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殇
这个悲惨的故事,追根溯源,还得从一九八七年开始说起。
太行山中段东麓的一个小山村里,在村边的一处新院落里,住着亮儿一家人。亮儿凭借着一双勤劳的双手,他除了在矿上上班以外,利用业余时间,把地里的农话打理的井井有条,一家四口渐渐地过上了好光景。特别是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耀宗,亮儿觉得小日子越过越有奔头。从小吃苦长大的他,心里暗暗发誓,决不能叫儿子像他小时候那样吃苦受罪,不能叫他受一点委曲,一定要叫他欢欢喜喜的长大成人,这份家业以后可全指望着他哩。这一年,耀宗六岁了。别人家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上学去了。亮儿和他家的怕他这么小就去上学,可别把脑子累坏了。因此,又叫他跑着玩了一年以后才叫他去上学。上学以后,正是贪玩还不懂事的耀宗,想上学的时候就去,不想上的时候就不去,亮儿他们都依着他。他们想,他才这么大点儿的一个孩子,正是跑着玩的时候,要是天天在校里憋着,还不憋出毛病来。他不愿意上学去的时候,亮儿家的天天好吃好喝的支应着他,不他还不愿意上去哩,这么以来他就更不愿意去了。他的功课自然跟不上,老师把他经常旷课和跟不上功课的事,告诉给亮儿他们,要他们好好管管他。可是,亮儿却不拿这个当回事,他认为,小学里学的东西,不就是能认下自个儿的名儿来、会算个账儿什么的,以后买个东西什么的别挨了捉就行啦。就这点东西,闹着玩似的就学会了,还用得着天天去上昂。耀宗的功课越落越多,下来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上学去的时候,前边落下的课他不会,后边的课接不上,老师在讲台上讲了半天,他在下边愣儿吧唧的也听不懂讲的是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到五年级的时候,他一点儿也跟不上了,只好再墩一年。墩级以后,因为以前落下的功课太多了,他还是跟不上。这会儿他比一个班里的同学都大两岁,个头也比人家高出半头,可是,学习成绩连人家的一角也赶不上,就是别人不说他,他自个儿也早就觉得不好意思了。越是跟不上,他就越觉得念书没意思了。等稀里糊涂的上完六级级,下来该上初一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上了,他对念书早就厌烦透了。亮儿想,他不愿意上就不上吧,要是硬叫他去上,他心里不痛快,在憋出个什么毛病来,那可就不上算了。反正以后怎么也是指着干活吃饭,有个好身子骨比什么也强。
村里的人们,对耀宗不念书的事,都感到惊讶和不解。他们说:“耀宗还这么小,正是念书的功夫,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哩。人家家庭条件不好的,就是省吃俭用,还知道供着孩子念书哩。亮儿他们又不是供不起,怎么就眼巴巴地看着他瞎跑着玩,也不叫他念书吔。亮儿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管孩子长材料哩,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哩?”教过耀宗的一个老师说:“他就是上了初一也跟不上,他落的课忒多了。要是再墩级,他心理上也承受不了。这可真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那会儿他经常旷课,校里几天几天的见不着他的人影,给他家的大人们说过几回,他们也不管,唉,他这是生给耽误了。”
其实,亮儿早就把耀宗的前途好想好了。这天,他利用在矿上上班的方便条件,又来到在矿上当头头的他的从堂兄寒石的家里。
“还是叫耀宗接着上初中吧,开始跟不上也不要紧,叫他一边上着一边复习,他只要明白了念书对他今后有好处,知道用功,以后说不定会慢慢地跟上了哩。就算是跟不上,那怎么多学一点也比不学强。再说,不他闲着也没事,不念书干嘛。就是再不济,怎么也得叫他念到初中毕业,要不光小学里学的这点东西,以后可不够用。这可是关系到他以后前途的大事,别的事你们可以依着他,这件事可不能由着他。”寒石又是这么劝亮儿。
“其实,这人以后过的怎么样,也不在上不上初中。远的不说,就说咱们村吧,别说是上了初中的,就是高中毕了业的也有的是,可他们这会儿过的怎么样嗳?还不是成天介在地里撅着屁股,在日头底下晒着昂。当个死老百姓,成年介风吹日晒、累死累活的种一辈子地,能有个什么出息吔。哎,哥,你知道咱们村穆家的老二不?”亮儿说着说着,突然转移了话题。
“你说的是在外边当副市长的那个人吧?“
“对,就是他。人家他可真行,把他哥穆老大家的三、四个孩子,全都弄出去了,还一个个都安排了好工作。穆老大家的孩子们,谁才念过几天书,有的连学校的门边也没蹬过,可这会儿人家一个个都过着很好的光景哩。要不说不在你上不上初中,就是上了高中有什么用嗳。这会儿这事,就看你家里有没有顶事的人了。”说到这里,亮儿那双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寒石,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给家里的人办事的。”良久,他见寒石一直不说话,又接着说:“开始那会儿,我也想叫耀宗接着念书来着。我劝他念书的时候,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念书不就是为了找工作昂,到时候你跟我大伯说一声,叫他看着在矿上给我找个差不多的差事,不就行啦。”寒石心里咯噔一下,他最怕听到的话,也是最为难的事,亮儿还是说出来了。
耀宗不念书这一年,他才十四岁。刚开始那会儿,他别提多欢喜了。他再也不用背着那讨厌的书包上学去了,再也不用过那种又受拘束又费脑筋,简直就是受罪的日子了。这会儿他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想到哪儿玩就到哪儿玩,成天介什么事也没有,自由自在的,好不快活。他像是逃出笼子里的一只小鸟,终于可以自由飞翔了。不过,这样的日子一长,村里村外他都玩遍了,永久不是那么几个地方,玩来玩去的,他就越来越觉得没意思了。更难受的是,不管到哪儿去玩,就他一个人,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跟他一拨的人,人家都上初中了,就是有个别没上的,也都跟着家里的大人们下地学干活去了。他一个人在外边早就玩腻了,下来就憋在家里不出门了。可是,在家里平常也是他一个人,亮儿天天到矿上去上班,亮儿家的除了做饭的时候在家,一有空儿还得到地里去拾掇庄稼,他妹妹耀娟天天去上学。他一天到晚,天天重复着吃饭睡觉看电视来打发时光。功夫不长,这种日子他也就过腻了。想出去转转散散心,可是,一看到那些早就转腻了的地方,就又没心思了,只好又回到家里继续憋着。这会儿,他憋在家里也不是,到外也转也不是。他像是离开了羊群、迷失了路径的一只小羊,不知何去何从。久而久之,这样的生活,使他渐渐地变得烦燥不安起来。亮儿和他家的见他整天介抓耳挠腮、没守没占的样儿,又心疼又着急。他们心里明白,他这是生在家里憋的,就是一个大人,整天介这么憋在家里也受不了,就别说他还是一个孩子了。可是,他们又舍不得叫他下地干活,平时一担水也舍不得叫他挑。他们想,他还这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把身子骨累坏了。因此,他们除了好吃好喝的支应着他以外,就是哄着他出去转转散散心。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哄,他要不就是不出去,就是偶尔出去一下,不大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就这么成天介憋在家里,依旧天天重复着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要不就是在院子里瞎转悠的生活。这种百无聊的日子,使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孤僻、古怪和暴燥了。他整天介聋拉着个脸,一天天的也不说句话,谁跟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的,好像谁都欠他似的。继而他变得看什么东西也都不顺眼了,还莫名其妙地摔这摔那。特别是一看见耀娟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总是找茬对她说些难听的话,还动不动就想打她,吓的她只好躲着他。亮儿和他家的再也不忍心看着他这么难受下去了,再这么下去,还不非把他憋出毛病来?得想个什么法儿,叫他原意出去玩才行。最后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给他钱,叫他在外边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愿意玩什么就玩什么。总之,只要他愿意出去玩,不在家里憋着就行。这一招,果然灵验。耀宗手里有了钱,他还就真的不在家里憋着了,刚开始那会儿,他先尝试着到邻村的那家网吧里去玩,亮儿他们也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好玩的,反正他一到那里边去,就昼夜不归,到了吃饭的时候,找人叫他都叫不出来。亮儿想,由着他玩去吧,这怎么比他憋在家里边强。反正他手里有线,怎么也饿不着。在网吧里玩了一阵子以后,等玩腻了,他又开始好奇地走进了路边的那家小酒馆。吃过这里边的饭菜以后他才知道,这儿炒的肉菜又香又好味儿,比家里做的好吃多了;还有这里边的原瓶酒,又好闻又好喝,喝上两杯,就觉得晕乎乎的,好像是在云彩里飘着一样,那种感觉别提有多么痛快了,什么烦心事也就没有了。从此,他跟酒馆结下了不解之缘,那颗空虚的心灵似乎找到了归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成了这家小酒馆的常客,经常在这里好吃好喝的吃饱喝足以后,晕晕乎乎的回到家里,一觉就睡到天黑了。不久,这家小酒馆他就吃腻了,下来他又把目光转向三里五乡的酒馆。反正他别也没事儿干,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还可以连吃喝带转着玩两不误。来到外边的酒馆他才发现,这儿的酒菜不仅花样多,而且炒得味道也比原来的那家小酒馆好吃多了;酒的品种也多,档次也高,自然也就更好喝了。功夫一长,一来二去的,他跟这一带开酒馆的人都熟了,就是身上不带着钱,赊账吃喝也没问题,反正到时候自有亮儿给他还账。一转眼,三里五乡的酒馆他都吃遍了。下来他把目光又转向更远的地方。他已经离不开酒肉了,早就上了瘾了,两天不到酒馆里去吃喝就受不了。而且,对酒菜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他再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吃喝消遣,老靠两条腿走路,就不方便了。他向亮儿提出要买辆大摩托,除了出去吃喝方便以外,也好骑着的它转着玩,他也想风光风光。亮儿自然满口答应,只是眼下手头上的钱,只够买一辆小摩托。他就跟耀宗商量:“先给你买辆小的,你先骑着,等过两年你长大点儿了,那时候再给你换辆大的,你看这么着行不?”耀宗一听就恼了。“要买就买个大的,一步到位。要不,我就不要了。”亮儿想,他好不容易才愿意出去玩了,要是为了这事,在惹得他生了气,再憋在家里不出门了,那可就划不来了。于是,他就到独居在旧院子里的他娘那儿去求助。一听说给孙子买摩托,亮儿他娘二话设说,就把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千块钱拿了出来。这下耀宗可欢喜了,他成天骑着大摩托,想到哪儿去吃喝,就到哪儿去吃喝,想到哪儿转着玩,就到哪儿转着玩。不出远门的时候,他就骑着它在村里晃来晃去的瞎转悠。知道底细的乡亲们,早就看不下去了。他前脚骑着大摩托刚过去,后脚人们就说:“有什么显摆头儿嗳,还当人们不知道,这是拿你奶奶的血汗钱换来的昂?”为这事,村里的人们,没有不褒贬亮儿他们的。“他们把耀宗惯的没一点边了,除了他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们摘不下来以外,别的他想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你说他成天介什么事也没有,他们还嫌他玩的不够.还专给他买个大摩托,就叫他这么骑着瞎转悠。他们有钱,爱怎么惯他就怎么惯吧,可千不该万不该,亮儿不该把他娘好不容易才攒下的那点钱也抠出来。他娘攒下这点钱,那是容易的昂?她这都快七十的人了,为了挣点零花钱,还成天介挎着篮子,到十里八乡走街串巷去卖江米花。唉,看着吧,照这么下去,他们不把他惯坏了才怪哩。”
一晃就是四年过去了。这天,亮儿骑上自行车,满怀信心地行驶在去往寒石家的路上。一路上,他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耀宗身穿工作服,骑着大摩托,欢欢喜喜地上下班的身影。在他的身后,是村里的人们一个个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当年寒石他爹在矿上给他找上这份工作的时候,他就有过这样的感受。
“哥,耀宗今年正好十八岁了,够着上班的年龄了。他的事,给他办了吧。”来到寒石家,亮儿屁股还没坐稳,便急不可待地说道。
寒石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矿上有了新规定,除了急缺的技术人员和井下工以外,别的岗位都禁止招工。这也是矿上的闲人忒多了,不得不这么办。技术人员这一条,耀宗够不上。下井这一行,他肯干不?再说,你知道下井的危险,你舍得叫他干这一行昂?”
