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脸人

天空中扯满薄薄的雾帐，一头系云端，一头扎地下。花草树木、车辆行人、楼宇街道，全都迷蒙的罩在其中。不明不白的日子哗的流向了岁末。阴沉的冬日，天地间阴气阳气各自隐遁，垂垂老态遍布林间树梢。麻雀不知藏在何处，人倒是聪明，有事无事躲在室内。冬藏的习性套住了天地。太阳多日不见，偶尔露脸也是有气无力，热力散失。呼呼的北风倒是藏不住，欢悦的穿梭在窗间门缝。 

 房子的窗户，天热时嫌小，恨不得凿开屋顶打开天窗，迎接八方来风；天冷时嫌大，丝丝狭缝合不拢，冷飕飕的风趁机穿堂入室，处处生寒。我家的窗户就是这样不是很密实，夏天能钻进狡猾的蚊子，冬天能溜进机灵的冷风，只因有道道缝隙。不想折腾，得过且过的用了好长时间，终于忍无可忍，弃之更新。

 请来做工的师傅姓沈，外省人。十几年前来我家小区附近开店，做铝合金窗，封装阳台。初来乍到时，窄小简陋单间一家三口亦家亦店。店子位于小区进出路口，来来往往经过时，有意无意的扫去几眼，一览无遗的就看个通透。店门口处沿墙堆放着玻璃、铝材，木板搭成的简易工作台。店内靠窗处有张小方桌搁着电饭锅，简单的调料。几岁的儿子趴在桌旁写画。最里处有张高低旧床，上层堆满杂物，下层是凌乱的被子衣物。 

简陋的店面，寒酸的生活，令人疑惑主人的手艺。看着他不易的生活，却从未想过进店找他做生意。春去春来间，他们成了我眼中，脸熟心生的“熟脸人”，识得其日常生活，不识其姓甚名谁。曾经的街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熟脸人”。理发店，早餐店，便利店，水果店，家家店里都有一些陌生的熟脸人，有交集无交情。 

日子不以貌取人，时间溜走，他的店面依旧，儿子成长。不知哪年，儿子不再出现在店内，旧床不见了，窗户边的小桌也没了，店内只剩铝材玻璃，看上去顺眼不少。大概是熬了年头熬出好生意，另处安家了。 

初次和沈师傅打交道，是在那年冬日，阳台上有块钢化玻璃突然自爆，喷的炸响下，如镜的玻璃幻化成朵朵盛开的冰晶花。担心北风揉碎，急得连忙下楼，找他来帮忙查看。没过几天，新玻璃装好，严丝合缝。没想到他的手艺竟然挺好，活也细致。此后再路过他的店子，依然不语，但知店内主人不似店子那么粗陋。 

城市就如爱打扮的女子，今日种草栽树，明日修路架桥，时刻变化着。沈师傅的店前，变化中生出一堵围墙，行人绕道而走，生意堵死。他哪天搬走也不知。那段时间，临街上空置出不少店面。熟脸的店主们纷纷离去。 

日子如潮汐般来去，纷繁复杂中，城市街道日益整洁，临街店面日益精致。不知是实体经营败于网购，还是高涨的门面租金，抽走利润。街上店面如流水般易主，很难再有沈师傅那样十几年的“熟脸”店家。 

沈师傅搬到何处，无心打听。直到今冬，决定重新封装阳台。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那间既是店也是家的门面。找出电话试着拨通，还好是他。得知他仍旧操持着旧业，想也未想的决定让他来做。

量好尺寸定好价，隔几天上门安装。来的那天，天气阴冷。同来的还有他长成大人的儿子。小伙子清瘦白皙，个子高挑，穿着长黑棉袄，衣扣敞开，带着手机耳塞。不言不语的帮忙装定螺丝。几年不见沈师傅苍老不少，脸黑发白，双手如蟹爪般骨节暴突，手心老茧纵横，手背褶皱如同枯朽树皮。儿子的手纤细柔嫩，干活时左手带着手套，右手拿着手电钻，不时扶下耳塞。沈师傅赤裸双手拆卸旧的玻璃窗，满手尘土。我赶忙拿出两双棉线手套，让他们戴上，儿子听话的双手带好，沈师傅说不用，他的手习惯了这种粗粝。 

人的手是第二张脸，细腻白皙的手显示出生活的养尊处优，未经风霜；粗糙不堪的手流露出生活的苦难，饱经沧桑。闲谈中，得知儿子高中毕业，成绩不好未能上大学，无事可做，出来帮父亲打下手。时间不容商量的把当初趴在电饭锅旁作业的孩子，打造成“年轻版”的沈师傅。只是不知道孩子细嫩白皙的双手，会被生活打造成什么模样。子承父业对于孩子讲，这种机率实在高。看着孩子涉世未深的脸，想起佛学所讲，六道轮回时，飘在空中的逝者找到有缘的父母，会立刻再生，这就是命，哪怕父母之外还有更好的父母 

沈师傅干活时烟不离口，烟丝燃尽仍衔在嘴里，说话时烟头一颤一颤竟然不落。老公不时递支烟，他嘿嘿笑两声接过去，吧唧、吧唧抽的乐呵。烟雾缭绕下，他和老公谈起了美国大选，特朗普集团政策，新冠疫情的防治……男人关注政治，女人关注时尚，都是生活之外的诗和远方，不论高低。 

闲谈中得知他是江西农村人，一儿一女。儿子带在身边，女儿留守老家。他不再开店，在一家有名塑钢门窗厂当安装工。问他为何不开店？他说合适的店面难寻，小店成本高生意难做。现在的人不是看你活做得好不好，而是看你在哪里给谁干活。名气大的厂里，活路多，见识广。像我这样的老顾客找来，也接点私活。 

谈起儿子的未来，沈师傅也是遗憾的说，成绩不好，能怎么办？在竞争激烈的城市，优质教育资源很难惠及外来务工农民子弟。简陋的生活环境，难能有好的成绩。处于城乡边缘的这些孩子，没有误入歧途，就是幸事。看着低头装纱窗的小伙子，小鲜肉般的容貌，倘若不是跟在父亲身后，怎能看出他是农民工的后代。这些不同于父辈的新生代农民，还会继续父辈的勤劳苦干吗？ 

沈师傅欣慰的是儿子本份，愿意跟着他学手艺。他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不管愿不愿意，像牛般有牛劲，干“牛活”有饭吃，生活总会继续！

父子俩忙活一整天，天黑时终于完工。添加好友微信，支付工钱。沈师傅说现在做工很少用现金支付，添加客户的微信，便于收款便于后期联系。父子俩走后，留下串串灰脚印，七零八落在阳台上踩瘪的烟头，微信上他喜悦的笑脸……        

站在新窗前，玻璃干净透亮，塑钢平整严实，蚊子再难偷越，寒风只能绕行。脑海中响起流行的网络红歌，“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都是人上人。今天搬砖你不狠，明天地位就不够稳！”……

窗外北风起，落叶飞，迷雾散了聚，聚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