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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家湾轶事

时间:2017-08-28   作者:夷陵老彭 录入:夷陵老彭  浏览量:1080 下载 入选文集

    一
    家乡总让人魂牵梦绕,挥之不去。心静下来时,满眼里浮现最多的,是家乡的那人那事,那山那水。睡梦中梦境里,依然最多的还是家乡,或甜梦或恶梦。家乡总是在自己的潜意识里,那么清晰可感地纠缠,像一棵百年老树,既根深蒂固,又枝繁叶茂。常常想,人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沟沟坎坎,饱尝了太多的酸甜苦辣,为什么家乡值得回忆?后来终于明白了,因为那儿,有我的母亲,有我的童年,有我的父老乡亲。是那儿,给予了孕育我生命的土地,给予了我生命之初的一切人生镜像,并送我走出了这片土地。
    曾家湾,家乡的小地名,一个连本地人都知道不多的自然村庄。其实曾家湾没有曾姓人家,以前有没有?没有去考证。按家乡地名命名的习惯,早些时候这里应该有曾姓人家,后来或迁徙,或没落了。曾家湾共有十六户人家,彭李孙宋四姓。我们姓彭的是大姓,有八户人家。据说彭氏祖先是在明洪武年间从江西南昌府迁徙到宜昌的,当时彭氏三弟兄,其中秀一公的一个分支就落在了这里,且彭姓八户人家没有出五服。
    生活在曾家湾,你姓什么不重要。我们十六户人家就像一个石榴十六隔,彼此之间离不得。来往密切,亲如一家。我后来想,曾家湾,多少有些孔孟曾颜的遗风。当然,在集体经济时代,人们以生产队为单位统一计划,统一生产,统一核算,统一分配,在劳动中相濡以沫,结下了乡村那种特有的结构和关系。
    有一年春夏之交,我已经有模模糊糊的记忆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总是吃不饱,围着妈妈喊饿要吃的。后来听大人们讲,那年春旱连伏旱,天上好像多了几个太阳,一起燃烧,把地上的水汽烤干了,河水断流,只有马凌光(卵石)下有些湿润的沙石,地上黄土飞扬什么东西都不长了,连野草就像打了茅草枯农药一样一片枯黄。蝗虫肆虐,把植物啃得光杆杆,就像冬季霜打一般。古树上的斑鸠也不叫了,偶尔有知了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看来夏粮是没收成了。家中的粮食吃完了,夏粮没有收成,粮食断了档,我们面临着几年来最严重的“春荒”。在节骨眼上,我们四处找吃的,山上山下能吃的东西都找了,连土里也刨了个遍。我至今记得,我的姑父家病死了一头小猪,姑父把它整理了,作为好东西,请我的祖母和我去吃猪肉,他们吃了倒没事,但我在当晚,就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夜。这也难怪,那时谁家如果病死个猫病死个狗的,也是煮的吃了。这样坚持了一个月,夏粮还是所收无几,只见老年人走路腿子直打颤,小孩瘦得皮包骨,有的小孩得了大头病。
    当时我的定楷堂哥是生产队长,父亲是生产队会计,他们比任何人都着急,也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打的粮食,存放在保屋(仓库)里,有粮食不能分啊?看见粮食不能吃啊?眼看随时都会饿死人,他们请来李姓孙姓宋姓德高望重的人,商议如何度“春荒”。借,到哪儿去借?谁借你呢?总不至于偷吧!生产队保屋不是有粮食吗?那可是国家集体的粮食啊!但他们共同作出了一个大胆、可能坐牢、不敢公开的决定,开仓分谷,以度过燃眉之急。他们又立下血盟,保守秘密,不能声张。如果因为此事有谁坐牢,全曾家湾的人民接济他的家人,直到小孩成人为止。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父亲挑回了一担稻谷。靠这担谷,我家度过了艰难的“春荒”。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次冒险。过去粮食是计划物资,公粮是铁定的任务,首先要完成国家的派购任务,就是先交足国家的,剩余才是自己的。尽管仓库有粮食,那是国家的部分,把国家的粮食私分掉,等于偷盗国家的粮食。
    这个秘密一直保守到现在,我今天第一次公开了。
    父辈们的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尊重,孩子们也看在眼里,学在心里。