“规定?下井?”亮儿先是一愣,但马上眼珠一转就缓过神来。“什么时候都有这个规定那个规定的,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不就看你怎么办了昂。”
“人再是活的,也得按规定办。别还能怎么办?你有什么好法儿, 说说我听听。” “这么着,”亮儿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先按井下工把他招上,他先别来上班。到时候我请病假,应着他的名儿,在井下干个十天半月的,这等于他在井下也干过了。到那个时候你在给矿上劳资科的人说一下,叫他们开个调令,把他调到地面上来管材料库去。那会儿再叫他来上班,不就行了。材料库那可是个关键的地方,这会儿当头儿的,关键的地方,谁不都是安排自个儿的人吔,叫他在那儿,怎么比外人也放心。这么着,他的事也办了,说起来,他也是按井下工招来的,对你也没什么影响,还挂着关键的地方,也有了自个儿家的人了,下面也就不好糊弄你了。你看这么办不行昂?哥。”亮儿那双大眼睛一直看着寒石,细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
寒石心里哭笑不得。“你说的也忒容易了,这是公家的矿,又不是个人家的。你说的这个可行不通,按井下工招来的,就得在井下干,这会儿地面上的人员,还往井下精减哩,别说往上调了。”
“以前矿上当头儿的,他们不都是这么办的昂。他们家里的人连亲戚六眷,不都是应着井下招工的名儿来的昂,可他们有一个下井的不?不光没人下井,还一个个都是干的好工作。人家安排那么多人都能办,怎么到了你这儿,办一个也这么难吔?”亮儿的脸上流露出百般不解。
“要不地面上的工种,闲人就这么多昂。这会儿紧减慢减还减不过来哩,别说添人了。这才好不容易卡住了,我要是从我这儿破了这个规矩,那矿上这么多光等着安排的职工子弟,到时候他们肯定得找我,我怎么给他们交待?”寒石的脸上也流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亮儿的脸色渐渐地严肃起来。“知道你也是遭难,可再遭难,这事也得办,要不怎么叫家里吔。反正这事迟早也是靠你办,不管早办还是晚办,什么时候办也得遭难,那晚办就不如早办,早点办了,你心里也就不用结记着这个事了。这会儿这事就是这样,什么事办了就办了,到时候顶多人们嚷嚷一阵儿,等这一阵过去了,也就没事了。你说哩?哥,你就遭回难,给他办了吧。”亮儿紧盯着寒石的眼神中,浸透着哀求和渴望。
“这不是什么遭难不遭难的事。这事我要是真这么办了,到时候我在这儿也就没法干了。我不干了,耀宗就是来了,也干不长。”寒石显得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儿。
“为这点事,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上边就是知道了,大不了也就是叫你写个检查,说两句也就过去了,还到了不叫你干的份上昂。”亮儿一脸不相信的样儿。
“不是上边叫不叫我干的事,就是上边叫我干,那时候光内部闹腾的,我也就干不成了。”
“下边的人能闹腾出个什么来了?叫不叫你干,又不在他们。他们找你不就是想安排他们自个儿家里的人昂?等找一阵儿,见实在安排不了,谁也就找不上劲了,下来也就没事了。”亮儿看了寒石半天,见他还是不说话。又接着问道:“那这么说,除了下井,就没别的法儿啦?”
“实在没别的法儿,他要想来,只能是下井。”寒石还是那副显得无奈的样儿。
一阵沉默之后,亮儿的脸色唰的一下阴沉下来。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那得了,别为他这点小事,弄得你干不成了。”走到院子里,亮子走着走着,突然又停下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只见他脸色茫然,眼神中透着万般的无奈,默默地看着送出门外的寒石说道:“耀宗的事,下来有机会的时候,你想着点吧。”
村里跟耀宗一拨的人,这会儿有的高中都快毕业了,没有上高中的,大部分也都出去打工去了,有个别没有出去的,也早就成了种地的能手。只有耀宗一个人,一直过着吃喝玩乐、道遥自在的日子。亮儿看他这么大了,成天介骑着大摩托在外边瞎跑,在乡亲面上也不好看,就想给他找点活干。可是,地里的活他不想叫他干,再说,耀宗也不干这个。他除了好吃好喝以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摆弄摩托。因此,亮儿想给他置办一个修摩托的摊,叫他修摩托。他哄着耀宗跟着师傅学了几个月修理摩托的手艺,然后,在村外公路边上,盖了两间小房,买上修理工具,同时也为了叫他在这儿能站住脚,还给他买了彩电和沙发床,一切置办妥当后,就开始营业了。营业以后,耀宗还像往常一样,天天在家里睡到日头大高了才起来,吃过早饭,来到这个修车摊,看上一会儿电视,也就到了中午了。亮儿他们一来心疼他,二来他们知道,他早就在外边吃喝惯了,怕他扔下这个修车摊不管,还到外边去吃喝。因此,亮儿家的天天中午好吃好喝的给他送着吃。他吃过他娘送来的好酒好菜,酒足饭饱以后,醉马咕咚的在沙发床上一躺,一觉就睡到天黑了。村里的人们,见亮儿他们对耀宗这般惯着,都觉得好笑,他们说:“亮儿他们这是叫耀宗在那儿修车哩,还是把他当个活祖宗在那儿供飨起来了哩。他那个修车摊,一共离他们家不到二里地,他骑着摩托两三分钟就到家了,他娘还天天好酒好菜的给他送着吃,他们也不嫌怪事得慌。”
开始那会儿,也有人想到耀宗那个修车摊去修摩托。可到了他那儿,要不就是门锁着,他还没来;要不就是见他屋里的电视开着,人躺在沙发床上,睡得跟死猪一样,叫他半天都叫不醒,人家只好到别处去修。功夫一长,人们就知道了,他这个修车摊,只不过是摆摆样儿,他哪儿是在这儿修车,分明是在这儿享福来了。下来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三里五乡的都知道了。以后就是有人的摩托坏了,也不蹬他的门边了。就这样,亮儿花了不少钱,辛辛苦苦给他置办的这个修车推,没开半年就泡汤了。关门以后,那些修理工具,耀宗也悄悄地一点一点的当废铁卖了,换来的钱,他早就拿去打酒喝了。亮儿知道这事以后,虽然很心疼,不过,他想耀宗还年幼,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肯定是那个收废铁的人,想占便宜才哄着他当废铁卖了。亮儿的近人们,对这个修车摊这么快就散了,无不感到惋惜,他们关心地问亮儿:“给耀宗置办这个修车摊赔了不少钱吧?”亮儿并不以为然。“这说得上什么赔不赔吔,他还学了手艺了哩,这手艺可不是有钱就能买来的。”
亮儿见耀宗开修车摊不成,就通过一个本家兄弟的关系,在大山里的一个铁矿上, 给他找了一份监督外运矿石的差事。具体工作就是,把承包外运矿石的车辆,每次来矿上拉矿石的车次、数量情况登记一下,最后叫车主签上字就行了,以便月底结算。这个差事倒是不费劲儿,不过,责任重大,矿上最后挣钱不掉钱,全看这一关能不能把住了。因亮儿的这个本家兄弟在这儿主事,他觉得自家人总比别人可靠,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了耀宗。耀宗上班不久,一天,一个想投机取巧的车主,悄悄地送给他两瓶酒、一条烟,条件是叫他白拉走这车矿石。早就吃喝成性的耀宗,看着人家给他的烟和酒,早就馋坏了,哪儿还顾得了别的,他当即就心安理得的答应了人家的条件。于是,这满满的一卡车价值不菲的矿石,他既没做登记,更谈不上叫这个车主签字,就这样白白地叫人家拉走了。尝到甜头以后,下来类似的私下交易,还时有发生。纸里毕竟包不住火,到了月底结算的时候,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就露了馅。出了这种事,就是本家的人,谁还敢用他?亮儿的这个本家兄弟,有苦难言,只好给他结清工钱,把他打发回去了事。事后,亮儿当然知道耀宗在铁矿山干不成的原因,不过,他想耀宗还是年幼,以后等他长大点儿了,自然就好了。同时,他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耀宗眼看着就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这事可不能嚷嚷出去。
耀宗在铁矿山也干不成了,亮儿见他成天闲着没事,还是骑着大摩托在外边不是吃喝就是瞎转悠,长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给他准备好盘缠,叫他跟着村里的人,一块出去找活干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跟他一块出去的人,人家一个个都找上活了,就他一个人找不上。他每次出去,都是等把盘缠快花光的时候就回来了。在家呆上一阵儿,等呆腻了,就又带上亮儿给他的盘缠,出去找活去了。就这么来来去去的,一晃两、三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直找不上活。亮儿的近人们还有村里的好心人,都劝亮儿:“叫耀宗先干点地里的活吧,别叫他这么一趟一趟的在外边瞎跑了,外边什么样的人都有,别叫他学坏了。”亮儿却满有把握地说:“这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就没出过不正干的人,量他也差不到那儿去。你们别看他这会儿这么瞎跑,等他成了家,有了孩子,到时候我在把他们分出去单过。那个时候不用说他,他自个儿就知道干去了,要不老婆孩子跟着他喝西北风昂。”
亮儿终于盼到耀宗成家了,媳妇是邻村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女。第二年她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大宝。亮儿如期跟他们分了家。可是,分家单过以后,耀宗还是跟以前一样,家里外头什么事也不管,什么活也不干,还是成天介骑着大摩托,到外边去吃喝玩乐。他在家里的时候,看他媳妇和他娘那边做的饭莱好,就在那边吃。他对亮儿他们说:“我才不管什么分家不分家哩,反正有你们吃的,就有我吃的。”不久,老实巴交的耀宗媳妇,对亮儿他们说话了。“家里的事,耀定什么都不管,光见他成天介骑着摩托出去,一走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几天也见不到他的人影,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净干嘛。俺一问他,他就发脾气,吓得俺也就不敢再问了。分家那会儿,你们给的钱,全他一个人拿着,俺一分钱也摸不着,连想给孩子买点东西的零花钱也没有。俺一跟他提怎么过光景的事,他就嫌烦,有时候俺也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他说打俺就打俺,一打就往死里打,这个你们都知道。唉,照这么下去,这光景实在是没法过了。要是还像以前那样伙着过,就瞎凑合着过吧;要是还这么分着单过,俺就带着大宝回娘家去了。他还这么小,再怎么着也不能叫孩子受屈。”儿媳妇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亮儿他们心里明白,要是还分着过,人家就不想再跟着耀宗了。为了这个家不散汪儿了,下来他们只好又伙着过了。
家里的负担越来越大了。这才一年多点的功夫,家里就添了两口人,偏偏耀宗媳妇又不争气,早早的就断了奶,大宝全靠买粉来养着他,买奶粉的花消,比一个大人吃饭还大哩。耀宋不但指不上他,还得经常给他钱。要是他手里一缺了钱,这家里可就谁也别想安生了,他不是摔这摔那,就是打媳妇。不过,亮儿也理解耀宗,他知道他这也是心里难受,才这个样儿的。他想在矿上找个差不多的差事干,可寒石那儿,这都记不清找过他多少趟了,他就是不给办。唉,慢慢地熬着吧,耀宗一年比一年大,以后他总有知道干活养家的那一天。可眼下怎么办哩?亮儿越想越发愁,一家老小都指着他挣得这点工资过,已经越来越不够花了。想来想去,眼下只有再到井下去干这一条路了。以前他就是在井下干来着,还舍过两回死哩。一回是井下发生瓦斯爆炸,他干活的那个地方,就在出事地点的上回风巷内,那个时候,只觉得耳膜一鼓,同时听到一声闷雷似的响声,下来就突然感到呼吸越来越费劲了。功夫不大,就光能出气,不管怎么张大嘴巴使劲地吸气,可就是吸不进来。紧接着脑袋胀得好像有柳罐斗那么大,难受的厉害,再下来就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才听说,当时幸亏抢救及时,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最后在医院里才奇迹般地苏醒过来。第二回是井下发生冒顶,他被埋在了里边,多亏了工友们冒死抢救,才把他从乱石堆里扒了出来,这才又捡了一条命。不过,这回却没有上回那么侥幸了,他的一条腿砸成了严重的骨折。从此他自然而然地调到地面上来工作。这可是井下工人梦寐以求的事。只是他是以严重负伤和险些丧命为代价才换来的。这一晃在地面上干了十几年了,这会儿又不得不主动要求再到井下去干。因为井下一线的工资待遇,比地面上高出两三倍,只有这样,才能养活这一家老小。
