钱递给爸爸说：“拿着，赶快先给孩子看病！”爸爸有点痉挛的两只手在自己的腰前使劲的擦了擦，迅速的抢过大娘递过来的钱，半蹲半跪的，双手抱拳向大娘千恩万谢，然后急匆匆抱起妹妹狂奔赶往小河沿医院。诊断结果败血性猩红热，一切都晚了，妹妹死了。爸爸泪如泉涌，拉着妹妹的小手，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孩子，我的女儿，你醒醒，爸爸带你回家！你从落草到现在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饱饭，爸爸无能，没有钱及时给你治病，对不起你呀！”以后无数日日夜夜，爸爸妈妈都在抽泣痛苦中煎熬。 

    童年时，家里经济拮据，吃饭都吃不饱，当然就更没有什么玩具玩了。可我们照样幸福快乐。夏天的时候，爸爸把两个口罩拆成的纱布，三面缝合起来，在没逢和的开口下方处扎上一个竹竿，做成一个网兜，我玩的时候朝有蜻蜓的空间使劲一网，好几个小家伙就进入网兜里，然后把这些小家伙拿出来，一个个放在手指尖上，摸摸它们的脑袋，鼓捣鼓捣它们的翅膀，然后再把它们放飞，满心欢畅的欣赏自己的成果，嘴里唱着童谣，因为有了这个网兜，我的夏天生活简单的快乐着!

