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

一

他出生于这座破落的农村，家境拮据。

东方既白，他赶着晓寒的薄雾坐上开往县城的公车来到工厂上班。中午工厂每每个人发两个白面馍馍和一个白菜猪肉馅的包子。他舍不得吃包子，就用手帕包了放在兜里，然后就着自家腌的咸菜啃上两个馍馍，开始下午的工作。晚上他回到家，他温柔小意的妻子结束一天的纺织，从灶上端下一盘温着的肉沫白菜，一碟豆腐皮和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稀饭。妻子坐在他身边陪她吃饭，将一天邻里邻居发生的趣事讲给他听。吃完饭她给他端来一盆热水洗脚。他在睡前给她一个吻。就这样过了小半辈子。

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儿，可他疼这个女儿疼到了骨子里。每天从县城下班回来，他就将已经冷掉又被捂热的包子递给女儿。女儿吃得噎着了，他就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她的背。刚学会说话的女儿用软软的小手将包子分成三份，一块递给妻子，块递给他。“爸…爸…吃。”女儿咯咯地笑。他感觉眼眶有些热。他朦胧地看到妻子倚在烛火旁，挽着乌黑的头发微笑地看他。

这是他深爱的妻女啊，他一定要让她们过上富足美满的生活。从今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带回来一个白菜猪肉馅的包子。他承诺。

没过几年，工厂倒闭了。他失去了工作。那天晚上他回去得有点晚，妻子已经哄着女儿睡下了。他将手帕包好的包子放在桌上，拖着疲惫的身子睡了。

鸡鸣时分他醒来，妻子正在灶上做饭。

“娟子，我们工厂倒闭了。我想跟着大江哥去城里打拼。”他说。“我已经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了，后半辈子我要让你过得幸福。”

妻子只温柔地对他笑。

那天妻子将织好的用来做新年新衣的布全部卖掉了。除夕，他们坐上了辗转进城的公车。离开小村的时候，他安慰妻子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妻子只是笑，她轻轻裹紧了女儿的棉衣，眼泪却渐渐盈了满眶。她看着女儿通红的脸，回头遥望那村庄，慢慢提步跟上去。

雪纷纷扬扬地下，像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一点点覆盖了村庄。在全家团圆欢笑的时刻，他们向城市靠近着。

二

进城的第一年，他们和大江一家合租了一间小仓库——十平米不到的地方住下了两口人家。他和大江像模像样地做起了生意。一开始是摆摊卖自家咸菜和辣酱——城里人稀罕，生意做得很红火。妻子一双巧手织布裁衣，来补贴家用。一年后，他们一家三口与大江家搬进了三十平米的小屋——与大江是对门邻居。

第二年他开了一家工厂，工厂规模越来越大，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足，他也越来越晚回家，但他仍然记得每天都带回来一个白菜猪肉馅的包子。

他逐渐也成为一个能被称上一声老总的人了。他聘请了秘书——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大学生。一天他和他的秘书应酬回来，他喝了很多酒，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的妻子温着菜等他回来。他突然发现妻子老了，常日的纺织将她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带孩子的劳累使她早生白发，她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在她暗黄色的脸上显得很深。他的嘘寒问暖一下子哽在了嘴边。他避开妻子匆匆上了楼，躲进了浴室，他看见镜子里一身西装革履格外容光焕发的自己。走出浴室，他突然想起买好的包子落在了酒店。他怕包子被人看见给他丢脸。他连忙打电话给秘书。秘书说：“我担心包子的油弄脏您的西装，况且放了一宿也要变质的，就丢掉了。：挂断电话，他先是一瞬的恍然，然后有些落寞有些庆幸地想，还好。还好，就这样吧。他在心里重复着告诉自己。他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温好的饭菜在寒风中一点一点地凉了，妻子将饭菜放在冰箱里，慢慢走上了楼。她看见月华冷冷地洒进房间里，让她突然觉得冬天那么冷，冷过进城时没有暖衣跋涉在雪中的那个晚上。

三

他渐渐很少回家了。他有着雄心大志，妻子却不能理解他。他感到与妻子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正如妻子完全不懂他的工作，他也开始对于逐渐老去的妻子心生厌烦。就像他曾经舍不得吃的包子，原来将它放在兜里捂着，如今却担心它污了身上的西装，他的爱就那样一点一点冷却了。

妻子当然察觉了他的疏远幕，可她只能当作不知道地继续着生活。她不知道如何改变这样的现状，只能天天以泪洗面。那天他没有回家，妻子坐在沙发上等了他一夜。夜是那么的冷。妻子回想起过去村里的日子，那时无论多晚，他回家时一定会给她一个吻，他们在温暖的烛火下聊着一天的趣事。他的拥抱熨烫而妥帖，让她感觉安心。妻子坐在沙发上，一边想一边流泪。女儿起夜时，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她，问：“妈，你怎么在这等着？…你哭了吗？”她仓促地拿衣袖擦去眼泪，说没有。女儿打了个哈欠，督促她早点休息。她答“嗯”，然后在女儿关上房门的一瞬间，不可自抑地抽噎出声。

她心里那么苦，可是要她怎么说。

第二天他回来了。暮色四合，桌上放着一碟肉沫白菜，一碗蘑菇鸡汤和一盆排骨。他皱眉对妻子说：“下次不要再做肉沫白菜了，没有营养。”妻子应了一声，接过他脱下的衣服去洗。妻子照例将衣服放进脸盆里搓，可是就在她低头的那一刻，她是那么清晰地闻到了，衣领上浓郁的玫瑰香味。泪水顺着脸颊落在盆里，借着荡开的水波，她看见苍老的自己。在那一阵香味中，感到了令人晕眩的恶心。

多苦、多痛。

痛到她几乎再也不敢伸手去触碰那件衣服，羞辱一般地哭出声来。

他抛掉了一切走向他的康庄大道，一步也未回头。而她困在回忆里，怎么也走不出去。

晚上，女儿问：“爸爸怎么又出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呢？”

她味同嚼蜡地就着肉沫白菜咽下一口饭：“他不会回来了。”

女儿没懂。

她如鲠在喉。

四

终于到了那一天。

他说：“娟子，我们离婚吧。”

她心中一阵酸涩，眼泪忍不住滑落，她感觉心脏绞在一起，让她痛得能吐出一口血来。

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才发现她没什么东西。她和哭得泪流满面的女儿道别，一步步走出家门。

地上积了厚厚的雪，雪花不断地飘落，街上是张灯结彩的冷清，她看到居民楼亮起的晕黄的灯光和玻璃窗上的白雾，突然想起，今天是除夕。

一年又过去了。她冷得打了个寒战，“再见”，她像是道别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开春了，万物复生。女孩走到一座墓前。她跪在墓前，将一个包子掰成三瓣。她狼吞虎咽地将一块往嘴里塞，噎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她很努力地将冷掉的包子咽了下去，然后陷入沉默。

她流着眼泪轻轻地说：“妈妈，你食言了⋯⋯爸也是。“

五

一个人不愿回头，他将记忆摒弃在过往的时光里，一无所念，所以无情。

一个人频频回头，她被困在记忆里无法挣脱出去，心中存执，所以生怨。

这就好比一个包子，热气腾腾心生渴望的时候视若珍宝。当它冷掉、硬邦邦得像块石头的时候弃若芥草。

这是善变与不变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