转眼到了秋收的季节。这天,亮儿家的从地里收秋回来,正准备做午饭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耀宗他们屋里,传出“哎呀、哎呀“的惨叫声。他急忙跑过去一看,只见炕旮旯里,耀宗一只手揪着他媳妇的头发,另一只手推着她的脑袋,正在一下接一下的往墙上撞哩!每撞一下,他媳妇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就跟杀猪似的瘆人。亮儿家的赶紧上到炕上去,想拉开耀宗。可是,耀宗正打在劲头上,她哪里拉得开。情急之下,她随手拿起炕上那把扫炕用的笤帚,朝着耀宗的身上打去。这一打,可不得了了,只见耀宗猛的一下转过头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从来也没有敢这么打过他的他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敢打我!”亮儿家的也从来没有见过,耀宗用这么凶巴巴的眼神看着她。她预感到情况不妙。心里想,他正在气头上,可别一时犯浑,把我也打一顿,那要是传了出去,我挨打事小,他在外边可就不好当人了。想到这里,她赶紧从炕上下来,三步并做两步溜了出来。走到院里子里,她才想松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跟来,回头一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赶情耀宗还真的追出来了!只见他两眼瞪得跟疯子似的,白眼球都红了,正在一步步向她逼来。吓得她扭头就向她的屋门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就觉得后衣领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住了,紧接着好像有一阵凉风“嗖”的一下,从右边这个耳朵里吹了进来,顾时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两眼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满世界好像全是星星,还一闪一闪的冒着金花。随后又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接着眼前突然一黑,只觉得身子一软,下来什么也就不知道了。等晕晕沉沉地醒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个儿怎么就躺在地上哩?这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她本能地想站起来,可是,刚一使劲,这个脖子就痛得厉害,赶情这个脖子不会转弯了,右半块脑袋也又痛又木胀胀的难受,还有右边这个耳朵,里边老是“呼呼”的直跑风,就像是被风吹透了一样,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她忽然一下明白了,这是那会儿耀宗追上她,从后边使劲打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打成这个样儿了。此刻,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爬也要赶紧爬到屋里去,要不万一叫串门的人看见她这个样儿,那还不丢死人了。
晚上,亮儿下班回到家里。当他看见他家的穿着沾满泥土的衣裳,躺在炕上,还不停地低声呻吟着。他先是一惊,等问明情况后,他一下子楞住了。怎么耀宗连他娘也敢打?还下手这么狠!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再不管管耀宗不行了。他开始琢磨怎么才能管住他的办法,平时不管是不管他,要管就得一下把他管住才行。
亮儿的近人们,得知耀宗打他娘这事以后,他们到了一块就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耀宗忒不像话了,平常打媳妇还嫌不够,这会儿又打到他娘头上来了,还打得这么重。这回亮儿要是再不好好的管管他,这以后还盛下他了昂?唉,这都是他小时候,家里的大人们惯的他,他才一步一步的变成了这个样儿了。”也有人说:“耀宗打他娘是不对,可这也是他娘的报应,这可真是现世现报了。她是怎么对她老婆婆来的?她老婆婆这都七十多的人了,井台那么光,她打水怕摔倒了,就叫耀宗给她打了一担水。耀宗他娘知道这事之后,就说耀宗,不叫他给他奶奶打水,还说‘摔死她了才正好儿哩’。你们看看,她就这么管教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这么对老的,耀宗要是对她好,那才怪哩。还有更见不得人的事哩,那年她兄弟犯了事,叫公安局抓起来了。她偷着拿着她老婆婆的存款折子,到信用社里把里边的两千块钱支出来保她兄弟花了。这还不算完,她还鼓动着亮儿去逼她娘,问她折子里的钱到哪儿去了,叫谁花了?逼得他娘那会儿成天介在街里一边啼哭一边喊:“憋屈死我唻!憋屈死我唻!折子里的钱,我可一分钱也没支啊,这叫我以后可怎么活吔。”这村里在信用社里上班的老尤,实在看不下支了,他找到亮儿家的说:“你老婆婆折子里的那两千块钱,不是你支出来了昂?有你这么办事的呗,看把亮儿他娘都逼成什么样儿了!”她就是这么不是人,要不说,耀宗这会儿打她,这也是她的报应。”一个从小看着亮心长大的长辈说:“再怎么说,耀宗打他娘也不对。这孩子怎么就一点也不随亮儿吔,别的不说,亮儿从小就知道干活顾家。他小的时候,那会儿家里穷,供不起他念书,他才上初中没几天,就上不成了。记得那年他才十四岁,就顶半个劳力,在生产队里上工挣工分了,早早的就帮衬着他爹,扛起了半块家。亮儿这么把家奏活,怎么就生了耀宗这么一个小子吔!他这是随了谁唻?这家里可祖祖辈辈没出过他这样儿的人啊!”另一个长辈说:“从根上说,亮儿他爹他娘那会儿,就不该给亮儿定这门亲。亮儿他丈母娘,一看就不是个常行人,她的小子们听说就不正干。那个时候我就跟亮儿他娘说,这门亲事可奏不得啊!可他们就是不听。这会儿怎么样?这大人们不行,对后代们都有遗传,耀宗这是他姥姥门上遣传得他。要是那会儿,亮儿找个正经人家的闺女当媳妇,这家里也成不了这个样儿。下来可得记住,以后不管给小子找媳妇,还是给闺女找婆家,先得看看这家的大人们,是不是正经人家。要是跟大人们就不正经的孩子成了亲,这后代们可几辈也甭想翻过身来。”
刚收过秋的一天晚上,亮儿家族中一个最厉害的年轻长辈,人送外号叫“把头”的人,带着三、四个年轻的族人,走进了亮儿家的院子里。
“耀宗,你过来先坐下。今个儿咱们当着老辈子的面,说说咱们家里的事。叫老辈子也给评评理,看看咱们谁哪儿做的对还是不对。要是你娘俺们哪儿做的不对,你说出来,只要你说的对,下来俺们就改;要是你哪儿做的不对,下来你也得改。不管以前怎么样,过去的就过去了,只要以后改了就行。这也是为了以后咱们好好的过光景,你看是你先说说,还是我先说。”亮儿对闻声走出屋门的耀宗说。
“有什么好说的,想说你就快点说,等说完了,我还等着出去打牌哩。”
“那我就先说了,咱们长话短说,这头一个,以后你得干点活,得顾家。不管挣多挣少,哪怕挣得光够你自个儿花的也行。以后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哩,光指着我这点工资可不够。再一个,你以后别在动不动就打你媳妇了,弄得家里谁都不安生。传出去了,叫外边也笑话。最后一个,你得给你娘赔个不是,还得保证以后不能再犯浑了。就这三条,你着.....”
“你当我愿意这么呆着昂?我出去过多少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外边的活,哪儿那么好找吔。再说了,我就是不干活,你们也得养着我。要不你们不是不用生我昂,你们生了我,就得管着我吃喝,这还用说昂。说我打媳妇的事,我打不打她的,碍着别人什么事了。她是我媳妇,我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别人管不着。还说什么叫我给我娘赔个不是,凭什么?你问问她,是她先打得的我,还是我先打的她。兴她打我,就不兴我打她昂?以后保证不保证的,她要是保证以后不打我,我就保证不先打她,谁都一样,谁要是敢打我,我就得打谁。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们还等着我打牌哩。”说完,耀宗转身就往外走。
“你……你什么活也不干,还今个儿打这个,明个儿打那个,把家里都折腾成这个样儿了,你这还倒有了理了!有你这么对老的的昂?”亮儿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耀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屑地看着亮儿。“你说什么?有我这么对老的的昂?你们是怎么对我奶奶来着?还有脸说我!”一句话顶得亮儿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耀宗转身又向大门走去,当他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把头那瓮声瓮气的声音:“耀宗,今个儿你要是敢迈出这个大门一步,立马就把你揪回来,砸你一条腿。不信你就试试。”耀宗知道把头这个人的厉害,他犹豫了一下,站在那儿不动了。
耀宗被反绑在院子里的一棵碗口粗的树上,他的上衣外套,在刚才几个年轻人往回拽他的时候,早就拉扯掉了,上身只剩下了一件秋衣。
“刚才说的这三条,你这会儿答立了,也不算晚。要是还不答应,那可就是你逼着给你动家法了。”亮儿手里拎着一条皮质的腰带,站在耀宗面前。
“别说三条了,一条我也不答应。你甭想拿什么家法这一套吓唬我,你觉得今个儿你仗着你们人多,把我绑上了,还拿着皮带想打我,我就怕了你了?你这号人,到什么时候,就是死了,我也不服你。有本事,我看你敢把我打死试试。”耀宋瞪着惊异的两眼,盯着从来没有实打实的打过他一下的亮儿,早就恼羞成怒了。
“这可是你硬逼的,那就怨不了别人了。”亮儿轮起皮带,“啪啪”朝着耀宗的肩膀上抽了两下。
“你打!接着打,怎么不打啦 ?打这么两下算什么,接着打呀。”耀宗两眼鄙视着亮儿,脸上挂着几分冷笑。
“我叫你还嘴硬!”亮儿又轮起皮带,朝着耀宗的胳膊上抽了两下。
“使劲打!打的轻,怎么不使劲打啊,叫你挠痒痒的昂。你把劲儿全使出来,看看我服不服你。”耀宗依旧面带冷笑,毫无惧色。
“我就不信打不服你!”亮儿又气又急,又轮起皮带,一下接一下地在耀家的身上抽打起来。
“想叫我服你?门也没有!今个儿除非你打死我,要是打不死我,我只要还有一口气,下来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有你的好戏看!那个时候你可别买后悔。”
亮儿越打,耀宗越不服劲。打着打着,亮儿心里就犯起嘀咕来:本想这么打他一顿,他就服了。可怎么越打他越不服劲哩?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坐在一边抽烟的把头,然后,收起皮带朝他走来。“叔,你替我管管他吧。”把头从亮儿手里拿过皮带,一步步走到耀宗跟前。“算你小子骨头硬。你干活不干语、打不打媳妇,这是你们家窝里的事,我才懒得管鸡巴里这个哩。可你打老的这个不行。我就问你一句,你以后还敢打老的不?”把头跟平常一样,眯瞪着眼,眼缝里透着像刀刃一样锋利的寒光,不屑地扫了耀宗一眼。当耀宗的目光跟把头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他不由得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要是不打我,我干嘛打他们吔。”耀宗知道把头打人是出了名的敢下手,这村里的人谁不怵他?可是,刚才他对他爹说的这么硬,面对把头的问话,他只能这样闪烁其词的低声回答。
“什么?听你这意思,要是下来他们再打你,你还得打他们,是吧?”
耀宗不说话了。吓死他也不敢像对他爹那样跟把头说话,可是,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变得这么快,因此他只能闭口不言。
“你不说话,就是还想这么办。看来你还是不服劲,我还就不信了,今个儿我还倒想看看,到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皮带硬。”在他把头面前,不说出草鸡话来,只闭着嘴不吭声,他岂肯罢休。只见他攥着皮带末端的右手一抖,只听“当”的一声,皮带钎子的那头碰在了地上。耀宗见状,顿时脸色茫然,目光不由得又移向别处。
“头打你以前,我先教教你。你听好了,以后不管老的怎么打你,你也不许还手,他们打你行,你打他们就不行,我这就叫你长长记性。”话音刚落,把头早就轮起了皮带,只听“啪”的一声闷响,只见耀宗紧贴着前胸的秋衣上,早就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边的一条鲜红的嫩肉来,十分扎眼。站在一旁的亮儿和几个年经人,顿时目瞪口呆了。紧接着又听到“啪啪啪”一阵连续不断的皮带抽打声,再看耀宗的秋衣上,已是横一道、竖一道,不知撕开了多少道口子,每道口子里,都露着不是鲜红的嫩肉,就是红一道紫一道的肉皮。
“刚才说的话,你记住了吧?这回还服不服劲?”把头终于停了下来,眯瞪着眼看着耀宋。
“你打死我吧,不我也早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还不如死了痛快哩。”耀宗脸色煞白,微闭着两眼,脑袋歪靠在树上,有气无力的都嚷着。
“你甭想拿死来吓唬人,今个儿你要是不说草鸡话,你当我不敢打死你昂?”把头脸上的疙瘩肉,连续地抽动了几下。
“啪、啪、啪、啪”一声接一声的皮带抽打声,以及把头挥舞着皮带发出的呼呼声,又在院子里回荡起来。亮儿心里早就又犯嘀咕了:“照这么打下去,还不出了大事?”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上前对打得正起劲的把头说:“叔,你先歇一会儿,别累着了,等一会儿再教训他也不迟 。”正在这时,听到“吱扭”的一声,亮儿他们屋子的门开了,只见亮儿家的快步走了出来。她边走边冲着半耷拉着脑袋的耀宗喊:“耀宗呀!你怎么这么傻吔,你不是说一句,以后不打我了,不就行了昂。”
“你不用教他,非叫他自个儿说出来才算数。”把头斜了亮儿家的一眼,用拎着皮带的手,指着一直半耷拉着脑袋的耀宗说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说不说草鸡话?”耀宗早就一动不动了,那里还说什么草鸡话。
“你别装蒜,今个儿你要是不说出来,就不算完,我还就不信你不说。”把头又轮起了皮带,亮儿家的急忙用身子护住耀宗,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他说啦,他说以后不敢打我了。他说的声音小,我听见了,这就行啦。”把头见亮儿家的这样,气得他把皮带往地上一扔。“真鸡巴里,我就最腻歪什么事老娘儿们也跟着瞎掺和,这一掺和,什么事也就弄鸡巴不成了。”说罢,他气乎乎的扭头就往外走。走到大门口,他又转过头来,冲着亮儿喝道:“以后你们家里的这点破事,别在鸡巴里找我,就是找我也不管了。”
望着把头等人离去的背影,亮儿在想,怎么这么往死里打耀宗,他也不说句服软的话哩?转念他又想,他就是不说,有这一回,下来他怎么也得长点儿记性了。就算以后他身上的毛病全改不了,那怎么也得比以前强点儿。
“听说了呗?前几天黑介,亮儿叫把头差点儿没把耀宗打死。”亮儿找把头打耀宗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一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中心话题。
“早就该这么管管他了,看他都成了什么样儿啦。”
“谁知道这回他往好里变变呗?”