    冬天的时候，爸爸用木板粗铁丝给我们姐弟们做冰滑子冰车，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只要那个地方有冰，哪怕只有一小段，我们也要单脚踩在冰滑子上，单腿向前滑，老惬意了！凡是有雪堆的地方，就有“冰山”，我们的冰车就大有用途，弟弟们坐在上面，我在前面拉着往前滑着跑，一遍又一遍，玩的热热闹闹，欢畅淋漓！     有一年冬季的一天，屋子外面北风怒号，漫天下着大雪，风吹雪花打在窗户上哗啦啦呼啦啦的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朦朦胧胧蒙蒙撞撞从炕上爬起来，睡眼惺忪中看见屋外接出的小门斗里的灯已经亮了，奇怪呀！墙上的挂钟才刚刚指向四点多，没到该睡醒觉的时候啊！我披挂上棉衣打开房门，啊！爸爸早已把火炉点着了，炉子上面的锅里腾腾的冒着蒸汽，旁边盆子里放着连帮带叶的早已洗好的大白菜，砧板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急速的切它，我悄无声息的走到低头拱腰全神贯注干活的爸爸身边，就见丝丝鱼尾纹无情的过早的爬上他的眼角，一簇一簇白发夹在青丝覆盖的鬓角旁，我幼嫩的心不禁想，这是我亲爱的慈祥的爸爸？他才三十几岁呀！怎么像个老头？我的眼睛潮湿了，继而泪水顺着脸颊波涛汹涌般的往下流，些许的小动作惊动了爸爸，他猛地抬起头，停下手中似切非切下去的菜刀，诧异的眼神掠过我的全身，刹那爸爸双手紧紧地把我搂在他温暖的怀里，泪水纵横，声音颤抖的说：“孩子别哭，天凉，时间还早，赶快回被窝再睡一会，别冻着了！”简单温馨的话语，怎能掩饰苦难生活，精神压力烙在爸爸年轻身上的深深的印痕，坎坷多纣的命运苦苦的压抑着，折磨着。怎能不让肥沃的土地上荒草丛生！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伴随着成长，饥饿，饥饿，成长周而复始的循环轨迹前行着。每天每顿不换样的苞米面窝窝头，苞米面糊涂粥 ，间而有的是高粱米稀粥，白菜萝卜土豆子，大酱咸菜，夏天青菜下来土豆芸豆茄子一炖炖一大锅，空空的肚子灌得竟是菜，肚子撑得大大的，一泡尿的时间就饿的不行，饥肠辘辘与我们生长生活协奏交响。家里的每顿饭都是平均分配的。大人们每天起早贪晚上班，还要担水劈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操持家务，就是这样，在每天的饭桌上，爸爸都要把自己的那一份饭菜拨出一些送给孩子们一人一点。与其说我们只能吃半饱的话，爸爸只能吃四分之一饱饭吧！有一年晚秋星期天的清晨，正在梦中的我，被人轻轻叫醒，睁开眼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爸爸，他说：“孩子快起来，今天咱们爷俩捡地去！”“啊！捡地？捡什么地？”我懵懂不知所措。“捡地，就是到郊区庄稼地里，捡那些秋收后偶尔被落下的苞米高粱之类的东西。”我听这么一说，睡意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顿时精气神十足，麻麻溜溜的穿好衣服，横竖洗了一把脸，手里拿个大饼子，忙三火四的就坐到爸爸自行车的后货架上，跟着他急速出发了。深秋冷风飕飕，吹在我的脸上如同刀刮的一样痛，吹在我的身上，瑟瑟发抖，长时间的坐在自行车后货架上，格的屁股生疼，腿脚发麻，真盼着爸爸停下来休息休息，活动活动筋骨。然而看他双手紧紧的扶着车把，一直低头弓着腰，两腿使劲不停地蹬着车镫子，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后背全都湿透了，身体周围竟然还有丝丝的蒸汽围绕，我偷偷用手摸摸爸爸的后背，就像用湿毛巾把手擦了一样，湿漉漉的，我冷冻麻木的身体突然热血沸腾了，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心里说着：“爸，你太累了！为了你的家人孩子，你付出了自己的所有，身体心灵的折磨，让你承受的太多太多。做为你的女儿，我最懂你的心，我要自强自立，好好奋斗，为你，为家争光争气！”一气骑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目的地了。我下车，腿不能打弯，蹦蹦哒哒几分钟后，才恢复过来。这时放眼望去，黑黝黝的空旷大地，只星星点点弯腰搭背的人在动，那有什么苞米呀!我说：“爸，我也没有看到哪里有粮食啊？咱们白跑了！”爸说：“别急，我领你到地里看看。”爸拿着口袋，拉着我向地里走去。别说，走个百十米，爸竟然真的捡到了一穗巴掌大的裹着黄绿色皮 的苞米，就见他双手紧握放在胸前，用鼻子使劲的闻闻，用舌头使劲的舔舔，用脸使劲的亲亲，然后轻轻的塞给我，说：“拿好，赶快放进口袋里，别掉了！”捡地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父女向过筛子一样扫荡这空旷的土地，天黑了，口袋也满了，爸还是舍不得离开，可我早上吃的一个苞米面饼子，早已被新陈代谢流向远方，肚子咕噜噜直叫唤，口渴的直发晕，嘴里不停追促爸爸回家，这时爸爸从他的裤兜里拿出一个饼子，递给我，说：“因为走得急，早饭没吃，随手带个饼子寻思路上嚼吧嚼吧，一忙就忘了，这回已经饿过劲了，我已经不饿了，你先吃了垫补垫补，我再溜达溜达看看还能捡一个半个的。”说完急匆匆走进早已经没有人的黑茫茫的大地里，腰弯到快贴近地皮，不时用脚来回踢踢周边的土，仔细寻找着能填补孩子们肚子的养料。我手里拿着爸爸没有吃的早饭，呆呆的望着远处茫茫大地上时隐时现的的身影，祈福和憧憬着爸爸同我们能有美好未来！

    经过文化大革命血与火的洗礼，爸爸浴火重生。以后改革开放，至酷在爸爸和我们子女身上的家庭和历史枷锁被彻底摘掉，爸爸重新展示他固有的精神的，文化的优秀杰出的风华，五十六岁时曾经胃癌手术，却只休息不到半年，就又上班，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到六十七八岁。他的认真，他的善良，他的坚守，他的坚强，他的宽厚仁慈，他的勤劳，他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爱岗敬业，他的无私的爱，永远是我们的榜样，是他留给我们永远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