    印象最深的是拜年。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初三拜朋友。每年正月初一一大早,曾家湾的小字辈穿上漂亮的衣裳,不约而同地集合在一起,给长辈们拜年。拜年是家家到户户落的,大人们说过,宁冒(漏)一湾,不冒一户。如果拜年的队伍没到,大人们就一直盼望着,总感到这个新年第一天缺少点什么,只有孩子们到了,那才叫年。如果哪家的孩子没有去,有的大人也记得,问某某今年怎么没有来。当然,拜年每家每户都有好吃的东西,什么米花糖,苕精果,打拔糖,苞谷泡等。拜年的队伍很长,就像乡村电影散场走在田埂上一样,整齐划一。我们有说有笑,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快乐。
    后来,分田到户了,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曾家湾并没有因为分田而分心。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来帮忙,不需邀请,不计报酬。在支客师的指挥下,每个人尽心尽力履行职责。当然,曾家湾也有矛盾,也有纠纷。我记得,李家老大、老二亲兄弟,因为水田灌溉争水闹得不可开交,继而操起家伙打起来了,老二用钎担把老大的小腿戳伤,血流不止,差点抢救不过来。还有孙家大妈的儿子和李家幺妈的儿子打架,大人们互相指责对方,导致他们几年闹别扭,生闷气,不说话。
    曾家湾,一个生生不息、守望相助的自然小村庄。
  
    二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年春节,我都要回到老家去,喜欢独自一人到曾家湾走一走,想一想过去的事情,看一看家乡的变化。其实我不希望家乡变化得太快,变化得难于认识,我希望她放慢脚步,等一等我的灵魂。
    走进曾家湾的入口处,这是我本家的一位堂伯的房子。他正门前土稻场坎边上有一棵古树,我们叫栎树,又名栓皮栎,花栎树。这棵古树是我们彭家屋场的一个标志,方圆数公里的树木没有与它可比的,它树干高大粗壮,底部两人合围。树冠宽广,足覆盖两亩地。夏天浓荫避日,冬季虬枝撑天。树上有很多鸟雀筑巢。在树下庇荫处,有一座圆椎型的碾房,用六根木柱子撑起,上面用茅草盖就,它是我们彭家的共有碾房。古树下,碾房里,有我们农村孩子的童年,在那儿可以尽情地追逐嬉闹,疯疯打打。
    堂伯我叫幺爹,他和幺妈育有三男两女,其他几个子女正常,但其中一个儿子生下来后就病怏怏的,为了好养一些,就给他取了一个低贱的小名-----二狗子,因为他在儿子中排行老二。
    二狗子名字并没有改变父母对他的期待,他得了一种怪病叫“羊角疯”。在我们那里,在那个年代,得了这样的病,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羊角疯”这种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情,生活基本上可以自理。但病情一发作,就口吐白沫,外翻白眼,靠掐人中才能慢慢醒来。二狗子毕竟是一个病人,平时不犯病时,也控制不了自己,做坏事讨人嫌,如喜欢打小孩,喜欢摘别人的黄瓜,喜欢掀倒别人晒东西的簸箕。若是看见他走过来,人们便会及早的防范他。二狗子不讲卫生,手上漆黑漆黑的,吃东西从不洗手,拿起东西就吃。头上还长有癣,有的说是癞子。他说话也不灵敏,表达不清楚。开始我们包括二狗子在内的一群小朋友,喜欢一起在古树下捉迷藏,网蜻蜓,打陀螺。后来我们讨厌他,不喜欢和他一起玩了,有时还合伙欺负他,让他学狗叫,逼他吃古树上掉下来的虫子。
    二狗子没有小朋友玩伴了,他只有天天和他妈妈在一起了。他最听他妈妈的话,他妈妈叫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除了他妈妈以外,任何人都不听,包括他的爹。他妈妈在地里干活,他帮做一些简单的事情。他妈妈喂猪,他帮助提泔水。他妈妈走亲戚,他也随从。只有他妈妈能听懂他的表达,这表达,可能是一个肢体语言,一句不完整的“啊啊”声。她妈妈很少说他的不是,打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如果他做了坏事,只要他妈妈说声不对,他就不再犯。一段时间,他头上长了癞子,也是他妈妈找来民间偏方,熬成像“糖鸡屎”一样的药敷好的。
    我幺妈为什么对二狗子堂弟这般呵护?她经常说,二狗子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坨肉啊。
