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异乡情
自从挤上都市这趟列车,就注定了我之后十几年的漂泊,走过很多的路,受过很多的伤,爱过许多热情的面孔。没想到漂泊、欣喜、流离的滋味沉淀以后,却有如酒一般的香醇,总在我不经意间悄悄袭上心头,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17岁的我头一回出门打工是在1990年,做服装批发的老板是我的同乡,我叫他三哥。那时候的我就像一只刚刚丰翅的小鸟,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地想往外飞,顾不得山高路远,顾不得亲人的依恋,仿佛远方有一块磁场深深地吸引着我。
正月二十四日,我和几个同伴从武昌火车站出发,沿陇海铁路途经河南、陕西,整整42个小时的车程,才到位属黄土高原的甘肃省兰州市。三哥租的房子在兰州的市中心,离东部市场只有几站路。虽然兰州是甘肃的省城,在90年代初,高楼大厦并不多,随处可见用黄土泥墙的房子,院墙内一般由三五间房组成,门前用一块白色的布做门帘,木格窗用一层白纸糊着。我们刚来的那会儿,总有些人用手戳一个窟窿学电视里的人来一回偷窥。在每一间卧室的屋顶都有一个长长的烟囱,因为当时生活水平不高,大部分人还在用火炕和煤球炉取暖,那些长长的烟囱就是排气用的。
兰州的天气早晚温差很大,当地有这样一句谚语:晨穿棉袄午穿纱,晚上坐在炕上吃西瓜。说的就是当地的气候,我倒觉得兰州的一天像江南四季分明的一个缩影,只是少了一些春花秋叶的验证而已。听三哥说,这里的冬天,气温会下降到零下十几度,早上起床倒一点开水洗脸,挂上毛巾不到两分钟就结了霜花。这种景象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但看看三哥满脸的冻疮就可想而知了。
有人说雨洗过的天空才会特别的蓝,兰州很少下雨天却出奇的蓝,而且时常有风吹云跑的景象,如果有一片草地可以平躺着欣赏这般美景,那真是一种无法言喻享受,只是美中不足,风中常常夹着沙子,吹散了本想停下来欣赏美景的欲望。就连我从老家带来的那双白色的护士鞋,穿在脚上的时候还是白白的,洗后晒在窗台上,干了后却变成黑鞋子。想想北方那些身材高挑的女子,如果不是这样的风沙,吹毁了她们的美白肌肤,她们那种自然纯朴的美,丝毫不比苏杭的美女逊色。
到兰州过了一个星期,三哥才正式开始上货,因我是刚学艺出师,车工不熟练,我车的货比别人少,三哥虽然没说什么,三嫂却骂的很难听,特别在吃饭的时候,总用眼睛盯着我,每次我盛上一小碗饭,就不敢加了,有一天为了赶数量,我一个人车货到了天亮,本以为这样三嫂会夸我几句,谁知三嫂大骂了我一顿,说我浪费电,我躲在被子里直抹眼泪又不敢哭出声来,姐姐们劝我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以后要我学乖一点,乖一点意思就是三嫂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算骂错了,你也得听着,不许不高兴,更不许哭,那一段日子,只要三嫂不在,谁要是提到“妈妈”所有的人都会忍不住趴在缝纫机上大哭,我们的每个人心情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回去,再也不给这些私营老板打工了。
幸好在兰州,我只呆了三个月,前两个月由于高原反应,我几乎每天流鼻血,刚刚适应过来,三哥又打算改行做其他生意,三哥说,他几个月来没挣到钱,只能给一张火车票送我们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可以脱离苦海,悲的是几个月的辛苦,打了水漂。和我一同去的姐妹一共有8个人,买完车票只剩下10块钱,根本不够我们8个人的餐饮费。两天两夜的火车,我们只买了一包瓜子。到了武汉已是晚上10点,回县城的车早已收班,那晚,我们几个人在汉阳汽车站候车室的角落里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用买瓜子剩下的钱,买了几个馒头,拧着沉重的缝纫机头,狼狈不堪地踏上了回县城的车。那情景,那心情,我想只有相同的经历的人,才能真正的体会。这之后的好几年,我都不愿出门打工,直至1997年的一场大水之后,武汉的经济市场开始萧条,我才又动了打工的念头。
第一次南下去深圳,我在老家坐汽车到湖南岳阳再上火车。由于当天的票已售完,第二天上了一辆闷罐车,是用货车临时改装的,长长的车厢没有窗口,车厢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坐着躺着的人,没有乘务员,没有餐饮服务,只有旅客疲倦的鼾声和火车的轰隆声,第二天到站,我在洗手间里洗下了一脸黑泥水。
深圳的繁华与热闹让我仿佛不小心坠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有些惊恐,但又对这个新鲜而美丽的城市充满了幻想,特别是走在宽敞干净、繁花似锦的深南大道,让我第一次舍不得扔下手上的一粒纸屑。那一种感觉,就像珍爱一件艺术品,不忍让自己的癖习破坏她。
深圳市内环境优美但开销大,我初来乍到,手上钱不多,所以我在关外平湖镇找了一家制衣厂上班。在服装制作方面我的基础不错,做了两个月的车工之后,我跳到另一个家制衣厂做了半年的样衣工,年底我又顺利地跳到另一家时装厂做指导工。
