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25)
1994年5月初,我跟陈总去莆田考核市公司班子。
一天晚上,她的秘书兼司机的小谢去看歌舞剧《妈祖》了,我陪她在酒店的房间坐着,一边剥食一种当地产的叫“白蜜”的枇杷,一边聊起了三明公司的班子,她说刘金洪同志交流多年,该让他回龙岩去了,问我谁适合去三明公司接替他。于是我把机关的处长和地市公司的经、副理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推荐了几个人选,但被她一个个否了,说这个人那方面欠缺,那个人这方面不行,她没一个满意。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领导者用人的艺术,不就在于扬其长避其短吗?!我们明明在莆田考核班子,不议论这里的干部情况,却拼命扯三明的事,我感觉有点怪怪的。
不久,谢秘书看戏回来了,我们就中断了谁去三明接班的话题。
进入五月,山区雨水陡然增多,三明地区所辖十二个县市,突降持续性特大暴雨,整整三天四夜,连续下了八十多个小时的雨,降雨量普遍在200毫米以上,宁化、清流超过400毫米,全市三条主要河流沙溪、金溪、尤溪的水位均超警戒。我从市政府拍摄的内部资料片,看到洪水狼奔豕突闯进城关、乡村、淹没街道、农田、民房,卷走猪牛羊、鸡鸭鹅那惨不忍睹的情景。这场“5.2”洪水,是这一地区两百年来最大的洪水灾害,全市社会经济他回龙岩,损失达51.6亿,死亡110人,2000多人受伤,1000多辆汽车损毁,许多保险标的和财产受损……三明市保险公司的员工全员出动,日夜查勘、理赔都忙不过来,省公司从临近地市抽调了大批骨干支援,陈守云总经理刚从莆田考核班子回来,就率队亲临三明洪水灾害第一线,了解灾情,看望职工,指挥保险救灾理赔工作,一直忙到月底才回到省公司机关。
六月上旬的一天,陈总来人事处,坐在我们三个处长的办公室里,她关上门先找朱处长谈话,不一会儿老朱便阴着脸出来了。我心里明白,她年龄到站,准是要她下了。接着叫我进去,我走进房间,屁股刚落座,她就忙不迭对我说:“你也知道,老刘交流到三明好几年了,党组决定让他回龙岩,你去三明接他的工作。”陈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我毫无思想准备,压根没想到会有这事。
不过,我马上明白了一个月前在莆田宾馆的那个晚上,她为什么不跟我议论莆田的干部情况,却使劲扯三明班子的接替人选,原来她早就猫上我了。其实,我的臭毛病不少,并不比我推荐给她的人强,如果求全责备,我也是维吾尔族姑娘,头上辫子很多,按她的选人标准,我自忖也在不合格之列。
“去三明,我能干什么呀?”我不自信地问。
“干副经理,主持工作。”她误以为我问“干什么”职务。
干副经理?!
老朱到站退下来,接任人事处长职务不敢说舍我其谁,我应该是重要人选,我在部队做过干部工作,是多年的正团职务,在公司人事处又干了三年多的副处长,按常理说,接任人事处长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公司觊觎人事处长位子的大有人在,个别人早已为此做足了功夫。老朱还没退,不是有人就急不可待在外面以人事处长自居吗。我向来不善此类“功夫”,不想巴结谁依附谁去做谁的心腹干将,我知道自己大概率无缘于此,离开人事处是早晚的事,对此我有充足思想准备,但没有准备的是,我这个老资格的正团转业干部,勤奋努力工作,在人事处呆了三年,不能“官复原职”,竟然要我副处离开人事。
这很不合理,很不公正。
除非脑残的人,才没有想法,可我思维很正常,一点没有脑残。
听罢她对我职务的安排,我既惊诧又气恼。我尽力控制自己激愤的情绪,用还算平静的语气回怼她:“陈总,我不去。”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嗯,你还不去?!” 她似乎也惊诧了。让我去当一方诸侯,尽管是个副的,在她看来原本以为是很重用很抬举我的了,我该感恩戴德、满脸赔笑称谢才是,想不到我竟然“不去”。
“对,我不去!”声音更大,语气也更重了。
“你为什么不去?”她脸有愠色。
“不想去,我没有那个本事。公司在你的英明领导下,人才济济,那么多的处长、副处长,你随便派一个去就好了,干吗非要叫我这个不懂保险的转业干部去呢?我家里有困难,男孩子读高二,马上要考大学了,正在关键时候,我不在家不行,误了孩子是一辈子的事,耽误不起,所以我不去。”她当然知道我这生硬的话语里是不满和嘲讽。
这下把老板给惹火了,她一向性格直爽、脾气急躁,态度立马严肃起来,音调也提高了八度,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不是你想不想去的问题,这是公司党组的决定,我工作都做好了,你愿意去得去,不愿意去也得去,你必须去。”随即她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木沙发的扶手上。
工作都做好了,这话啥意思?!