    二狗子也心疼他妈妈,谁敢欺负他妈妈,他就会扑上去出手。有一次,幺妈和幺爹为家庭琐事吵架,幺爹动手打了幺妈一巴掌,谁知二狗子拿来一根擀面杖,朝幺爹腰上打去,幺爹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以后,幺爹再也不敢伸手打幺妈了。
    其实二狗子应该有大名,我们也不知道。
    有一年,我们这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二狗子死了,二是我的幺妈病了,三是古栎树倒了。
    二狗子死得真惨。
    那是一个仲春的下午,二狗子随同他妈妈一起放牛。当时牛还是集体的,有能力的农户领养牛后,记工分。幺妈当时领养了一头黄牯牛(公牛)。桃子咀是曾家湾一块空地,树木稀少,野草茂盛,是放牧的好地方,曾家湾的牯牛沙牛(母牛),黄牛黑牛,大牛小牛一般都在这里吃草,就像一个耕牛交易市场。这里放牧,都是主人赶去的,只要有主人在,一般都是放养的,牛可以在比较大的范围内尽情地活动。这时,一头沙牛四处乱窜,口里还发出“牟牟”的怪叫声,这是沙牛发情了。黄牯、黑牯闻到了特殊的气味,接受到了沙牛的讯息,同时向沙牛犇去。但黄牯和黑牯在没有到达沙牛身边时,两头牛打起来了,开始是相互牴架,迫使对方不接近沙牛,后来是越牴越凶,只见黄牯和黑牯前足抬起,犄角向前,卯足了劲猛的一碰撞,“轰”的一声,整个桃子咀都在颤动,又接着“吱嘎”一声,黄牯的一只牛角断了。但黄牯还不认输,准备发起新一起攻势。这时,二狗子急了,赶忙跑过去,试想牵住牛绳子以避开公牛打架,当二狗子正在两头公牛中间时,哪晓得两头公牛再次撞过来了。我的天啊?二狗子倒在血泊之中……
    二狗子死时才十三岁。殡葬的时候,他爸爸想,因二狗子毕竟还未成人,准备用木板钉个棺材,丧事简单一些算了,但他妈妈就是不同意,只好睡他爷爷的棺材。我去的时候,二狗子已经入了材。
    幺妈座在棺材的右侧一个低矮的凳子上,时而目光呆滞,欲哭无泪,时而嚎啕大哭,泪如泉涌。那哭声诉声啊,让那古树也落寞,让那山脉也动容。后来,我听说在桃子咀收尸的时候,就是幺妈收拾整理的,当时整个二狗子的肚子都没有了。
    没过多久,我的幺妈病了,卧床不起。再后来,门前的古栎树也在当年夏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下了。


    三

    我一直认为,古栎树根深叶茂,健壮挺拔,就像一棵巍然屹立的不老树,为什么突然就倒了?我们都感到很奇怪。古树倒了后,我们从树根兜部发现有大面积的根已经腐烂,坎外侧根部腐烂成了一个空洞,一些啃食腐殖质的肥胖的“粪虫”恶心地翻滚,树干里有密密麻麻的白蚂蚁,在黑暗通道里行走,忙忙碌碌。原来古树并没有给我们什么恩赐。现在古树倒了,想靠古树给我们一些庇护也不可能了,彭家屋场的标志也没有了。
    离开古树遗址往前走,是我的一个堂妹家。她叫珍珍。珍珍与我是同太公的,也就是她的爷爷是我的二爷爷。珍珍有姊妹六个,其中一个姐姐三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是最小的。也许是她的爹妈一直想生个儿子。由于兄弟姊妹多,家大口阔,家里非常贫困,更主要的是,珍珍的父亲是一个病人。印象中珍珍的父亲除了病还是病,一年到头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躺椅上,成天喉喉咳咳,稍微做点事,就哮喘不止,上气不接下气,基本上在家里只看个门。可以说,如果不是听见咳嗽声,不会知道珍珍还有一个父亲的存在。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劳动力,没有主心骨,这个家庭就撑不起来。珍珍家实在太穷了,屋里空空如也,在他们家里,一年四季不用锁门,因为他们家没有可拿的东西。
    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只有靠她母亲了,她母亲既当妈又当爹。当时还是“大锅饭”时期,他们姐妹还没成人,她母亲每天必须出工,否则年终就分不到口粮,没有口粮就要挨饿。但她母亲也只能顾一头,顾了生产队就顾不了家里。所以家中的六个孩子只能是大的带小的,基本上处于放养状态。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珍珍和大姐一起尽力多做家务事,照顾好弟妹,为母亲分担。但最多的是带领妹妹们找吃的,如到集体收获过的红薯地里掏遗漏的红薯,到花生地拣遗漏的花生,到山上打野茅栗子。