“唉,晚了。”挨着亮儿家住的一个上了年纪的邻居说。“要是他小的时候,亮儿他们那怕略微管着他点儿,他也成不了这个样儿。这小孩子的时候,就跟一颗小树一样,它长出歪枝斜杈来,你要是不修剪它,由着它去长,那还不长疯了。他小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早就把他惯坏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坏毛病早就养成了。这会儿他都这么大了,脾气、性格怎么做人做事、想干嘛不想干嘛,早就定了型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才想起来管他,忒迟啦。”
“听说前两天,他刚能下炕了,就又出去找活去啦,谁知道他这回找上活了呗。”
“唉,别提找活的事了,一提这个我脑袋就痛。”一个曾经跟耀宗一块出去找过活的年轻人说。“前两年,他爹叫他跟着我还有几个人一块出去找过话。半路上转车的时候,别人都急着想转车走,好早点到找活的地方去看活儿。可他非得要在那儿玩够了才走,一耽搁就是几天过去了。每到一个转车的地方,他都是这样。你说要是不陪着他吧,出来的时候,他爹说叫我照看着他点,要是把他一个人丢下,又觉得不合适;可要是陪着他吧,还真是陪不起。唉!等好不容易等到他愿意转车走了,在车站上买上车票等车的时候,别人都是简单的吃点,好早点到候车室去等车,谁都怕误了点。可他不是,他最少也得要上一浑一素两个菜,还得喝上四两半斤的。有时候都快到了开车的点了,别人都急得一愣一愣的,可他还是不慌不忙的,该怎么吃还怎么吃,该怎么喝还怎么喝,真是服了他了。到了黑介,别人都是在车站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这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是为了第二天坐车方便。可他非得要到城里头去,得找能洗澡有电视看的像模像样的酒店住才行。等好不容易到了找活的地方,看一个他说不行,再看一个他还说不行,就是别人都看上了的活,都愿意留下来在那儿干了,他还是硬说不行。到最后一块去的人都找上活了,就剩下了他一个人。我只好陪着他到别处去找,等好不容易到了一个新工地,可他连问都不问一声,扭头就走。到这个时候我才看出来了,赶情他出来不是找活来了,他就是想出来转着玩来了。有哪一回,下来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跟他一块出去了。这几年,他说是出去找活,一共出去过恐怕不下二十趟了,那回出去不是等把盘缠快花光的时候,就回来了。也赶上他们家里不在乎这点钱了,要是搁在一般的老百姓家里,光是这么多趟的盘缠也拿不起。他这回出去,量他跟以前也差不到哪儿去,不信你们看着吧,等过个半月二十天的,他把盘缠快花完的时候,就又俩个肩膀担着一张嘴回来了。”
果不其然,刚过了半个来月,耀宗就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他在家里没老实几天,就又开始打媳妇胡折腾起来。他本想这么一闹,他娘还像以前那样,给了他钱,他想干嘛就干嘛去,也就没事了。可这回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一向任他打骂的媳妇,这回却不在忍了,她说什么也不跟着他了。以前她之所以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是看在有了孩子的份上,二是还对耀宗抱有一丝幻想,总想着等他变好的那一天。这会儿,她算是彻底的看透了他,再也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要是还跟着他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说不定哪一天叫他打死了哩,她这回终于下了决心,跟耀宗离了婚,净身出户了。
离婚以后,耀宗根本就没拿这个当回事。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活也不干,继续过着吃喝玩乐的日子。等手里的钱遭完了,这会儿他打不上媳妇了,就直接向他娘要,他娘要是不给他,他伸手就想打她,吓得他娘只好跑出去。他要不出钱来决不罢休,就追着他娘在街里乱跑,弄得街里看到的人们,都哭笑不得。
这下亮儿可傻了眼了。怎么叫把头差点儿没把他打死,他还是一点也不改吔?而且越闹越厉害了。他再也拿他没办法了,说他说不过,打他也打不过,他们只好继续给他钱,由着他爱干嘛就干嘛去吧。
半年以后,谁会想到,耀宗竟然领着一个媳妇回来了。这个媳妇是外地人,名叫三花。她是个理发师,耀宗是在县城的发廊里认识她的。
“这可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啊!村里这么多正儿八经的好小伙子们,要是没个十万八万的,想找个媳妇还不好找哩。怎么耀宗这号人,又是离过婚的,还有个孩子,人家怎么一分钱也不花,说领个媳妇就领个媳妇回来了哩?这个媳妇长的也不错,看上去还挺精明的,怎么就看上他了哩?这个世道可真是变了。”村里的人们,见耀宗这么快就领了一个媳妇回来,无不感到纳闷和惊异。
耀宗第二次结婚后,不久,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一天,他心里一不高兴,就又像对待头一个媳妇那样,伸手就想打三花。可是,三花既不躲也不藏,而是不慌不忙地冷笑着看着他。“别说你敢打我了,你就是敢动我一指头,我白天打不过你,到了晚上等你睡着了,我拿把菜刀也得把你杀了。我说到做到,你要是不相信,就打我一下试试。”耀宗哪里会想到,这个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女人,这会儿怎么说出这么惨人的话来!他像不认识她似的,呆呆地看着她。当他看到她那直视着他的目光中,分明透着一股杀气的时候,不由得心头一怔,那只举了半天的手,只好乖乖地放了下来。
亮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模样。他见了近人们,就情不自禁的地说:“耀宗这个媳妇真行,能拿住耀宗。一看人家就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头一个媳妇,连自个儿的男人也管不住,光说起来老实,有什么用嗳。人家这个媳妇,不光能拿住耀宗,还能干。这不,他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人家就带着耀宗出去打工去了。”
亮儿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心病,终于落了底。耀娟也出嫁了,他再也没后顾之忧了。看到村里在外边打工的人们,有不少的都挣了大钱回来,在家里盖上了新房,有的还买上了汽车。看着人家一个个过着红红火火的日子,他早就动心了。他做梦都想给子孙们挣下一份大的家业,人家挣得来,咱为什么不能哩,不都是一样的人昂。听说山西那边的小煤矿,工钱比这儿的国有矿高出多少倍,都是一样的下井挖煤,干嘛不到那边去干哩。如此这般盘算好以后,他打定主意,断然放弃了这儿的工作,带着他家的和未满周岁的孙子大宝,怀揣着发家的梦想,到山西的小煤矿下井挣大钱去了。
耀宗跟着三花来到了一个大城市里,三花租了一间门面房,重新干起了她的老本行,靠理发谋生。她的活有了着落以后,就想叫耀宗也在这里找点儿活干,她想夫妻二人通过在这里打拼,以后过上好日子。
耀宗倒是几乎天天出去找活,可每天都是空手而归。一晃两个月过去了,他也没有找上活;半年过去了,他还是找不上。精明的三花,早就看出来了,他那里是什么找不上活,分明就是不想干。要是想干,这么一个大城市,什么活没有,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会找不上呢?原来他是一个不想干活的懒汉!他不光不想干活,还嘴馋得厉害,光想着吃好的,两天不喝酒就馋得受不了。尽管这样,看在夫妻的情份上,三花除了给人理发以外,还是天天给他做上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并劝他继续找活。她在等待着,等待着他知道干活过日子的这一天。
其实,耀宗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城市以后,他早就傻了眼了。他无学无术,大事自然做不来,又懒惰成性,小事又懒得去做,脏活累活更是想都不去想,那别还有什么他干的活哩?他每次出去,说是找活,其实就是逛风景似的转上一圈罢了,他只能靠三花来养着他。后来,他出去“找活”早就转腻了,干脆就钻在三花租赁的本来就不大的门面房里,不出去了。弄得三花给人理发也碍手碍脚的。这个时候,三花终于说话了:“看你在这儿怎么也是找不上活了,长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你到你爹打工的那个小煤矿去吧,那儿总能找到活干。再说,你跟家里的人在一块,也好有个照应。”耀宗一听叫他到小煤矿去干活,他哪里肯去,反正死活就是赖上三花了。三花见他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里早就凉透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跟着这么一个好吃懒做,自顾自己、毫无家庭责任的男人,以后能有个什么好结果?于是,一向说一不二、行事果断的她,一不做二不休,立马就毅然决然的跟他离了婚。
耀宗乖乖地回到了老家,开始过起了一个人的生活。
远在山西小煤矿的亮儿,听到三花也跟耀宗离了婚的消息,一阵叹息过后,他转念又想,这前后俩媳妇都不跟着他了,这回他总该醒醒了吧,以后总得知道干点活了吧?就是再不济,他也得挣出自个儿的吃喝来吧,要不以后他还指着谁?
亮儿哪里会想到,耀宗还是什么活也不干,而是靠变卖家当,依旧过着吃喝玩乐的日子。消息传到亮儿的耳朵里以后,差点儿没把他气死。可是,再生气也没用,他早就拿他没办法了。只好自我安慰地对他家的说:“叫他卖去吧,不这些家当以后也是留给他,他这会儿卖了,以后才省得结记着了。等他卖完了,我看他以后还吃什么?”
这回亮儿更不会想到,耀宗把凡能卖的家当全都卖完以后,他便开始向亲戚们要钱,还是依旧过着吃喝玩乐的日子。开始亲戚们都给他钱,可是,他三番五次的要,亲戚们发现给了他钱,他也是瞎遭了,后来就不在给他了。这个时候,他又把目光转到嫁到外县的妹妹耀娟的身上。刚开始几次,只要他张了口,耀娟都会满足他的要求,可是,后来他老是没完没了的要,而且一张口就是上千,少了还不要,不给他就赖着不走。弄得耀娟实在没办法了,她就给亮儿打电话诉苦,亮儿别无办法,为了不叫他再给亲戚们找麻烦,只好回来把他带走了。
耀宗跟着亮儿到了山西那个小煤矿以后,他一下子又傻了眼了。原来这里遍地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坡,还成天介刮着黄毛风。亮儿他们住的竟然是简陋的工棚,更叫人受不了的,这里竟然连一滴水也没有,连吃的水也是从很远的他方拉过来的,得花钱买。这里整天看到的,是一群穿着胶靴、戴着安全帽,脸上沾满煤尘的走窑汉们。矿区附近倒是有一家又破又脏兮兮的小酒馆,在那里边喝酒的人,也是这些操着南腔北调、说话粗野的走窑汉们。耀宗虽然好吃好喝,但是,这个小酒馆他去过几回以后,自从上回见了那些喝醉的人,打得一个个满脸是血,吓得他再也不敢去了。他怕再碰上这些野蛮人,万一他们再撒起酒疯来,弄不好连他也打一顿。在这里,就是亮儿敞着口的给他钱,他也没地方去花,也没地方去玩了。
亮儿天天去下井,他家的除了做饭,就是背着大宝在矿区里捡破烂。耀宗没地方去吃喝玩乐,他一个人除了在工棚里睡大觉,就是在附近瞎转悠。
几个月以后,亮儿和他家的惊奇地发现,不知为什么,耀宗正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好里变哩!刚开始那会儿,他主动地帮着他娘照看大宝,后来他见他娘在碴堆里捡了煤块,还帮着她往回搬。再后来他还跟着那个赶着毛驴车送水的人,一块送水。帮着人家推车,还一桶一桶的给车到不了跟前的人家送水。这个卖水的人,自然也不叫他白帮忙,每次不管多少都会给他点钱。这虽说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他毕竟知道干活顾家了。“唉,要是以前他像这个样儿,那前后两房媳妇,干嘛会不跟着他吔。”看到耀宗的变化,亮儿和他家的又惊喜又感叹,他们突然又心疼起这个当光棍的儿子来。亮儿心里盘算着,下来叫亲戚们看着给他再说个媳妇,这样才像个人家的样儿,也好叫他好好地过光景。
光阴荏苒,一晃亮儿他们来这里六年了。耀宗也过了而立之年,六年来,虽然这里条件艰苦,但是,他们祖孙四人相依为命,日子过的还算踏实。只是托亲戚们给耀宗说媳妇的事,一直也没说成。就是那些离了婚还带着孩子的寡妇们,人家也不同意。亮儿心里明白,他在老家里早就出了名了,人家一打听,他以前那个样儿,谁还敢跟着他哩。唉,别没办法,只能是慢慢地遇着吧,说不定以后遇到那些家里没有儿子,想招上门女婿的人家,只要人家愿意,他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也行,那也总比他当光棍强。
转眼秋天到了。这天,耀宗突然对亮儿说:“我想下井去。”亮儿看着越来越知道干活顾家的儿子,心里又激动又心疼。“下井?井下这么重的活,你从来就没干过,你行昂?要不咱不干这个,你只要想干活,以后有得是机会。下来等地面上有合适的活的时候,那时候再干点也不迟。”
“怎么不行?别人能行,我怎么就不行,不都是一样的人昂。”耀宗认真的回道,脸上流露出不甘人后的表情。
“在这儿下井,可不是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那么简单。要是真干上了,至少就得连着干上一段日子才行。什么时候要是不想干了,还得提前跟矿上说,等人家找上替换你的人了,那个时候才能不干。你可要先想好了。”亮儿担心地提醒耀宗。
“我早就想好了,就下井。就是地面上有合适的活,我也不干,那才挣几个钱哩。以后我肯定就在井下长干下去了。”耀宗主意已定。
亮儿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找到工头,要求给耀宗找一份在大巷里推矿车的工作。这可是井下最安全的活了。几天以后,工头通知亮儿,说大巷里的推车工缺了人手,叫耀宗明天上班。
耀宗第一次下井,别说干活了,光下井走这几百米的马机坡,就够他受了。他又勉强着在大巷里推了一个班的矿车,早就累得腰又酸腿又痛了,好不容易才走上井来。第二天,他就不愿意再下井了。亮儿说:“谁开始下井都是这个样儿,干什么活换什么筋骨,这是换筋骨哩,等过两天就好了。”在亮儿的劝说下,他又勉强着上了一个班,这下累得浑身更难受了,他哪儿受过这样的洋罪。等上井后,再说什么,他也不干了。亮儿也心疼他,就找工头给他辞工。工头说:“眼下人手正紧,一个萝卜顶着一个坑,你回去跟他再好好说说,他在干五、六个班就行。到时候回去收秋的人就回来了,那个时候他在不干也不迟。”亮儿回来跟耀宗说了半天,他还是说什么也不干,亮儿又不好意思再找工头去说,最后,他只好决定替耀宗上这五、六个班。他想,不就是打五、六个连班昂,挺挺就过去了。就这样,他每天在掌子面干完他这一个班的攉煤的活以后,紧接着又赶到大巷里去,再替耀宗推一个班的矿车。这么以来,他每天要在井下连续干十六个小时以上。一连三天下来,亮儿家的见他又累又困,疲惫不堪的样儿,就心疼地对耀宗说:“你看看把你爹累成什么样儿啦,你就算是替你爹,哪怕再上一、两个班也行,叫他缓缓劲吧。”耀宗一听又说叫他下井,心里早就发毛了。他支支吾吾地对亮儿说:“我不是不想干,可我实在是受不了。你要是实在顶不住,不是给工头说一下,干嘛非要打连班吔。”他一边说着,早就蔫蔫地溜出了工棚。亮儿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对他家的说:“你别逼他了,他哪儿受过这个罪。我没事,不就是再打二、三个连班昂,咬咬牙就过去了。”
第四天,已经年过半百的亮儿,又在井下干了一个连班以后,他早就又困又乏精疲力尽了,光想着早点上去睡上一觉。可是,这会儿他连上井的力气也没有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就顾不了许多了,他想偷偷地蹬着矿车上井。于是,便踉踉跄跄地走到绞车道里,见矿车还在上边没有放下来,早就困得连眼皮都快睁不开的他,一屁股坐在巷道边上,马上就死死的睡过去了.....
