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煤油灯

我喜欢灯。

常常在一个人独处的夜晚，出了机关大门，沿着街去看灯。街上各式各样的灯——长明的花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射灯、彩灯，旋转的舞台灯，商店、宾馆外闪烁着七彩光的霓虹灯……我心中最渴望的还是那一盏流淌出淡淡的鹅黄色光的煤油灯。

小时候，正值荒年，偏僻的乡村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有一盏烙满油渍的小灯盏，灯亮起来，昏光如豆，只能照亮身边的一小块。这一盏盏盘曲农业文明虬根、点燃整个乡土诗篇的油灯，给清静、孤寂的乡间夜晚带来了温暖、团聚、欢乐，也一次次在泥坯屋墙上，用光线描绘着我们那一代渐渐长高的身影。

到了晚上，炕头的小油灯发着昏暗的光，时不时地跳动一下，溅出星点的火花。我们姊妹几个聚在灯下做作业，母亲就着昏暗的灯光纳鞋底、缝衣服。我做完作业，便看小人书，看着看着便离油灯越来越近，头发烧得“吱吱”响的时候，才知道被灯火烧着了，用手一摸，有一点黑灰。可书里的故事太吸引人了，头发总不时的吱吱作响。父亲也爱看书，他常常借着微弱的灯光捧着书看个没完，全不管身边的事。有时他在灯下给我们讲“凿壁借光”、“集萤映”的故事，鼓励我们好好学习……

有时缺了油，面对夜晚黑漆漆的世界，父老乡亲们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已认了命，有灯无灯似无大碍。生儿育女，修房造屋，抽几口烟，吼几声“乱弹”，咂一些活命的滋味来。他们终生劳作，却走不出那油灯给予的温暖与光芒，也走不出星空下油灯点燃的无边遐思与孤寂。

上了三年级，我因晚上上自习，父亲便用一只破玻璃瓶，外加一根装了纱芯的铁皮管儿，给我做了盏小油灯。

当时什么东西都缺，乡间一个劳动日的报酬，往往不及一只老母鸡蹲在窝里撅一下腚儿，而六七颗圆溜溜的大鸡蛋，才能换得一斤煤油。故煤油成了“富贵”人家偶尔一用的奢侈品，我家自然是“望油兴叹”了。父亲想法从生产队里弄点洗罢柴油机的废油罐在油灯里，因为油脏，燃时极耗灯眼子，不但浓烟滚滚，且光儿闪烁不定。一节自习下来，灯芯要往上拽好几次，脸蛋被,得像古戏文里的包拯，眼睛又酸又痛，可我却乐此不倦，在灯下看书写字……

后来，我上了中学，父亲又用小墨水瓶给我做了盏灯，灯芯装在自行车的气门桩里，箍子可以调节亮度，装上清亮亮的煤油，这是盏名副其实的小灯，一豆火苗，带来小小一团光明，一片纯洁。坐在它跟前，就像走进宁静、平和之乡，使人感到亲切、自然、温暖、纯净……不久，我的同学几乎每人都有一盏这样的小油灯，端着擦得锃亮的小灯出入教室、宿舍，在灯下熬夜苦读，在灯下谈论理想，在灯下嬉戏玩耍，构成了我人生历程中一个最朴素、最纯洁的片段。

每晚下自习后，我们都想多加一会儿班，获得更多的知识。一心想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有时熄灯铃都响了，教室里还有“熬夜虫”。记得一位叫堂的同学曾因晚上“熬夜”过长，违犯纪律，遭到班长的“训斥”，既而被赶出了教室，到宿舍后又受到侮辱，气极了的他便把手中的小油灯做为武器，劈手砸在了班长的头上……教训了班长，我们这些熬夜的同学每晚加班时再没人干涉了。从此，小小的煤油灯不断地照亮着我们，忘却了自己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高兴了不长时间，我的同桌虹最早用上了只有老师才用的罩子灯，这种灯灯身和灯罩都用玻璃做成，灯嘴酷似蛤蟆口，旁边有只铁旋扭，可调节灯光，比我们的小油灯明亮方便得多。上自习时，她把灯拧得亮亮的，罩子灯的光盖住了我小油灯的亮光，我既羡慕又嫉妒。下自习后，她便把灯芯扭进灯嘴里，我的小油灯可怜的光才能发出来。有天晚上，我的小灯油干了。虹主动将罩子灯移到我俩课桌中间的“三八线”上，“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意识和狭隘的乡土观念，虹落落大方的举止在男女同学说话都脸红的年代，确实很了不起。我却不领情，更怕其他同学见了说闲话，竖起书本遮住了灯光，又用肘子推了一下罩子灯，灯罩滚落到课桌上碎了。虽然虹没有告诉老师，我却非常害怕，第二天一早，赶了五里路到镇上买了只灯罩，这盏罩子灯我和虹伙用了毕业前最后一个学期。

光阴似箭，岁月流逝，转瞬间，无情的皱纹已爬上脸庞，点油灯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电灯遍布城乡、机关，单位和我的家庭早已是“灯罗棋布”了，每到晚上，轻轻一按，温馨的光亮便均匀地洒向房间的角角落落。即使偶尔停电，家家都用蜡烛照明，有谁还记得当年那小小的油灯呢？几十年过去了，教书、打工、还债、出差、读书、写作……日子不由分说的涌过来，我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像接飞来的乱箭。我常常有一种被击倒的感觉。在拼命搏击中我像烈日下黄梢的麦子，迅速地成熟了，也许算不上成熟，只能说迅速地长老了。可每当夜晚坐在明亮的灯下，看着外面灯的海洋，灯的世界，我总思念着那早已绝迹的小煤油灯和那盏普通的罩子灯，那灯下的情景永恒地印在记忆中。堂在我工作的城里任一局之长，虹、班长和其他同学近年来却音信杳无，他们工作、生活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