    珍珍特别聪明,什么事一看就会,一学就懂,一做就成。读书特别认真,考试成绩也好。可是,她只读了一个小学,就回家帮母亲种田了,承担带弟弟和妹妹的任务。珍珍从小就表现出与她姐妹不一样的性格,她争强好胜,打架不认输。如果有谁说他们家不好听的话,她就跟他们急。
    随年龄增加,珍珍长大发育了,越长越水灵,越长越大方了。她心灵手巧,会打毛线衣会做鞋垫。但是她从来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毛线衣。现在她的裤子小了,明显短了一截,像个吊八寸裤子。上衣也小了,穿在身上随时都有绷断线的可能。但是没有钱扯(买)布缝新衣服。她清楚地记得,长这么大,家里没有请过裁缝做过衣服,从小到大都是拣姐姐的旧衣服穿和好心人送的旧衣服。现在衣服都小了,外出只好穿姐姐的衣服。
    珍珍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提亲的人上门了,介绍的男朋友有本生产队的,也有外生产队的。但珍珍就是不见面,不同意。爹妈也希望早点找户人家,先谈几年,到了结婚年龄就结婚。其实珍珍知道她爹妈的想法,找了朋友,确定了关系,就可以得到男方的帮助和接济了,至少珍珍可以有毛线衣、有新衣了。珍珍也知道,她的姐姐,在她这个年龄,已有男朋友了,男方的家就在曾家湾。自从姐姐有了男朋友,家里就宽裕一些,逢年过节,家里也多了一些物资。
    为提亲的事,珍珍还和爹妈吵了好几架。其实珍珍为何不曾想有几件新衣服呢?但她又想,如果像她姐姐一样,靠男方买新衣服,那她这辈子就同她妈妈一样了。后来,很少有媒人来提亲了。
    珍珍十八岁那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曾家湾。村里一下子来了很多人,有挑窑货的,有卖鱼苗的,有收鸡蛋的,有弹棉花的。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口音都有,有浙江佬,福建佬,江苏佬......
    弹棉花打被窝的师傅生意最好,他们一个近三十岁,是师傅,一个二十岁左右,是徒弟,浙江人。他们在曾家湾已经弹了半年棉花了,和我们彼此都熟悉了,好像就成了本地人。我们有时有了好吃的东西,还请师傅去吃饭。他们开始是到每家每户弹棉花,供吃供住,或是按天算工钱,或是按被窝数量算工钱,一般每家都打了一到二床被窝。家家户户的被窝打完了,后来他们就在珍珍家里租了一间屋,做起来来料加工的生意,不仅对本地加工,还对外加工。珍珍就为他们打杂做饭。
    自从弹花匠租房后,珍珍家也发生了和以前不同的变化,特别是来人多了,有的是来加工被窝的,有的是来和弹花匠聊天的,有的是来看弹棉花的。珍珍也更勤快了,只要有人来,珍珍就端茶递水,忙前忙后。
    珍珍也特别喜欢听弹棉花的声音,嘚---嘚----嘡嘡嘡,嘚---嘚----嘡嘡嘡,声音富有节奏,时而低沉,时而高调;喜欢看弹棉花的过程,一弯弹弓,一张磨盘,一个弹花棰,一根牵线杆,随着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一方方花套;喜欢看弹花匠师傅弹花的姿势,背着一张弓,左手扶住弓背,右手握住棒棰,在优美弦律中弹出了一床又一床新被窝。弹花匠在珍珍家又弹了半年棉花,珍珍一直为他们服务。现在珍珍厨艺水平提高了很多,还学会了浙江宁波话。
    突然有一天,弹花匠走了,珍珍也失踪了。
    这时,曾家湾的人们才知道珍珍随弹花匠走了,但一问弹花匠是哪里人?具体住在哪里?都说不清楚。有人说,珍珍十有八九是被拐走了,转手一卖,就是几万,拐卖到河南,西北,被关在黑屋里,不准到处跑。那里几弟兄共一个老婆,看来珍珍要受苦啊。有人说,浙江那个地方苦啊,比曾家湾还苦,人多地少,天天吃窝窝头,女人当男人使,每天还要给男人担洗脚水。这可苦了珍珍。
    珍珍失踪后,她的母亲向公安局报了案,但还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后来,珍珍的父母亲相继离世,直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珍珍在哪里受苦。
    当珍珍已经逐步淡出在曾家湾的记忆时,珍珍回来了。这次回来与上次离开相差整整十年。听说珍珍回来了,曾家湾的男人女人们纷至沓来,围着珍珍问这问那。从这些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对珍珍的疑惑和羡慕。在关心关注珍珍的同时,男人们更多的是看弹花匠来了没?当男人们看到弹花匠师傅开了一台四个圈的黑色轿车,整个车塞满大包小包,还带回了两个像王子和公主的孩子时,一个一个的眼睛瞪圆了。