睡梦中,他迷迷糊糊的感到,一阵撕心裂肺股般的疼痛把他猛然惊醒。他揉了揉惺松的双眼,只见一串矿车刚从他的身边驶过,正在飞快地往下放哩,那矿车轮子碾压在道轨上,发出的“轰隆、轰隆”的摩擦声,还听得清清楚楚。同时他看到矿车后边的巷道边上,还扔着一只已经拧成麻花状的胶靴。他本能地遇把目光转到他的脚上,这才发现,右脚上的这只胶靴怎么不见了?莫非......,他立刻想站起来,去捡那只拧成麻花状的胶靴。可是,刚一使劲,这只右脚就终痛难忍,而且还动弹不得。这时他才察觉到,刚才迷迷糊糊的感到那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原来是这只右脚引起的。他急忙把掩盖着右脚的裤腿往上一提,啊!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立刻把他惊呆了,怎么这只脚的前脚掌没有啦?!只剩下了一个孤伶伶的脚后跟,这脚后跟前边就像是刀切的一样,齐齐整整的给切断了,露着里边白花花的筋骨,还血啦啦的,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血哩,早就把下边的浮煤浸湿了一片。他不忍心再看了,又本能地把目光转到道轨上。这条乌黑锃亮的道轨上面,光滑滑的看不出任何痕迹,道轨两侧的底板上,除了薄薄的一层煤尘之外,其它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忽然一下明白了,这是他睡着了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把这只右脚的前脚掌伸到了道轨上面,被刚才那串矿车的车轮子,给生生的切断了,接着又被碾压碎了,连一点骨头渣也没剩下。
亮儿在当地的医院里治疗终结后,矿上以他违章在绞车道里睡觉为由,只给了他有限的一点补偿费,就把他打发回家了。从此,他想通过下井挣大钱来发家的梦想,彻底的破灭了。
一回到离别数年的老家,耀宗看到从小一块长大的那一拨人,人家一个个都有家有业、夫唱妇随的过着像摸像样的好光景。在想想自个儿,如今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却打了多年的光棍,而且,至今连个打落的茬也没有。想当年,他应有尽有,成天骑着大摩托,尽情地吃喝玩乐,想干嘛就干嘛,那是何等的风光,别人谁能比?到如今却混得谁都不如谁,面对如此大的反差,他的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不过,当他看到那些曾经非常熟悉的酒馆以后,别的什么也就不想了,埋藏在心底里的贪图吃喝享乐的欲望,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何况他自知以后怎么也是当光棍了,反正怎么也是这个样儿了,还想别的干嘛,干脆痛快了一天算一天,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吃喝痛快昂?于是,他就像是着了魔似的,一下子又变回到以前那个样儿了。他又开始出入酒馆,成天介在外边借酒消磨时光。等他手里的钱遭完了,这会儿就拿打骂刚上小学的大宝来变项向亮儿他们要钱,还是老一套。这么以来,弄得家里又不安生了。亮儿家的为了亮儿安心养伤,也为了大宝念书不受影响,别没办话,只好还像以前那样,拿出钱来给他,由着他到外边瞎遭去。
躺在炕上养伤的亮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山西小煤矿这几年,耀宗好不容易才变好一点儿了,怎么一回到老家,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哩。这到底是哪儿的过哩?他开始想这几年家里接连发生的不幸的事,为什么这么多不幸的事,都落在了咱家里了哩?他思来想去,最后忽然想到,莫非是祖坟的风水坏了!他跟他家的一商量,她也想到这个上了,俩人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亮儿等拄着大拐能下地走路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了一个风水先生,选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把祖坟迁了过去。不过,迁坟以后,耀宗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往好里变。那个风水先生说,新迁的坟地,不是马上就能见效,得等一两年以后,风水才能慢慢的转过来。亮儿他们期盼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一年以后,亮儿离开大拐走路能走稳当一点儿了,就再也坐不住了。自从他养伤这一年多来,家里就没了进项,长这么下去坐吃山空,怎么行哩?可是,他这么拐腿拉脚的,以后能干什么哩?在村里种地是种不成了,别说下地干活了,光这七、八里上坡下岭的山路,走也走不到,非得出去找点适合他干的活才行。再说,有耀宗在身边,家里别说没几个钱,就是有也禁不住他这么没完没了的遭;还有大宝念书也念不安生。不管从那儿 想,也非得甩开他不可,惹不起他躲得起他。只是到哪儿去才能找到适合他干的活哩?亮儿愁得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最后他想起了三十里以外的那个远房亲戚家。他们那儿紧挨着一条晋煤外运的公路,公路边上有个煤场。在煤场里干“翻大车”的活,用不着走多少路,这种活他能干。
一晃冬天到了。亮儿以出去复查脚伤为名,给耀宗留下了一些钱,然后,带着他家的和大宝以及简单的行囊,迎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村边的班车。
在亲戚家安顿下来以后,大宝也转到这个村的小学里上了学。然后,亮儿开始了他“翻大车”的生涯。他叫他家的买来一双高帮棉靴,他先把右脚那只靴子里的前半部分塞满破布条,再把只剩下一个脚后跟的右脚伸进靴简里,挷紧靴带,这样就跟脚了。收拾利索后,他扛上一张大锨,一瘸一拐地走在通往公路的那条田间小路上。沿着这条小路大约走上两、三里地,就到了公路上,公路旁边就是那个煤场。他来到这里,见通往煤场岔口的公路边上,早就来了一群等侯“翻大车”的人。当他们远远的看到公路上,有打亮转向灯的拉煤的汽车开过来时,就会蜂拥而上,迎着这车辆跑过去。最先跑到跟前的四个人,就抢到了这辆车“翻大车”的活。亮儿腿脚不便,这种抢活的事,自然轮不到他。一连几天下来,他天天都是在这儿白等,不过,功夫一长“翻大车”的人们就认识他了。有的抢到活的好心人,看他拐腿拉脚的成天介在这儿转来转去的,也摸不着活干,处于同情心,就多少分给他点活干。等活干完了,自然也会分给他点线。不过,亮儿决不满足于靠人“施舍”着挣这点钱就行了。他想多挣钱,就非得自个儿抢到活才行,而他想抢到活的唯一办法,就是早出晚归。以后,他几乎天天都是第一个到公路边上去等候的人,到了天黑的时候,他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天快擦黑的时候,别人都回家去了,他还像往常一样,还想在这儿多等一会儿。等到天全黑下来的时候,还终于等来了一辆满载着煤炭的汽车,驶入煤场的岔口。他兴奋地挥手招呼着,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汽车缓缓地停下来,借着车上的灯光,看到一个黑不溜秋的大脑袋,从司机楼子里探了出来,看样儿他就是车主。“怎么就你一个人?”大脑袋显得有点着急。
“就我一个,别人早就回家了。”
“那你赶紧打个电话,再找几个人来吧,俺们明儿个一大早就得动身。今个儿真鸡巴倒霉,要不是这一路上堵车,这会儿早就到了电厂啦。”
“不用找了,我一个人就行。再说,都这个时候了,人们也就不愿意再出来了。”亮儿那能放过这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机会。
“看你这腿脚也不方便,你一个人行昂?”大脑袋疑惑地打量着亮儿。
“怎么不行,保准误不了你的事,要是明儿个一大早我“翻”不完,不要你一分线,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那好,上车吧。”
汽车在煤场里的一堆劣质煤前停了下来,亮儿打开车帮,接着爬上车去,挥动起大锨,开始往下卸煤。不大一会儿,车上车下扬起的煤尘,早就包围了他。他的鼻孔里不知吸进了多少煤尘,嗓子眼里直觉得呛得难受,他全然顾不上这些,只是一股脑儿地往下卸煤。当车上的煤卸得大约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远远地站在一边的大脑袋发话了:“嗨!行了,别卸啦。”亮儿从车上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鼻孔周围,早就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煤面儿,脸上也早就不显模样了。身子一动弹,落在头巾上和衣服上的煤面儿,还“唰唰“的真往下掉。
“装次煤吧,”大脑袋冲着亮儿吩咐道(他们把劣质煤叫次煤)。
刚开始往车上装劣质煤的时候,亮儿这只残缺的右脚,还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等功夫一长,后来在每往车上装一锨煤,脚上一蹬劲,这个右脚后跟,就被脚下这冰硬的土地硌得隐隐作痛。同时,原来的伤口也感到有点木胀胀的难受。此前他跟别人一块干的时候,人家都照顾他,只叫他干点掺和煤的轻活,从来也没有叫他装过车,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这样的感觉。不过,这点痛对从小吃苦长大的他来说,还能挺得住,何况大脑袋还一直在一边看着哩,可不能叫他看出来。要是叫他看出来了,万一他打电话再叫几个人来,那他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活,不就白等啦。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继续一锨接一锨地装着车。直到把劣质煤装到大约是车上的好煤一半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大脑袋又发话了:“差不多了,别装了。你把车帮打上,上去翻去吧。可得要翻匀实了啊!要不电厂验收的时候,叫他们看出来了,给你不给你这点小钱是小事,弄不好俺们的饭碗可就咂鸡巴里啦。”
“你就放心吧,我肯定翻得匀匀实实的,保准叫他们看不出来。”亮儿气喘吁吁的边说边把车帮掫上去,随后又爬上车去,开始干起了真正的“翻大车”的活。他先把刚装上车的劣质煤摊平,接着把车斗后边的煤,一锨一锨地倒到车斗前边,然后,再把车斗前边的煤再倒到后边来,这样倒来倒去,好煤和劣质煤就掺和均匀了。在车上倒煤,主要靠胳膊使劲就行,这对亮儿来说,算不了什么。只是这夜晚刮起的阵阵寒风,还夹杂着煤面和细小的颗粒,打在他的脸上,像针扎的一样痛,并且还睁不开眼,只能眯缝着眼来干,这种滋味,实在叫人难受。等把车上的煤掺和均匀以后,在一旁监视的大脑袋,又吩咐道:“你下来掺和煤吧。记住,好煤跟次煤,按二比一的比例掺和。在下边掺和好了在装车,可不能马虎啊!到时候电厂验收通过通不过,可就鸡巴里看这最后一下啦。”说罢,他就到司机楼子里睡觉去了。
夜深了,煤场内到处都静悄悄的。插在煤推上的那根木杆上,挂着的那盏白炽灯,在寒风中不停地摇晃着。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亮儿不停地掺和煤的身影。他一会儿从刚卸下的好煤堆里铲出几锨煤,堆在一旁;一会儿又从劣质煤堆里铲出几锨煤,覆盖在刚才铲出的好煤上面,这样一层好煤一层劣质煤的不停地掺和着。掺着掺着,他渐渐地感到,两个胳膊越来越酸痛的难受,还时不时地直抽筋。后背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汗,早就把内衣浸湿了,粘在身上黏糊糊的。他不得不停下来,先歇一会儿再干。可是,刚坐下不大一会儿,飕飕的西北风,就吹得他的后脊梁冰凉冰凉的了,他只好站起来接着再干。等把掺和的煤堆成半人多高的时候,就该装车了。这会儿装车,比开始那会儿就费劲多了,因为早把车帮掫上去了,高度增加了,脚上的受力程度,自然也就增加了。没装多大的功夫,这个右脚后跟就又硌得痛起来了,原来的伤口又跟着木胀胀的作痛。他默默地忍受着,不停地往车上装煤,直到后来每往车上装一锹煤,这个右脚后跟每在地上一蹬劲,硌得就像刀扎的一样痛,还有原来的伤口憋胀的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停下来。
寂静的夜空中,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挂满了星星。亮儿躺在煤难上,一边喘息着一边望着星空发呆。无意间,他突然看到“三星儿“已经偏西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可这活才干了一半!他一咬牙,从煤堆上爬了起来,静悄悄的煤场里,又出现了他一会儿掺和煤、一会儿装车的身影。他不停地重复着弯下腰来铲煤、直起腰来和掺和煤或是往车上装煤的动作。功夫一长,腰累得都快直不起来了,两只攥着锨柄的手,也攥不上劲了,两个早就又酸又痛的胳膊,又一阵一阵的抽起筋来,这只残缺的右脚,那种疼痛的憋胀的滋味,更是难以忍受了。过度的劳累和疼痛,使他越来越支撑不住了。忽然,一阵寒风吹过,他只觉得身子轻轻地摇晃了几下,随后便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他无奈地望着星空,突然又看到了“三星儿”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西边的山顶上哩?他立马想到,要是再不起来接着干,天亮以前这活是肯定干不完了,那将意味这什么,他太清楚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大锨,使出浑身力气,又一锹接一锹地装起车来。右脚后跟硌得又痛了,原来的伤口又憋胀的难以忍受了,两个胳膊又酸痛的有点不听使唤了,腰地越来越僵硬了。不过,他再也不敢停下来了。他别无选择,只有咬紧牙关,一刻不停地装下去。装着装着,不知不觉的这只残缺的右脚,就不觉得那么痛和憋胀的难受了,而是变得麻酥酥的了,两个胳膊和腰也不那么又酸又痛和僵硬了,只是觉得有点酸麻发胀。而且,两个胳膊还好像不是长在自个儿身上似的,只是不由自主地重复着那个机械式的装车动作。他顾不得想这些,只是一股脑儿的装啊装。
“嗨,先别装了,我看看再说。”大脑袋不知什么时候从司机楼子里出来了。这时亮儿才发现,这个容纳二十多吨煤炭的车斗,竟然快装满了!