做了指导工以后,我带了一帮老乡和我一起在深圳打工,湖北水乡的妹子个个都精明能干,那一年经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不仅得到了老板的认可,还挣了不少钱回家。第二年开工的那一天,全厂车工返回率不到30%我组上车工全部到位,这让老板特别的赏识我,我也因此受到了厂长排挤。厂长以我组上人都是老乡不好管束为由,要我调组,我手下这帮人都是我的心血,我坚决不同意,后来经理出来调解,说你有能力那里都能做,我想想也有道理就答应了。
新就任的那一组大部分是平时很难管教员工,手艺不错,但就是很拽,如果指导有误,被这群人扫地出门完全有可能。我做事向来都是对事不对人,不管是谁,我都按章事,如果是我自己的错,我绝不推脱责任自己承担,如果是厂方的失误,造成员工利益受到了损失,就算是丢掉工作,我也会全力帮他们争取补偿,和下属同心协力共同进步,是我处事为人准则,没想到这群平时很挑的人,在我领导下一团合气,成绩显然。
第三年开工,厂长竟然又要我调到新开设的组培训新员工。那么多指导工为什么只有我频频调组?谁都说厂长给小鞋我穿,如果不听他的安排,以后别想有好果子吃。我明白有些事,你不能改变就得学着适应,除非你真的不想做这份工作。我到新组后的第三天,原组上的车工开始罢工要求我回去,能得到手下员工对我拥戴,比得到老板对我的赞赏还让我欣慰,厂长后来没办法应付,找我商量对策,我想如果我回去,厂长一定会觉得没有面子,以后把那些垃圾单往我组上发,那我岂不连累了这些工友,我有能力那里做都是一样,我说服了原组的老员工留在了新组。我这样做,厂长有些意外,厂长对我说,以前我做的不对地方,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在新组好好做,我会向老板推荐你做我的助理,厂长能对我说这样的话,不管是真还是假,都让我很感激,我还能说什么,还能怨什么呢?这三年来所受的委曲,在这一刻已经得到最好的补偿。
和我同宿舍的两位指导工都是厂长的老乡,并且关系密切,自从厂长对我态度有所改变之后,回宿舍她们就在一边含沙射影说一些很难听的话,说厂长喜欢靓妹,好单都留给我做了,听起来好像是玩笑话,但听多了,总觉得不舒服,三年来,我早已厌倦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我真的累了,想摆脱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进入更高的打工层,我想只有去深造才能改变这一切。
2004年,我辞去了那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脱产到江西自修了一年,2005年,我终于拿到了服装板型设计专科文凭,分到了有海上花园美称的厦门,从事服装板型设计。人生就像一只无足鸟,只有不停地飞翔才能拥有美好的时光。当梦想在我的努力之下,一一实现的时候,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在厦门集美区灌南工业区外,公司给我租了间套房,那里住的都是本地人,每天上班我都要从他们的门口经过,有些年过古稀的老太太精神爽朗,虽然不会讲普通话,但每次碰到我总会咕噜几句,我知道她们是向我问好,便也点头微笑,如果碰到她们吃饭见我路过,那些老太太就会举起手中的碗示意叫我吃饭。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特别感动,这里古朴的民风,让我这个漂泊异乡的女子少了许多对故乡的牵挂,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外地人。
由于和本地人接触不是很深,对当地人的习俗了解的不算多,听朋友讲,若去本地人家里吃饭,吃鱼的时候,一定不要把鱼翻过来吃。如果有客人不知道当地的习俗,把鱼翻过来吃,那天东家要做的重要事,就会取消。也许是忌讳这一点,这边的酒店上的鱼大多从鱼肚中间切开,鱼头朝上摆成“人”型。
2006年5月,我有幸参加同事的婚宴。因为女方是本地人,所以喜酒就摆在女方家。在酒席上,有几位妇女头上都扎着一朵小红花。我不明白,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扎什么花,而且都是红色的。后来问了才知道,这些戴花的都是女方的亲戚,那些花虽然都是红色的,但花型都不一样,每一种花型代表着不同人的身份,当地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个戴花的人和这家人是什么关系。
我在厦门一呆就是两年。2007年3月,家里打电话催我回去,说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外面打工好多年了,早已为人母的我却没有尽一点责任,为人子女,我也没有尽一点我该尽的义务,我决定结束漂泊的生涯回老家发展。和家乡那边的老总谈好之后,我向厦门这边的公司递了辞呈,同事们热情地挽留我,但还是留不住我归家的心。
那天,公司派车送我去机场,我莫名的想哭。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让我舍不得离开?是闽南古朴的民风?还是公司对我厚重的回赠?我说不明白。飞机在起飞的刹那间,眼泪终于从我的眼角里滑了下来,我仿佛不是归家的游子,而是正要远嫁的姑娘。
飞机准点到达武汉天河机场,老总的车已在那里等我多时。回到市区后,老总请到酒店吃饭。席间,我向老总了解他那家公司的情况。我想,若老总为人处事等和他说的差不多,那我就算回来得对了。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来得及回家,便按老总的意思直接到公司上班,赶一批很急的货。