    弹花匠师傅现在不是原来的弹花匠了,他成了一家科技公司(生产汽车电池)的老板,珍珍也不是原来的珍珍了,她当了董事长,实际上他们是一个家族企业。后来珍珍每半年都要回来一次,资助她弟弟做了一个四合院,办起来农家乐。再后来珍珍的科技公司,在高新区开了一家分公司。开业时,高新区领导出席了剪彩仪式。
    我是在政协会议上见到珍珍的。我问为什么当时出走?她直言不讳地说,当时我们那个地方太穷了,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想重复我母亲的生活,走那条几乎没有的路。我问为什么也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十年无音讯?她说,如果当时不偷偷地走,就走不了,那也没有今天。再说多一个少一个人对我们家来说没有多大关系。我又问,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她回答,即使回来也要混个人模狗样的,否则无颜见人。
    这就是珍珍。


    四

    走的再远,总忘不了回家的路。这里是宋家屋场,曾家湾只有两户人家姓宋。其中一户女的是裁缝,男的是大队干部。
    宋裁缝家几代人是手艺人,她爹是个石匠,我对石匠没有印象,但他们拆老屋做新屋时,从墙缝里发现了好多的纸币,好像是民国时期的,我们拿来当宝贝。现在石匠的姑娘又是裁缝,所以他是我们曾家湾最富有最殷实的人家。比如,他们家房子大,偏屋、厕所盖的都是瓦。屋里家具多,床很气派还安装有玻璃。特别有一个落地的摆钟,滴滴答答的声音真好听。宋裁缝手艺好,一天赶工多,做的衣服合身,远近闻名。
    汪友华是宋裁缝的爱人,是从江南来“倒插门”的。汪友华和宋裁缝育有两女一男,都随妈姓宋。三个小孩子真幸福,似乎他们从来不愁吃不愁穿,他们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长得白白胖胖,走出来好似公主和王子一般。我和他们一比较,真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
    汪友华是个党员,当兵转业军人,大队民兵连长。听我父亲说,汪友华在“文革”中跳得高。我也记得有一次,大队召开批斗大会,全大队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子弟都叫来了,汪友华和大队革委会谢主任把几个顽固分子反吊在礼堂的橫梁上,头上戴着高帽。被批斗的四类分子中,有一个是我祖母的侄子叫孙代绪,因为他是富农的儿子也像架飞机一样双手紧捆,反吊在橫梁上。当时汪友华用鞭子抽打他们,让他们认罪,交代过去是如何欺负贫下中农的。每抽打一下鞭子,我心里也在疼痛,就好像抽打在自己身上一样。当时孙代绪被打得泪流满面,鼻涕流出了一尺多长。汪友华说,刘明田你帮孙代绪把鼻涕揩一下。刘明田也是四类分子,也被捆住反吊在橫梁上,同样没有手揩。但又不敢违背,只好刘明田用脚帮孙代绪把鼻涕揩了一下。
    在这里,汪友华不是跳得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政治氛围中,作为一名大队干部也不得为之。毕竟当时阶级斗争很复杂。
    在我读初中时,也就是1977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汪友华有了新的认识,这种认识在心里一直很沉重。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晚上,我的语文老师谭德方带领我们班几个文笔较好的同学到曾家湾去,说是曾家湾出现了一个雷锋典型,采写一篇典型事迹,除学校学习外,还要送到上级去宣传报道。
    到了曾家湾,我才知道是汪友华牺牲了。
    原来,汪友华发现曾家大堰排水道漏水,水花花地白流走了。他想,当下正值冬天,冬天不把堰塘水灌满,春耕如遇到干旱就不能放水插秧,耽误的就是一季啊。现在不仅不能蓄水,反而漏水。曾家大堰是曾家湾的当家堰。他分析一定是排水道的筏门松了或者歪了,导致漏水。
    用什么办法堵住呢?现在正值隆冬,水冰冷刺骨。最好是请“水猫子”下水,但“水猫子”只有宜昌才有,能不能请到还是个未知数,即使请到了,这么远来,水早漏光了,再说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谁又出的起呢?