大脑袋爬到车斗上,用铁锹在煤上挖了几个坑,逐个查看后,对站在地上已经疲惫不堪的亮儿说:“你上来把煤摊平,再在上面苫上一层好煤就行了。”这意味着,他对这车好煤和劣质煤掺和的均匀程度,已经认可了!亮儿兴奋地竟然忘记了浑身的不适,他记不清是怎么爬上车去把煤摊平的,也记不清又是怎么把好煤装上车的。他只记得,最后在车上把那层好煤摊平的那一刻,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山顶上,才刚刚泛出点鱼肚白,接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亮儿深一脚㳀一脚地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这个煤场的,这只残缺的右脚,基本上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明明知道走在这条田间小路上,可脚下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沉重。忽而又觉得天空好像是旋转了起来,大地也像是晃荡了起来,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他摇摇晃晃地走在那上边,就像是在波浪上漂着一样,一会儿到了浪头上,一会儿又落了下来。就这样忽上忽下的不知走了多久,最后朦朦胧胧地看到前边有了村庄的轮廓,后来又隐隐绰绰地好像是看到了村边上亲戚家的那个大门。顿时,他全身突然像是散了架似的,再也往前迈不动一步了。只觉得身了一软,便瘫倒在地上。他想爬起来,可是,不管怎么使劲,手脚也用不上劲了,接着又试了几次,身子还是动弹不得。这个时使他才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又酸又痛的。他想喊,可不管怎么使劲,只觉得嘴在动,可就是喊不出声来。他只能躲在这儿,望着天上依稀可见的已经暗淡的星星出神。转瞬间他的眼前闪现出他家的和大宝的面目,他们好像正在冲着他笑哩!这是他到这里以来,最欢喜的一天,这一个晚上挣的钱,就顶他平时十来天干的。
这个村的小学里,就大宝一个人是外来的。一些顽皮的同学,经常欺负他,拿他取笑。他们说他是没爹没娘的孩儿,是他爷他们在路边捡回来的。本来他就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妈,他爸为什么老是打骂他。这会儿见同学们又这么说,他幼小的心灵里,就更加疑惑和难受了。他总是一脸茫然的样儿,小小年纪就好像有多么重的心事似的。放学回来,他就在亲戚的家里憋着,什么话也不说。亮儿和他家的经常说叫他出去玩一会儿,可他哪儿也不去。亮儿他们还见他一个人的时候,还偷偷地抹眼泪。他们知道这孩子心里憋屈得慌,可是,除了替他难受以外,别有什么办法哩?
正当亮儿在这里站住脚,艰难打拼的时候。这天,耀宗突然找上门来了。亮儿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他把钱遭光了,这才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这儿来了。来这儿没几天,他就又像在老家里那样,手里一缺了钱,就又打骂大宝、摔这摔那胡闹起来。亲戚家的儿子听到耀宗的打闹声,从屋里出来,指着他喝道:“这不是你们家,你想干嘛就干嘛。你要是想在这儿住,就老老实实地呆着,要是以后还敢这么瞎闹,到时候就叫你滚出去,俺们不待见你这号人。”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家里胡来了。
半月以后,这天,耀宗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以后又到村边的野地里瞎转悠。其实,冬天的野地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哪儿有什么好转的。只是他在这里人地两生,别又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只好这样打发时光罢了。转着转着,他突然眼前一亮,看见了公路边上的那家酒馆。来这儿以后,他还没有像模像样的吃喝过哩,早就搀坏了。他不加思索地来到了酒馆的大门口,这时才想起身上没带着几个钱。前几天他娘给他的钱,他早在村里的小卖部里又买烟又买酒的快花光了。可是,他又不愿意就这么离开。一想到那里边的好酒好菜,嗓子眼里就直咽口水。“先吃一顿再说,到时候给他们记上账不就行啦。”在老家里早就养成了赊账也要大吃大喝习惯的他,这样想着就走进了酒馆的大门。大门里边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迎面的那几间正房,才是人们吃饭喝酒的地方。他径直来到屋里,捡着好吃的,向柜台的伙计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一瓶好酒。这对他来说,是行家里手。不大一会儿,酒菜上到桌子上,他早就等不及了,一屁股蹲下,挟起盘子里的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来,看样儿像是这家酒馆的老板。不知胖老板是对耀宗的吃相感到好奇,还是见他一个人就要这么多的好菜,喝这么好的酒,感到新鲜。总之,胖老板主动上前跟他搭讪:“看你有点面生,头一回到这儿来吧?到这儿走亲戚来了,还是路过?”“不是走亲,我在这儿没亲戚。”耀宗嘴里一边嚼着肉,一边嘟嚷着。他不愿意提他讨厌的这家亲戚。
“听你这口音,不像是这一片的。”胖老板脸上堆着笑容,继续搭讪:“一看你点这酒菜,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你肯定是做大买卖的吧?”
耀宗心里美滋滋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这么高看他哩。一向内心空虚的他,此刻,面对如此的好酒好菜和胖老板如此的高看,他早就有点飘飘然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虚荣心,突然间爆发了出来。“我是干发煤这一行的,到这儿来考察考察这一片的煤场,要是价格什么的合适,下来就往这儿发煤。”他只知道这儿有煤场,只能拿这个说事,也只能靠说假话,才能炫耀一把自个儿。就这他觉得还不过瘾,又接着对胖老板说:“你要是想要好煤,就说话。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我打个电话就办了。”
胖老板眨巴了眨巴一双小眼睛。“你是坐什么车到这儿来的,就你一个人?”
耀宗正在兴头上,张口就来。“我有一辆小矫车,是我的司机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他先到别处去办点事,等一会儿就接我来了。”此刻,他别提有多么得意了,这颗虚荣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他抓起酒杯,有嗞有味地喝了一口,接着又点上一根烟,悠然自得的抽了起来,此时的他,别提有多么惬意了。
尽管胖老板早就从他的吃相,穿戴和言谈举止中,看出了他是在吹牛。人家在这里开酒馆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不过,他脸上依旧堆着笑:“你可真行,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有本事了。“
到了中午时分,来酒馆里吃喝的人,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胖老板又跟他客套了几句,就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耀宗吃饱喝足以后,等兴奋劲儿慢慢地下去了,这才想起身上没带着几个钱的事。他假装着喝茶,等屋里吃喝的人们,一个个都走光了,这才起身来到柜台前,按照想好的说辞对伙计说:“我来的时候,忘了拿钱包了,丢在车上了。我先给你们记上账,赶明儿个保准来还,你看这....”
“这可不行,俺们这儿不赊账,再说俺们又不认得你。”不等耀宗把话说完,伙计便一口拒绝了他。
“在别的地方行,在你们这儿怎么就不行嗳。”耀宗这下傻眼了。
“关键是俺们不认得你。你在这一片有熟人不?要是有,就给他们打个电话,叫他们把钱给你送来不就行啦。”
其实,这个时候耀宗完全可以给他爹打个电话,他就在离这儿不远的煤场里干活,叫他把钱拿来,也就没事了。可是,他不愿意么办,他嫌要是他爹来了,叫他们看见他穿得那沾满煤面的衣裳,还拐腿拉脚的样儿,给他丢人。再说,他刚才跟胖老板吹唬了半天,不就露馅啦,那不是自个儿打自儿的脸昂。因此,他只能对伙计说:“我要是一片有熟人,那还用得着这么费事昂。”
“你不是说,一会儿你的司机就接你来啦。你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什么时候到,等他来了,你不就有了钱啦。”一直蹲在屋门口的胖老板说话了,这个时候他倒宁可相信耀宗说的话是真的了。
耀宗心里暗暗叫苦,但是,到了这个份上,他只能假戏唱到底了。他掏出手机,装摸作样地打电话:“喂,你这会儿在哪儿哩,怎么还不接我来吔?......,噢,那行,好了。”挂断手机,他对胖老板说:“他刚办完事,正往这儿赶哩,功夫不大了,就该到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胖老板见等了这么长功夫,还不见什么小轿车来。再者,他早就从耀宗那坐立不安的样儿上,怀疑上他了,就又摧问道:“你再打个电话问问,他怎么还不来?”耀宗只好有又假装着打电话:“喂,你怎么还没到吔?……什么?车坏在半道上啦!唉,真是的,那你赶紧修吧。”耀宗挂断手机,这回还没等他说话,胖老板倒先开口了:“车坏在什么地方啦?”耀宗又是张口就来:“他说就坏在南边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大上坡上了。”胖老板听罢,一句话也设说,扭头就出去了。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就又回来了。
“这个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修上哩,要不不用等它了。我保准明儿个把钱拿来,到时候我多出点也行。你们看这么着行不?”耀宗越来越坐不住了。
“再等等吧,这么长功夫都等了,怎么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胖老板这会儿反倒不着急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的功夫,一个身材彪悍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屋里。他一脸的怒气,先恶狠狠地瞪了耀宗一眼,然后才对胖老板说:“刚才我开着车到你说的那个地方看了一下,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坏了的小轿车。”胖老板的脸唰的一下沉了下来,他那双小眼睛里,立刻透出两道凶巴巴的寒光,直射向已经呆若木鸡的耀宗的脸上。“这回我看你还怎么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什么人来了。就你这点小把戏,还想在这儿耍?你也不睁开你那狗眼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这会儿你说吧,怎么办?“耀宗心里明知露了陷,可他的脸面哪能一下子变得过来。“这......谁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吔,刚才那会儿,他还说车坏在那儿了哩。下来等我见了他再说!”
“还装!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装蒜。废话少说,你就说这会儿怎么办吧?反正你拿不出钱来,就甭想离开这儿一步。”
耀宗急得直在地上转磨磨,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把身上唯一值钱的手机掏出来。“我把手机压在这儿,这个手机怎么也顶住这顿饭钱了。明儿个我肯定来还账,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谁稀罕压你这个破手机,你少来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这号人,要是这会儿放你走了,以后还想见着你的影儿了?你甭想再耍花招,就两条道儿,一个是你打电话叫人送钱来;再就是你人留在这儿。这两条道儿,你个人挑吧。”
耀宗急得直抓脑瓜皮,半天才以哀求的口吻说:“要不我给你们干活顶账行不?干什么活也行,不管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你们说干几天,我就干几天。我保证不跑,你要是不放心,到了黑介,就找个你们不占的小屋把我反锁在里边。还有我在这儿不管干几天,保证不吃你们一口有用的饭,到时候你们把不要的剩饭给我两口就行,这个不你们也是扔掉。”胖老板犹豫了,他在想,不他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叫他干点活哩。反正他人压在这儿,我就不信没人拿钱来。想到这里,他指了一下停放在院子里的那辆装满煤块的拖拉机,下命令似的冲着耀宗喝到:“去,你先把那个拖拉机上的煤块,搬到南边那个小屋里去。”听到胖老板的话,耀宗一刻也不敢耽误的向那个拖拉机走去。可是,刚走出屋门没几步,身后又传来胖老板冷冰冰的声音:“等等,你把羽绒服脱下来。还有,把手机也压在这儿。要不你跑了,那时候到哪儿找你去。再说,也省得看着你了。”耀宗一下子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胖老板,只见他那双小眼睛里,尽透着轻蔑的目光,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冷笑。
“你聋啦!说你哩。装什么蒜,快脱!”尾随而来的那个彪悍的年轻人,指着耀宗的鼻子喝道。耀宗只好乖乖地把羽绒服脱下来。“还有手机,快点拿出来,磨蹭什么!”彪悍的年轻人又喝道。耀宗只好又乖乖地从裤兜里把手机掏出来。
这大冬天的,耀宗上身只穿着一件秋衣,冻得他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把拖拉机上的煤块、一块一块地往南边那个小屋里搬。傍晚时分,酒馆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吃饭喝酒的人。当他们看到,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个在拖拉机上搬煤块的人,上身怎么就只穿着一件秋衣的时候,一个个都惊异的瞪大了眼睛。有好奇的人上前问道:“哎呀,这么冷的天气,俺们穿着棉衣裳还觉得冷哩,你光穿件秋衣不冷啊?你怎么不穿件棉衣裳哩?”耀宗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人。他一边搬着煤块,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嗯....没事,不冷。”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那个彪悍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对围观的人们说:“你们不用可怜他,这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外路货,跑到这儿骗吃骗喝来了。”说罢,他又冲着一直不停地搬煤块的耀宗喝道:“快点搬!你要是不把这拖拉机上的煤块搬完,就是到了半夜里,你也甭想歇着!”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围观的人们,有的向耀宗投去鄙视的目光,有的脸上挂着讥笑,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风凉话,有的事不关已,扭头就进屋吃喝去了。
亮儿家的见天都快黑了,还不见耀宗回来,她不放心,就去找亮儿。她那个右耳朵,自从那年耀宗打了她那一个耳光以后,就落下了病根,早就基本上听不见声音了。功夫长了,掣得左边这个耳朵也受了影响,一遇到着急上火的事,也就听不清声音了。这会儿,她只能到煤场去找亮儿。亮儿听他家的一说,就猜出了七八分。心里想,耀宗在这儿又没有熟人,这个时候别还能上哪儿去,八成是到酒馆里喝酒去了。这附近就公路边上这一家酒馆,亮儿就和他家的向那儿走去。他俩迈进这家酒馆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借着迎面屋子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看到这个大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辆空拖拉机停放在这儿。正在这个时候,听到迎面亮着灯的屋子里,传出一阵时高时低的说笑声。他俩应声走进屋里去,亮儿看了一眼有两、三桌正在喝酒的人们当中,没有耀宗的身影,就向柜台的伙计打听。伙计说:“你先到院子里那个小南屋的外边看看,看那里边关着的那个人,是不是你们找的人。要不是就算了,万一要是,那咱们下来再说。”亮儿急忙从屋里出来,来到院子南边的这个小屋门前。只见这个破烂不堪的小门上着锁,门上的玻璃早就掉了。他把头探进去,里边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把随身携带的手电简掏出来,往里边一照,只见屋里堆放着一堆煤块和一些杂物,他移动着手电继续搜寻着。当手电的的光束照到一个墙旮旯里的时候,突然看见那儿坐着一个人。只见他双手交叉着抱着肘,小臂搭在蜷起的膝盖上,脑袋抵在小臂上,连件棉衣裳也没穿,好像冻得正在那儿打哆嗦哩。这个人看见了亮光,慢慢地抬起头来。当看清他的面目的那一刻,亮儿心里不由得搁拧一下,这不是耀宗,还会是谁!一种莫大的羞辱感伴随着难以言表的心痛,顿时涌上他的心头。此刻,他顾不得多想,赶紧返回去找那个伙计。“这是怎么回事吔,为什么把他关在那里边?这么冷的天气,连羽绒服也扒了他的,你们也忒有点过份了吧。”等这个伙计把耀宗的事说了一遍以后,亮儿又气又羞,心里想,耀宗就是再不对,你们也不该这么欺负人吔,这么拿人不当人看,当猴儿耍。可是,他又转念一想,咱一个外乡人,在这儿没人没势的,有什么办法哩,只能忍下这口气。再说,谁叫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钱也在人家这儿吃喝哩。
“什么也别说了,他在你们这儿花了多少钱,俺们这就给你们。”亮儿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
伙计拿出菜单,看了看说;“一共是一百八十多块钱。”
亮儿乍一听,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么多,他一个人就吃了这么多?”