一个“都”字,说明她做了多方面的工作。我猜想这回去三明救灾, 恐怕派我去那里任职的事她先放风了。这一点在我去三明赴任,拜会市委周书记时,从他说的“欢迎,欢迎,上次陈总来救灾就说了要派人事处长来”的一席话中得到了印证。我若真的硬顶不去,这事她何以收场?!见我当时不去的态度还挺坚决的,她着急上火,七窍生烟,厉声呵斥:“你不去也得去”、责令我“必须去”。
各方面的工作,都做好了,唯独我的工作可以不做?!
企图以势压人,拿党组的决定来压我接受这个不公正的职务安排,我是不会买账的。本来我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此刻老板又对我一顿呵斥,来硬的一手,想压我就范,效果适得其反,这让我心中的怒气找到了发泄的机会。我的情绪一时难以自控,“倏”地站起身来,朝她用力扬起手说:“我不去,你另请高明吧。”说完,我真想甩门而出。那一刻我有了最坏的打算,心想大不了我什么职务都不要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真是“无欲则刚”啊。但在我转身迈步的那一瞬间,我立马意识到了自己过于冲动,太不冷静,有失矜持,又坐了下来。
谈话陷入僵局,谁都不说话了,室内空气一时像是凝固了似的。
今天他是怎么啦?!陈总这会儿一定大为吃惊,因为平素我给人以性格温和有修养的印象。我自己也惊讶了,对一个掌控自己命运的上司,竟敢如此冲撞,在我也是破天荒的一件事。这几十年无论在部队在地方,我一向尊重领导,团结同志,努力学习,勤奋工作,自律甚严,也能够做点事,自己被上司如此不公正地对待,也是我头一回遭遇。
据处里的同志后来讲,他们在客厅里(当时,办公大楼炸掉重建,公司租住在豪城花园的宿舍楼)听到动静,都吓慌了神,说:“不得了,陈处跟老板干起来了。”他们有如此反应不奇怪,当年老总头上顶着“全国三八红旗手”的桂冠,还有着“女强人”的美誉,加上她在公司里无人能及的社交资源和能力,在社会上的声誉如日中天,许多人眼里,她在公司有着女神般的地位,谁敢冲撞冒犯神祇?!
过了一会儿,还是老总率先打破了僵局,但她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说:“有困难,你可以讲呀!”
我家里的确有困难,但也并非不能克服。我刻意强调困难,是想找个借口。既然老板这么说,我就把妻子在梅峰宾馆开小车,下班无定时,家中没个人,两个孩子中午放学回家连饭都没得吃的困难说了出来。
“还有什么?”老总问。
“我怕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干不了。”
“怎么干不了?!”陈总的反问,当然是否定之否定的意思。
既然她这么说,我便借由她对我的反问不客气地去反问她:“陈总,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我去三明挑担子了,你把这么大一个公司交给我,你是觉得我行还是不行呢?大家都知道你陈总是个干事业、做大事的人,如果觉得我不行,恐怕你也不会叫我去,相信你不会拿事业开玩笑。如果觉得我行,又为什么要我副职主持工作,不安排正职呢?说句实话,倒不是我有多么稀罕这个正职,但是我副职下去,别人就有很多想象空间,免不了会加剧班子的内耗,那里干部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那会增加我管理的难度。既然去,我就想把精力用在公司的业务发展上,与同业的竞争上,努力做好各项工作,我不愿意把精力消耗在班子内部的矛盾和纠纷上。我不明白,既然叫我到那里去,公司为什么不能给我创造一个比较好的工作环境呢?”