    当天上午,汪友华作出了一个常人不能理解的决定,他只身下去堵漏。汪友华挑来一担柴禾,用于出水后取暖。找来一些破棉袄和麻袋用于堵漏。听说汪友华要下水堵漏,几个年轻人跑去看热闹。
    北风阵阵,从山坳里呼啸而来,似狼嚎。寒风打在脸上似刀割。天空阴沉沉的,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汪友华脱光了衣服,连短裤都脱了,先做了一下热身,然后一个猛子下去,堰塘中冒出了一串水泡。过了几十秒钟,汪友华浮出了水面。看热闹的人赶快生火,为汪友华加热升温。
    只见汪友华嘴巴乌黑,身上发紫,冻得牙齿上下直打磕磕。他对看热闹的人说,我找到位置了,发现问题了,还下去一次就搞好了。
    这时有人说,你不能再下去了,怕抽筋。不要紧,就差一点点了。汪友华说完,只听见“扑通”一声,他再次跳入了冰冷的水中。
    1秒,2秒,3秒.......,堤上的人屏住呼吸,20秒,30秒......,人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水面,1分钟过去了,2分钟过去了......
    不知谁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时其他看热闹的人才感到汪友华出事了,可能不会起来了,他们赶忙一路跑一路哭喊,快救人啊,快救人啊......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赶来的人们把汪友华打捞起来时,他一动不动,睡得那样安详。
    水漏堵住了,汪友华的生命却没有了。
    汪友华的事迹深深地震撼着我们少年的心。当夜,我们赶忙写了新闻稿件,经谭老师精心修改后,寄给了县报道组和当地的报社。以后,我们一直关注有关汪友华事迹报道的反应,我们想只有报上宣传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了,才能表达我们一种朴素的对汪友华和他家人的尊重和情感。但我们一直等到初中毕业,也没有看到新闻。后来我了解到,汪友华的事迹没有任何媒体宣传报道,牺牲后没有一分钱的抚恤,连安葬费也是他家出的,没有任何的荣誉和追授什么称号。
    汪友华的坟茔很普通。
    我每次从汪友华家门前路过,都会驻足一会儿。我在想,他家的房子还是那样宽敞吗?他家的摆钟声还是那样好听吗?他家像王子和公主般的孩子还好吗?我总感到我们太吝啬了,欠他们太多了,哪怕是一句暖心的肯定。
    如今还有多少人会想起汪友华舍身堵漏的事迹?想到他的事迹又会怎么样呢?