伙计伸手指了一下窗户的一张桌子。“那个桌子,就是他占过的,俺们一直没动。他吃剩下的东西,还在那儿摆着哩,你看看吧。”亮儿瞥了一眼那张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有个盘子里还剩着几片牛肉,另一个盘子里剩着不少的炒竹笋。还有两个盘子只剩下了一点菜汤。盘子旁边还放着喝剩下的少半瓶酒,那个酒瓶没有瓶脖子,上下一般粗,跟平常的不一样。亮儿心里想,他平时在煤场里干几天,还挣不出耀宗这一顿饭来哩。突然,他发现屋里喝酒的人们,一个个都在看着他。他顿感脸上一阵阵火辣辣地发烧,赶紧催促站在一旁的他家的结账。自从耀宗找到这里来以后,她就一直把钱带在身上。怕放在屋里,叫他偷了去。伙计收了钱,这才把耀宗的羽绒服和手机拿出来还给亮儿。并说:“老板走的时候,留下了话,说什么时候有人给他结了账,就什么时候放他走。我这就给你们开门去。”
亮儿叫她家的先走,在这儿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个跟着丢人现眼。他跟着手里拿着钥匙的伙计,又来到这个小南屋的门前。门开了,耀宗冻得双手抱着肩,浑身打着哆嗦走了出来。亮儿急忙把羽绒服和手机递给他,然后,扭头就往外走。不知什么时候,在屋里喝酒的人们,都出来站在院子里看热闹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外边也来了一拨吃喝的人,他们都瞪着奇怪的眼神,看着一瘸一拐的他和跟在他后边的耀宗。他臊得赶紧耷拉下脑袋,不敢看人。此时此地,他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这家酒馆的,回去的路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跟没事人似的耀宗,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就为了吃两嘴好吃的,喝两口猫儿尿,怎么连脸都不要了哩。他在家里什么活也不干,可在人家那儿,怎么叫他干嘛他就干嘛哩。像他这个样儿,还真不如人家当混混的哩。混混们还知道顾家哩,人家是在外边厉害,对家里人好。他可倒好,原翻了个过。光知道对家里人穷横,在外边谁也惹不起,人家想怎么耍他就怎么耍他,他连个屁也不敢放。唉,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吔?他把人丢在老家里还嫌不够,这会儿又丢到这儿来了,这以后还叫我怎么在这儿混吔!此刻,亮儿真想找个背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可是,周围都是一片光秃秃的野地,路上还稀稀拉拉的有来往的行人,哪儿有他哭的地方?就是回到亲戚家里,也不能哭,不能打忧人家。他还想找个能说心里话的人,把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向外倾诉一下,这样心里多少也会好受一点。可是,这儿哪有他说心里话的人哩?他纵有满腹的苦楚,也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
大宝在小学里,这会儿更难受了。那些顽皮的同学们,这会儿又说他爸是个骗子,说他爸在酒馆里骗吃骗喝,叫酒馆里的人把他扣起来了。他们还叫他是骗子的狗崽子。他一放学回来,就躲在屋里啼哭,再也不愿意上学去了。亮儿和他家的见他这么难过,又心疼又替他难受。可是,他们心里再苦,也是哑吧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天天哄着他去上学。
自从耀宗在酒馆里出了那档子事儿以后,亮儿他们再也不敢叫他手里缺了钱了。要不,说不定以后他还会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来哩。这下正好随了耀宗的心愿了,他手里什么时候都不缺钱,便开始随心所欲的成天介到外边去吃喝消遣。日子久了,他在外边认识了一个当地有名的混混。从此,他跟着这个混混经常在一块吃吃喝喝,到处瞎跑。他那颗空虚的心灵,似乎又找到了归宿。他经常一出去就是几天也不回来,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净干嘛。亮儿他们想,随他去吧,反正也是管不了他了,只要他不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再惹麻烦就行了。
两年以后,煤场里“翻大车”的活,越来越少了,经常几天几天的没有活干。即是有活的时候,已经五十五、六岁的亮儿,也觉得越来越干不动了。再说,不管他怎么拼死拼活的干,也禁不住耀宗这么没完没了的瞎花。只要他在身边,这光景没法过好。亮儿思来想去,还是非得甩开他不可。何况在这儿挣这点线,也养不住这一家老小了。可是,离开了这里,还能到哪儿去哩?他琢磨了很长功夫,最后打算到距此四十里以外的县城里去试试,听说那里的活多,总能找到适合他干的活。打定主意以后,趁耀宗出去瞎跑的时候,亮儿和他家的又带着大宝和简单的行囊,再次踏上了迁徒之路。
到了县城,亮儿在城区边上租了一处破旧的房屋,安顿下来以后,他便开始寻找生活的门路。他见城里的大街上,跑来跑去的拉客的蹦蹦车,这种活适合他干。于是,就买了一辆,从此在县里干起了拉客的活儿。
光阴如梭,转眼就是四年过去了。亮儿几乎天天都是早出晚归,开着蹦蹦不停地拉客。天道酬勤,靠着辛勤的付出,以及在亲戚们的帮助下,他在城内买了一套廉价房。从此,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个儿的安身之地。大宝早在县城的小学里上学了,这会儿已经上六年级了。他们终于过上了踏实的日子,亮儿心里想,这多亏了耀宗不知道他们搬到县城里来了,只要他不在身边,这日子才过得舒心。不过,长年的超负荷劳动,已是花甲之年的亮儿,越来越觉得身体吃不消了。近来,他经常感到脑袋晕沉沉的,有时候看东西也模糊不清。开着蹦蹦车也觉得发飘。他想,这可能是睡觉忒少了,扛扛就过去了。这天,他开着蹦蹦车又准备拉客的时候,开着开着,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的历害,手脚也觉得发麻,紧接着眼前一黑,就在车上晕过去了。等醒过来以后,到医院去一检查,医生说他得了轻度的脑溢血,要他住院治疗,并说以后要静养休息,不能累着。他哪儿舍得花那么多钱住院,只是在街道的卫生所里输了几天液,觉得好一点了,就又开着蹦蹦车拉客去了。他才不听医生说的什么静养休息那一套哩,要是那样的话,一家老小吃什么。
自从来到县城以后,亮儿他们就没有了耀宗的消息,只是听那个远房亲戚说,他们走后,耀宗就跟着那个混混走了。致以他到哪儿去了,这几年在干什么,就一概不知了。
转眼春去夏来。这天晚上,亮儿祖孙三人正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听到有敲门声。亮儿家的开门一看,因为楼道里的电灯早就坏了,只是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头发大长的瘦高个儿,站在门外,他身边还放着一个大编织袋提包。“你找谁?”这人也不回答亮儿家的问话,拎起那个大提包就闯进屋来。亮儿家的正在惊愕之际,这个人把大提包往地上一扔,随后转过身来。在灯光下,当亮儿家的看清这个人的面目那一刻,她一下子愣在那儿了。“你...你是耀宗昂?”她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双眼睛。这时亮儿和大宝也早就目瞪口呆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穿着皱巴巴的衣裳的人,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耀宗。耀宗一句话也不说,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不屑地看了一眼饭桌上的简单的饭菜,然后把所有衣兜里的东西,手机、车票,捲得皱巴巴的钱全掏出来,最后把钱数了数,大约有十几块钱。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拍,冲着大宝说:“去,给我买两瓶啤酒、一盒烟来。”不大一会儿,大宝就把啤酒和烟买了回来。耀宗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接着一扬脖,“咕咚、咕咚”喝下去了半瓶。放下酒瓶,他紧接着又点着一根烟,连着吸了几口,看他这个贪婪的样儿,好像有多么长功夫没喝过酒没抽过烟哩。
“这几年你在哪儿,干什么活哩?”亮儿憋了半天,才开口问话。
“哪儿也去,干什么活吔。”耀宗漫不经心地回道。
“那这几年,你靠什么吃饭?”
“这年头,混碗饭吃还不容易昂。不说别的,光弄辆摩托,就够两、三个月吃的了。”
亮儿这才知道,原来这几年他在外边干这个!“那你就不怕弄起你来昂?”
“弄起来才好哩,那里边管吃管住,才省心哩。”
“你这个手机挺贵吧,多少钱买的?”亮儿看着耀宗放在饭桌上的平板手机,转移了话题。
耀宗冷冷一笑。“谁花钱买这个。”
“那就是有人送给你的?”