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我发现陈总在静听我言,便继续说骸暗比焕玻换指次业恼χ拔瘢揖醯贸伦苣阍谡饧律献龅锰还晕液莶还健�
这句话,老板狠不爱听,她当即打断我的话问:“我怎么不公正?”
“公司里正团职的军转干部,比我早进公司的恢复正处了,比我晚进公司的,也恢复正处了。唯独我不能恢复正处职务,这是为什么,你能给出一个叫我听了心悦诚服的理由吗?老总你也知道,习惯上的做法,组织、人事部门出去的干部,只要不犯错误,即便德才平平,谁不是干个一两年,就升个一官半职出去,我来公司五年了,在人事也三年多了,恢复我的正处职务,就这么难吗?明明有职数,不恢复我的正处职务,人家会怎么看我,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误,知道情况的,人家又会怎么看公司,看你陈总呢?难道你真觉得让我副职去三明公司主持工作,对我是公正、公平的吗?”
我的几个反问,把老板问住了,她猝不及防,一时没能回答我。
老总楞在那儿,一时没有说话。我就抓住机会,来了一连串的自问自答。
“是我资历不够吗?告诉你吧,我是1981年的副处,1983年的正处,从我在大军区机关任处长职务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这些在我的档案里都记载得明明白白,也许你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看我的档案材料,也没有人对你说起过,不了解这些情况。”我的老板1949年参加革命,是南下服务团的老干部老党员,她1980年开始担任副处级领导职务。
“是我工作能力不行吗?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的工作能力决不在多数地市级公司经理之下,也不在机关多数的处长之下。相信公司党组、老总你也是认可我的工作能力的,要不,也不会叫我去三明公司挑担子。”
“是我表现不好吗?别的不说,就说我妻子前年腰椎间盘突出,她看病、在家躺床铺三个多月要伺候,我两个孩子读书、女儿那年参加高考,家里的事,把我忙得焦头烂额,可我没有请假耽误过一天工作,也从来没有迟到早退。不管是岗位职责里的事,还是领导交给我的临时性工作,我都圆满完成了任务。”
我的自问自答,把想说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放了出去。
陈总还在静听,同时也在思考。见我不再说话了,她侧过头看着我说:“好吧,下午咱们就考核,看看群众能不能通得过。”我心里想,只要你考核,不可能不通过,我对自己在群众中的印象还是有自信的。
老板说话算数,下午上班果真马上考核,一考核我就顺利通过了。
平心而论,这位女老总平时虽然“霸气”些,她还是大度的、讲理的、是听得进不同意见的。我这样冲撞,她并不计较,听完我的陈述,她大概觉得不无道理,便修正了自己原先的一些想法,立马考核我。换个小心眼的领导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给我小鞋穿就不错了。这个老革命、老党员有较高的政治觉悟,能从党的事业出发来考虑和处理问题,我佩服她、敬重她。
“考核通过了,你去吧,当经理干正职。”老板对我说。
“老总,你一定要我去呀?”我问。
“这是党组决定,可不是儿戏,也不是我要你去。”老总认真地说。
“那我还有些困难和要求。”
“你说,家属的事,你有什么考虑?”老总问我。
“如果可能,请帮助调到保险公司来,能正常上下班,孩子放学回家就有口饭吃。她开车不久,原来是车队的会计,长时间搞财务工作。”我提议并简略介绍妻子的情况。
“行,我叫人事去办。”老总很干脆。
“机关买了宿舍楼,马上就要分房了,我希望领导照顾一下,让我参与机关分房,我没有房子,现在还住部队营房。再就是我交流三明,你说过只去两年时间,这个问题也请老总在党组会上给大家明确一下。”
“这都没有问题,还有什么?”
“没了”。
“没有了,那过几天就下命令,你抓紧把手上的工作和家里的事安排一下,听候通知,准备上任,去了要好好干。”
“放心吧,陈总,我会尽力的。”
我的意见和想法,陈总认真地听取,我的困难和要求,她也悉数予以解决。虽然这些发生在我的抗争之后,但老板既然做到如此这般了,我实在无话可说,无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应当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能为难了她。不管她是出于何种考虑来帮我解决这些困难,我对陈总对公司都心存感激,我决心全力以赴,认真做好三明公司的各项工作。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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