 

    五

    我从十四岁离开家乡,已有近四十年是在外地学习、工作和生活。有人说,日久他乡成故乡。故乡可以很多,但心中的家乡永远只有一个。曾家湾的面积不大,两坡夹一沟,小河弯弯曲曲,小路随着小河曲曲弯弯,蜿蜒到小河的源头。孙低尕就住在小河的源头。
    孙低尕学名叫孙长笛,其实一点也不低尕,相反比一般同龄人显得高大,只是因为他在四弟兄中处老幺。他的爹妈管叫孙低尕,我们也这样叫他。
    孙低尕比我大三岁,比我上学早三年,但他上学读书确实不行,考试成绩经常得零分。他说,看到书就头痛,一到教室就胸闷,见到老师就害怕。确实,他在教室坐不住,最多坚持五分钟,不是打瞌睡,就是左顾右盼,趁老师不注意,离开座位走动,时不时用铅笔敲同学的脑袋,影响别人学习。有人说,他是个尖屁股坐不住。
    有一天,学校组织学生接种牛痘(防疫天花病),当点名发现缺少孙低尕一个人时,学校很着急,如果这次不接种,不知还有没有下次。于是,学校专门派老师到家里找,家长说他与平日一样,很早背着书包出家门了。学校不见人,家里也没有人,这时老师、家长慌了,他到哪里去了?一班人在堰塘周围找,另一班人在亲戚家中找,快到晚上还是不见踪影。这一次,学校、家长也知道了孙低尕经常逃课。他躲在哪里?在干什么?一个山洞里,一个废弃的土窑里就是他的一天。为此,他挨了他爹不少的打。
    打也没用,他确实不是一块读书的料。时间久了,学校、家长也厌烦了,不管他了,最后也有点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了,只要他不影响其他同学学习,不做违法犯罪的事。按他爹的说法,只要能写名字,能算加减法,能认钱数钱就行了。就这样“读了五年书”,学校发了小学毕业证书。他爹和他很感激校长。
    孙低尕读书不行,不等于他不聪明。他情商高,与人见面熟,与人沟通能力强,做生意精怪精怪的。那时他经常带我们一起扒蜈蚣,打橡子,挖黄姜,打山货,换零花钱,还在一起游泳,炸鱼,八月十五“摸秋”。
    孙低尕下学后也不种田,他说不喜欢种田,种田吃不饱肚子。我确实看见他经常在外面晃荡,讲哥们义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他爹同样也管不住他。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来找他核实一起偷鸡摸狗的情况,才引起了他爹的高度重视,当时全国正在严打投机倒把,流窜犯罪。他爹想,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娃子迟早会被社会上一些人带坏,那时可就毁了,都说军队是一座熔炉,必须想办法把他送到部队去,锻炼锻炼。
    1978年,孙长笛应征入伍了,部队在湖南怀化。他是曾家湾解放以来第一个当兵的,家家户户为他送行,他佩戴大红花,脸上洋溢着喜悦。我们都为他高兴,我想,他能够当兵,他爹应该下了不少的力,凭文化程度、凭年龄、凭政审,都视乎差一些条件。后来我知道了,主要还是孙长笛自己的功劳,那天,孙长笛和接兵的干部一起交谈了三个小时,干部说,这个兵我要定了。
    那一年,我也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我和他都离开了曾家湾,离开了家乡。孙长笛到部队后,我们通过几封信,我叫他哥,他叫我弟。
1979年初,对越自卫反击战争爆发,孙长笛所在的部队开赴到了前线。就在广西凭祥待命时,他给我寄来了一封挂号信,信上说,等仗打完了,就回家探亲。当我接到信时,他已经上了前线。
    到了3月底,中国军队开始大规模撤军,我一直等待孙长笛的消息。还时不时地问他的家人,打听有什么重要消息。一直等待4月中下旬,也就是战争结束半月后,县人武部和部队领导到孙长笛家里,送来了烈士证书、一等功勋章和遗物。我才知道孙长笛在战场上牺牲了。
    我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了孙长笛的事迹。1979年2月,他所在的连队从友谊关东侧的米七出发,很快就投入了战斗,分别攻占了611高地和303高地,占领了那派、魁梅、探垄阵地,在攻打美目山时,他们击退了敌军的13次反击,双方伤亡过半。正在双方死拼硬打、激烈交火时,孙长笛作为某班班长,他机警灵活,有勇有谋,从左翼突破击毙了3名敌人,摧毁敌人主力碉堡一个,实现了第一阶段的胜利。进入三月,谅山攻克,部队已经逼近河内,在关键的一战,部队需要成立一支侦查连突击分队,既要侦查敌情,又要见机行动摧毁敌主力。孙长笛第一个报名,他说他有实战经验。侦查连突击分队成立,孙长笛同其他不是党员的几名战士,火线入党。扣当山一无名高地是他们的目标,突击分队迅速到达预定位置,摸清了敌情,向部队发回了密码。在高炮掩护下,击退了敌军的坚固防卫阵线。但敌军在短时间内再次反扑,突击分队死死咬住,后来双方近距离交火,像绞肉机一样一片片倒在血泊之中,孙长笛所在的突击分队全部牺牲。中央军委授予孙长笛革命烈士称号,追记一等功。
孙长笛最后一封绝笔信我至今还保留着。
    我走进孙长笛的老家,看到了堂屋的中堂正方挂着孙长笛的标准军人照,浓眉下一双小眼睛,似笑非笑,白净的国字脸左耳根处一颗黑痣,格外醒目。这张照片永远定格在十九岁。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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