“谁送这个?”耀宗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这是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我在胡同里正溜达的玩,看见一个背着书包、像个学生摸样的小闺女,她一边走一边低着脑袋看手机。我看了看前后都没人,就跟在她后边,趁她不注意,我上去一把就把这个手机夺了过来。下来我撒腿就跑,跑出去很远了,也听不见她喊人。我觉得挺纳闷,回过头来一看,她还楞在那儿连地方都没敢挪一下,早就吓傻了,别说喊人啦。看见她吓成那个样儿,那会儿差点没把我笑死。”耀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模样。
亮儿再也不问什么话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亮儿家的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
“别说这么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县城了,再大的地方,我只要想找就找得到。再说,鼻子下头没长着嘴昂。”
“那你这回来,是打算看看就走,还是长住下去吔?”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就是我的家,我还上哪儿去?你当外头是那么好混的昂。”
亮儿家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也不在问话了。
半月以后,在亮儿家的天天好吃好喝的支应下,耀宗的脸上已经泛出了红光。亮儿见他恢复了元气,就通过熟人给他找了一份当保安的工作。人家那儿管一日三餐,月薪两千多块钱。当亮儿满心欢喜地把这事告诉耀宗的时候,没想到他把脸一沉。“当保安?谁想干谁干去,反正我不干。我就最讨厌叫别人管着我了。谁也甭想管我,我想干嘛就干嘛。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亮儿本想,他一个人在外边瞎混了四年,总该知道过日子不容易了。不看别的,就是看在大宝都这么大了的份上,他也该知道好好的过光景了。再说,他都三十六、七的人了,脾气也该变变了。可谁承想,他还是什么活也不想干,还是不想走正道儿。
早在外边跑野了的耀宗,哪里能在家里呆得住。不久,他就又以出去“找活”为名,带上亮儿他们给他的盘缠走了。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出一个月,他把盘缠快花完的时候,就又回来了。在家里呆不了几天,就又向亮儿他们要钱,又出去“找活”去了,就这样来来去去、没完没了的向亮儿他们要钱。亮儿拖着病体,勉强开着蹦蹦车靠拉客挣得这点钱,哪儿经得住他这么遭。可是,要是不给他线,此时的他已经今非昔比了,他就对亮儿他们说:“我要把大宝带走!”亮儿家的一听就急了。“你自个儿还顾不下你自个儿来哩,你要真把大宝带走了,拿什么养话他?再说,他正是念书的时候,你在外边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叫他住在哪儿、还叫不叫他念书噯?”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反正说什么我也得把他带走。他是我的孩子,我想把他带到哪儿就带到哪儿,这个谁也管不着。”亮儿家的越说不叫他把大宝带走,他就越拿出一副非把他带走不可的架式。
这下可把亮儿吓坏了,尽管他明知道耀宗这是想要钱,可是要是不给他,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事干不出来。要是他真的背着他们把大宝带走了,万一在把他卖给了人贩子,换了酒喝。真到了那一步,可就再说什么也晚了。亮儿他们万般无奈,只好把压箱底的钱也拿出来,先把他打发走了再说。
耀宗走后,亮儿料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别没办法,只好还是惹不起他躲得起他。于是,亮儿赶紧在旧城区的一个大杂院内,租了一间房。祖孙三人无奈地离开了他们的新家,又过上了租居的十分不便的生活。
半月以后,耀宗在外边把钱快遭完的时候就又回来了。他见家里的门锁着,就给他娘行电话,当他知道这是亮儿他们又躲他而去的时候,立刻就翻脸了。“你们就躲吧,我看你们躲到什么时候,跑了和尚还跑了庙昂。要是识相的,你们就赶快回来,要不你们就等着吧,迟早我得找到你们,到时候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不管他怎么说,这回亮儿他们再也不敢着他的边了。他们想,反正不去给他开门,等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这儿。岂料,耀宗从五金店里买了一把锤子和一把改锥,连砸带撬,三、两就把门弄开了。从此,亮儿辛辛苦苦、东借西凑买下的这套房,归他一个人所有了。他又像在老家里那样,靠变卖家当继续过着好吃好喝的日子。亮儿他们从邻居那儿听到耀宗已经撬门而入,又变卖家当的事以后,又吃惊又气愤,可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忍气吞声,任他一天天的去败这个家。同时他们想,这回他一个人占着几间房,不缺吃不缺喝,想干嘛就干嘛,总得叫他们安生一阵子了吧。可是,早就在外边消遥惯了的耀宗,光靠变卖家当,够吃够喝岂能算完。他要得是到外边去,过那种除了吃喝以外,还逍遥自在的生活。他需要更多的线,才能满足他这样的欲望。因此,他又给他娘打电话:“限你们三天的功夫,给我拿三万块钱来,到时候我见了钱,立马就走人。要是我见不着钱,就到学校的大门口去等着大宝,只要见了他的面,我就把他带走。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可别后悔!”还是这一招,又把亮儿吓住了。不过,他这回算是下了狠心,不管耀宗再说什么,反正再也不给他钱了。他的心早就叫他给伤透了,别说手里没那么多钱,就是有,也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了。可是,不给他钱,大宝怎么办?他太了解这个浑账儿子了,他为了想要钱,对家里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因此,他只好在大宝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开着蹦蹦车接送他。
三天以后,这天中午,亮儿开着蹦蹦车接大宝的时候,果然还真的看见耀宗就在学校的大门口等着哩!不过,这会儿学校大门口围着一群接送学生的家长,他不敢放肆,只能眼巴巴看着亮儿把大宝接走。下来他就不在学校的大门口等着了,而是改在学校附近的半路上。亮儿再接送大宝的时候,他突然就从路边蹿出来,跑到马路中间,拦住他们的去路。这个时候,亮儿看情况,能绕就尽量绕过他去,不能绕过去就赶紧掉头,另择路躲着他走。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只好停下车,等他从车前闪开,准备过来开车门的刹那间,亮儿在猛踩一脚油门,把他甩开。这个时候,耀宗就会紧跟在后边拼命地追。不过,即是他追上了,蹦蹦车的车箱光溜溜的,他也抓不住,只能是扶着车箱跟着跑,直到跑得没劲的时候,他才肯放弃。这种情况,经常召来过往的行人们,向他们投来惊异的目光。有的时候,亮儿开着蹦蹦车,也有遇到被耀宗死死的堵住的情况,过时亮儿只好打110求助,他看到警察来了,才肯离开。
耀宗在半路上拦截亮儿他们的地点,一天比一天在向亮儿他们的住处接近。这时亮儿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在跟踪他们!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他顺藤摸瓜就会找上门来。耀宗还几乎天天给他娘打电话:“你们要是再不给我拿钱来,等我找到你们,到时候你们谁也别想好受了。”弄得租孙三人整日里提心吊胆,他们随时都在担心,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找上门来了。亮儿心急如焚,他想,要是再不找人管管他,等他找上门来那一天,还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哩。可是,家里人早就管不了他了,这会儿只能找公家来管他。
亮儿找到城关镇派出所。警察听完他说的情况和要求后,打电话把耀宗叫来,当面警告他:“以后不许你再到半路上拦截你爹他们了,也不许你再给你娘打恐吓电话了。要是还敢这样,那就对你不客气了。”亮儿想,警察都这样说了,这回他总得老实一点了。可是,下来耀宗照样还是在半路上拦截他们,还是天天跟他娘打电话吓唬他们。亮儿又找到派出所求助,警察皱着眉头说:“像他这种情况,俺们除了警告他,别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再说这毕竟是你们家窝里的事,要不你找找你们那儿的社区看看,他们是管调解家庭矛盾的,看他们能不能调解这事。”亮儿又找到社区,社区的人打电话把耀宗叫来,给他讲了一番要尊老爱幼、家庭要和睦相处,不要激化矛盾,有事要协商解决的大道理。这对耀宗来说,简直是对牛弹琴。他哪儿听这一套,下来一切还是照旧。他的目的是要钱,达不到目的,岂肯罢休。亮儿再次找到社区,社区的人说:“俺们该说的话都说了,他硬不听,俺们也没办法。社区不是执法部门,又不能把他怎么样,要不你再找找派出所看看。”亮儿只好又找到派出所,上次接待他的那个警察,挠了半天脑瓜皮才说:“你们家的这种情况,除非你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你要是愿意,就找律师写个状子、到法院去起诉他。只要法院这么判了,那以后他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下来他要是再敢找你们的麻烦,那个时候俺们就可以依法拘留他了。”亮儿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心想,只要能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以后不再受他这么没完没了的纠缠了,就是把全部家产都给了他也行。第二天,他满怀着希望,来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说明来意后,律师只问了一句:“你说的你这个儿子,是你亲生的不?”
“是。”亮儿心里想,要不是亲生的,有他这么八个也早就扔了他了,还用得着这会儿费这个劲昂。
“这个不行。”律师咬文嚼字的接着说:“法律上有明文规定,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子女,不能断决父子关系。”
亮儿顿时好像从脑袋上浇了一瓢凉水,身上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愣在那儿,呆呆地看着这个律师淡然的面孔,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渐渐地缓过神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出这家律师事务所,望着空旷的天空,心里暗暗地想,“唉!算了,以后哪儿也不找了,找谁都不顶事,到了还是靠自个儿。就这么瞎熬着吧,熬了一天算一天,哪儿黑了哪儿宿。我算是看透了,人这一辈子,不在什么庄户,也不在坟地,就在命!命里该着你这个家败了,你就是再怎么着,也躲不过去。看看人家一家一家的过着很好的光景,你想争口气,可不管你怎么拼死拼活地干,就是累得吐了血,把你累死,也争不上这口气去。我算是服了,你不服也得服。”
夏去秋来。中秋节期间,从外地回老家的县城里探亲的寒石,这天在大街上,跟开着蹦蹦车的亮儿偶然相遇了。
“这才几个月没见面,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儿啦?”寒石看着面容憔悴,头发伤佛一下子全都变白了的亮儿问道。
“唉,没事,就是这个样儿。”亮儿的脸上流露着茫然和无奈的表情。
“你头晕的病,好点不?干这一行,可不比干别的,要是觉得不得劲儿的时候,就赶紧输点液,好好歇几天再干,可别硬撑着。”
“顾不了那么多了,趁着这会儿还能动,干一点是一点吧。大宝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在后头哩,等以后干不动了,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再想管他也就管不了了。”
“大宝快上初中了吧,他念书怎么样?”
“过了年就该上初中了。他念书不行,叫耀宗成天介这么折腾的,他哪儿能踏下心来念书嗳?”
”耀宗这会儿怎么着哩?“
“他还能怎么着?还不是成天介没完没了的瞎遭。老家里的那个家,早就叫他败光了,这儿这个家,也叫他败得差不多了。你看着吧,这个家迟早得毁在他手里。”
“耀宗成了这个样儿,不沾他小时候你们净惯着他的光。”寒石想起了以前村里的人们,给他说过的话。
“在什么这个。”亮儿马上反驳道:“耀娟不是跟他一样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昂,她怎么从小就知道念书、也知道干活吔。不在什么小时候惯不惯的。说到底,他生成得就是这种人。”
“要是那时候叫他接着上初中就好了。”寒石又想起了耀宗刚念完小学就辍学的事。“那个时候,要是叫他再多念几年书,多懂点做人处事的道理,也不见得成了这个样儿。”
“穆老大家的孩子们,谁净上大学来昂?怎么人家一个个都有好工作,都过着很好的光景吔?”亮儿立刻又反驳过来。寒石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亮儿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说了半天,不就是这家里没有顶事的人昂。他那个时候光想着在矿上上班,别的什么活也不想干。要是那会儿在矿上给他找份差事,他有点事干,就是再不济,怎么也得比这会儿强点。这可倒好,不光他什么也没落下,好好的一个家,也叫他给弄散汪儿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人真正到了事上,指着别人不行,谁也指不上。”说到这里,亮儿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寒石,眼神中早就充满了无限的怨怅。寒石被亮儿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早就弄得心里不是嗞味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着亮儿,直到亮儿满脸怨气地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上了他那辆蹦蹦车,然后又看着这辆蹦蹦车,晃晃悠悠地融入到来来往往的车流中,最后早就看不见它的踪影了,他还久久地站在那儿发呆。
秋去冬来,耀宗拦截亮儿他们的地点,眼看着就要到了他们那条胡同的路口了。眼下亮儿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进入别的路口,在里边的街道里,左拐右拐,绕来绕去,直到把耀宗甩开并确定他看不见他们的踪影了,这才敢开着蹦蹦车回到住处。只能这样,躲了一天算一天吧。不知熬过了多少个难熬的日日夜夜,不知不觉中,漫长的冬天过去了。进入二零一九年入春以来,不知为什么,最近耀宗不给亮儿他们打电话了,半路上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一天,亮儿开着蹦蹦车拉客的时候,遇到了以前的一个邻居。这个邻居说:“前几天,我在菜市场里看见耀宗了,他正在向摆摊的要吃的哩。他这会儿身子骨弱的连走道儿也没劲了,好像一阵风就把他刮倒了似的。他还跟我打听你们这会儿的住处来哩,别说我不知道了,就是知道也不敢跟他说,要不你们又不得安生了。”
早春的清晨,寒气依然逼人。这天,天刚蒙蒙亮,亮儿和往常一样,早早的就起来,开着他的蹦蹦车准备出去拉客。开出这个大杂院以后,在胡同里没走多远,就模模糊地看见在胡同的路口处,好像是坐着一个人。亮儿心里一惊,莫非是耀宗这么早就在这儿等着来了?等走近了才看清楚,赶情这个人还就是他!不过,他好像是睡着了,背靠在墙根上,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两条腿伸的直直的,一动也不动。亮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他从车上下来,走到他跟前,伸手在他的鼻孔处一试,原来早就没气了!一摸他的身上,也早就拔凉了。看样儿昨儿个半夜里他就死在这儿了。亮儿掏了掏他的衣兜里,竟然没有一分钱,他那个手机也不见踪影了。这年他三十八岁,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
亮儿和他家的不让耀宗的尸骨进祖坟,怕他的阴魂不散,殃及后代。当日把他的尸体火化后,亮儿家的在火葬场里就地捡了一个破编织袋,把耀宗的骨灰包搭了包搭,然后和大宝一起,坐上亮儿的蹦蹦车,向附近的一个小水库驶去。
亮儿站在岸边,看着大宝拿着那包包着耀宗骨灰的编织袋,向架在水中的那座桥上走去。当大宝把手中的那团编织袋,丢向水中的那一刻,只见它在水面上缓缓地打了两个漩,转瞬间就沉了下去。水面上随即泛起了几圈轻轻的涟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这片平静的水面,宛如一面偌大的明镜,把沿岸刚刚吐出绿芽的垂柳,还有天上的云彩,都清晰地倒映其中。可是,亮儿总觉得这水里有一双眼睛,正在怒视着他。他不由得把目光移开,这时大宝正从桥上向岸边走来。看着大宝,亮儿突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耀宗就是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念书的。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贪上了吃吃喝喝,到处瞎跑着玩,后来才一步一步的变坏了。亮儿心里暗暗地发誓,这回说什么也得叫大宝好好的念书。他只要能考上学,就是卖房去地、咂锅卖铁,也要供着他念。要是到时候他实在考不上,那这回可再也不指望别人了,说什么这回不管什么好赖的活,哪怕再苦再累,那也得叫他干。这年幼的人,可不能叫他闲着,一闲就闲出毛病来了,这可了不得!正在这时,地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寒风,岸上的垂柳那一缕缕细长的柳条,顿时随风飘荡起来。水面上也荡起了一层层的波纹,它们一波推着一波向岸边涌来,不停地荡击着堤岸,发出一声声“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声音好像是悲声的哭泣,又像是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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