我在那里做了一个星期,每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12点,中途除了吃饭的时间就是上班,晚上回到宿舍,累得腰酸背痛,连想买一份夜宵都没地方去。躺在宿舍窄小的木板床上,想起在外地朝九晚五的日子,我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特别是听到宿舍的同事说他们去年的工资还没有到手,我有点后怕。但是,老总花那么大的心思接我回来,就算这里再不好,我也打算做一年半载再说。
星期天,儿子到公司来看我,晚上加班的时候,我跟保安说了声带他到办公室去玩,那小家伙玩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到外面买东西吃,一去两个钟头都没有回来,外面正下雨,我赶忙去找,刚出门就见小家伙在公司外的墙角淋雨,原来是保安把他挡在了门外。我摸了摸儿子湿漉漉的头发,心里很难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不管是在深圳还是在厦门,虽然公司都有明文规定不许小孩子进入车间,但对这些常年不在父母身边的小孩都会网开一面,更何况,我不属于车间那一块。那晚,我整夜未眠。和外面相比,我的工作量多出了一倍,工资没多不说,还没有保障,原本是想在家可以多和孩子相处,这么长的工作时间,看来根本不可能,再加上我所学的专业在这里没有条件让我发挥。也许是我太冲动了,也许是一种必然,我离开那家公司。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不适应老家的这种环境了。
4月23日,我又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我心里依然很矛盾,难道我真的要在外地打工一辈子吗?车厢里正放在那首《弯弯的月亮》唱到:我的心充满忧伤,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儿时的村庄,还唱着古老的歌谣……听到这里,我的眼泪“涮”的一下子冲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6点到达福建石狮站,我把行李寄存在司机那里,赶到离车站不远的一家公司考试,下午又赶到晋江一家做品牌服装的公司考试。由于坐了一晚的车,下车后又接二连三的考试,考试完毕已是晚上9点多,出了门,东南西北我都辨不清了。幸好那家公司的一名员工留我到她那里住一晚。那个女孩叫冬寒。在外漂流了这么多年,曾经热烈的心,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中早已经冷漠,或者说接近麻木。大家都很独立,仿佛谁与谁都不该有太多的关系,但那一天,在举目无亲的晋江,那个叫冬寒的女孩子让我感触很深。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一颗容易受伤的心,这些年,我竟然丢弃了很多本不该丢弃的东西,比如对人那一份热情和真诚。
两天后,接到两家公司的聘用电话,我选择了晋江那一家,不仅仅是那里待遇好,而是那里有打工妹的冬寒的热情,只可惜,在办入厂手续最后一次签名的关键时刻,老总因为忙,抽不出时间看我的资料,要我等两天再来。那个技术总监告诉我4月30日给我消息。
4月30日,我等了整整一天,石狮那一家公司又催我过去,我推迟了两天,一直等到 5月2日,他们还没有给我消息,3号一早,我到石狮那家公司刚办完入厂手续,晋江那家公司通知我上班,可我已经没有那份心情了。在电话中,我对负责人说,我很看好你们的公司,但是,不重视人才的公司,对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家公司。虽然我能理解这也许是五一假期造成的误会,但有些心情,不会因此而改变。
我心甘情愿选择石狮这家公司,环境、待遇虽然都比不上晋江那一家品牌公司,但这家公司的老板对于我这个“人才”各方面考虑周到,各方面的安排也是按我自己的要求。到了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人事行政部要求我把身份证交上去,三个月再还给我。这下我就有点懵懂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招工压身份证的事?这样的厂我坚决不进!我没和老板打招呼,拖着行李就离开了。在我去厦门的路上,我收到老板发给我的几条短信,说他们那边的厂都有压身份证的习惯,大家都一样,也就没有人有异议。我的离去让他知道了这一厂规的不妥,现已作修改,希望我能回去上班,他们公司很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才。但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说,我并没想过要改变一位老板。
车,又一次把我带到这个叫海上花园的城市。久违了两个月的厦门,依然是那样的亲近,那样的让我激动不已。我回到了以前住的那个村庄,老太太们依然坐在门口,向我招呼问好,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更重要的是,我原来的公司不但再次接纳了我,还给我加了薪水。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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