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父（7）

（7）丧父 

一九六九年五月，梅雨季的赣西山区，雨水特别多。

永新境内一直阴雨绵绵，且时有中到大雨，山洪暴发，江河水涨。此时我父亲的心情也像那铅色的天空一样，一天到晚阴沉沉的。这个风雨如磐的五月，除了老天爷 ，谁也不知道竟是他苦难人生的最后时光。

他被迫害所累，挨斗挨打挨整，在惊恐不安和痛苦中度日。

一个卖苦力吃饭的人，既不是地富反坏，也不是牛鬼蛇神，为什么挨整？不是“国民党员”，没当过保长，为什么硬逼我在黑材料上签字承认？我父亲开始很想不通，不久他就明白了，有人丧心病狂地整他，是要断了儿子的生路。父亲宁死不从，拒不签字。

胁迫不成，他们就来抄家，把我家的缝纫机抬走了、把几块给孩子做衣服的布料也抢走了。他们翻箱倒柜，挖地三尺，把我母亲早前有所警惕而藏在墙壁缝里的几百元现金翻出来拿走了。这可是我父亲多年来起早贪黑拖板车，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啊，也是我母亲精打细算、一家人节衣缩食，从喉咙里抠出来的钱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竟然诬称我父亲辛苦赚来的脚力钱是“贪污”，公然予以“没收”，说要充公，却连一张收据也不给……

父亲惨遭迫害，痛苦不堪。但他深信自己挨斗被打，这决不是毛主席的政策。不过是因与自己家有利益纷争、旧恨新仇而嫉妒恨的那些人、拉拢干部、勾结坏人，利用运动和派性来整人罢了。

人被打了，家被炒了，也奈何不了我父亲，那些人对他的折磨消停了一些日子。父亲写信给我，本想来部队看看我，也好歇几天。但单位那边迟迟不给平凡昭雪，他仍不放心，郁郁寡欢。一天，单位终于通知说，准备对他的事做一个了结，叫他去单位把账算一算，把该买的粮食也买回去，父亲就高兴地出门了，可此刻死亡正在逼近他。

单位在河对面，得走浮桥过河。我父亲夏天喜欢光背，一件衬衣习惯性地搭在左肩上。过浮桥人多，为避让迎面来的人和耕牛，父亲身子一侧，肩上的衬衣滑落江中，衬衣的口袋里还装着买粮的几十块钱呢，他立即探身捞衣服，脚下一滑跌进水里。山洪爆发，水急浪大，等他冒出头来的时候，已被洪水冲离浮桥老远。父亲本来会水的，他在江中拼命挣扎划水，想就近靠向左岸，但终究敌不过沙溪从侧面冲将过来的凶猛洪水。听人说我父亲在最后的几个沉浮中，用力呼喊着我的小名：“马面，崽啊，你在哪，快来救我呀……救我，救……”洪水浊浪滔天，没有器材，无人敢下水相救，人们站在浮桥上，听着我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呼救，眼睁睁看着他被洪水吞噬、卷走……病床上的母亲，怎么也想不到我父亲这天出去家门，就永远回不来了。

这天是5月19日，父亲遭灭顶之灾，这是一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接获“父亡速归”的电报，我即刻告假奔丧，赶到家父亲已下葬，听闻上面的情景，我肝肠寸断。

我的父亲，为了养活我们几个孩子，辛苦劳碌了一辈子。

他才50岁，正当壮年啊，可老天爷不长眼。这个家还需要他，孩子们还需要他，我病怏怏的老母亲更需要他啊。父亲他也撇不下这个多病的妻子和四个未成家的孩子，他对孩子还寄托着希望呢，别说大学了，他还没有把一个孩子送进高中，就这么走，他有多么的不甘和遗憾啊！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也算是个识写明白的人。生前他经常鼓励我们几个孩子要好好读书，说：“纵然成不了大器，书读得多，究竟人品也高雅。”见本村有些人家有大学生，我父亲是多么羡慕、又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中也能培养出一、两个大学生。我初中毕业，中考落第，他又把希望寄托在弟妹身上，对母亲说：“我还有三个孩子呢，还可以好好培养”。记得1967年母亲心脏病发作，我回家探视，父亲跟我聊天，他对我在部队的方方面面都很感兴趣，每每聊到深更半夜。当我谈到自己写的《燎原》、《董存瑞》和《人民公敌》三部电影片的映前、映后宣传材料被军区汇编成书，得到领导的表扬时，父亲是那样的高兴，又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他相信儿子在部队好好干，也会有个好的前途。他写信来总是叮嘱我“要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做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

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但他的话犹言在耳。

没有了父亲，家里生活一时遭遇了很大的困难，我劝慰母亲不要太过悲伤，我和大弟弟都长大成人了，或能给家里带来一些帮助，可以减轻她老人家的经济负担。我处理好父亲的丧事，在家陪了母亲一些日子，就返回部队，继续努力地工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没几天就传来我要提干的好消息。 爹死娘病弟妹小，家里生活十分困难，能提干，有了收入，我就可以与母亲分忧，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有能力在经济上帮我的妈妈一把啊，让她有钱治病，弟妹上得起学，家里的生活不再那么困难。“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突然想起杜甫的诗句，心想这真是一场好雨啊，这是党的阳光雨露，对于我和我们这个困难的家庭来说，这真是一场久旱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