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15篇:还是“命运”,让我又遇到大好人何满爹!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十五篇:还是“命运”,让我又遇到了大好人何满爹!
那时候,六舅在天津的712信箱工作。在民主德国学习归来的舅妈在北京酒仙桥一个对外也是用7字开头的电子工厂当工段长。那时候的酒仙桥还是北京美丽的郊区,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工厂刚刚建成,职工宿舍很少,舅妈就在离工厂不远的六公坟租当地农民的房子住。我向外婆和舅妈老老实实地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外婆什么也没有说,舅妈说:“你不就是想当工人学技术吗?我们厂正在招工,要我替你打听打听吗?”这时候外婆立即开了口:“寿民放着好好的干部不愿意当,偏要去当工人、农民,你不觉得奇怪吗?你那天说震如(我六舅)过几天要来北京开会,我看还是等他来了再说吧。”星期天,舅妈陪着外婆再领上我,到故宫和王府京转了一大圈,接下来就是:她每天按时上班又下班,我陪着外婆在家里说闲话。那一天六舅终于回来了,见到我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冷冰冰地对我点了点头,就喊舅妈进里屋去了,好半天才出来,一开口便训斥我说:“亏你还是个参加革命快七年的革命干部。你可晓得一切行动听指挥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你胡搅乱缠不听指挥就违反了纪律呀。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等我开完会再说吧。”过了好几天,六舅开完会回来,就领着我去到距离天安门不远的府右街一处有武装卫兵站岗的院子,六舅出示证件之后,将我领了进去。接待我俩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她听完六舅的话,拿起那张退职证明看了看,又让我将退职的经过讲了一遍。女同志先是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参加革命六年半,也算是个老同志了。现在年不满二十,无病无痛,身强体壮,怎么就想到要退职?这在过去战争年代,就叫做脱离革命当逃兵。这只能说明你平时不注重学习改造思想,组织纪律性太差了。”接着她又放缓了语调,对六舅说:“但是,衡阳那边的人事部门处理这件事也不够慎重,哪里有批准十九岁身强体壮的干部退职的?”六舅一直点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她对六舅说:“您回去让孩子写一份详细材料送到我们这里来,由我们批转到衡阳去。”她又回头对我说:“回衡阳后,要写一份深刻检讨,领的那三百二十块钱也要退回去。今后可要好好地服从组织,安心工作!”
在返回酒仙桥的公交车上,六舅还在不断地批评我、教育我,我可在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不敢当面顶撞六舅,但我也很不同意他说的那些话。我在心里对舅舅说:“我妈妈,也就是你的亲姐姐,那一年跑日本鬼子时你也跟着她,可那时候你也只是一个大孩子呀。到了贵阳,你说要去昆明上西南联大,母亲担心一路不太平不准你走,你就偷偷溜走了。我现在都快二十岁了,好多人在这个年龄,娶妻生子都当上了父亲,你还将我当成小孩子看!”那天晚上,趁着他们三个人没注意,我也就学着六舅当年那样子,不辞而别溜出了舅妈家,坐火车回到了衡阳。
回到家。姆妈说:“回来了。”也就是这三个字,完了。那晚上我起身去上公共厕所,才发现她还没有睡,一个人坐在门外掉眼泪。
再后来,我就认识了姆妈邻居家的两姊妹,她俩的父亲那时候正在“劳改”(好多年以后平了反),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的人。她俩在郊区一个蔬菜生产合作社当新社员(那时候好像还没有“插队落户”那个词)。我就托那位姐姐帮我去问问合作社的领导,能不能接受我去当农民?仅仅过了一天,那姐姐就兴冲冲地过来对我说:“我们社长何满爹说了,只要你真的想好了,决定了,合作社欢迎你。”真的没有想到,衡阳地区开出的那一张小小的退职证明,就让我顺利地下了一趟坐了六年多的“车”,也没有人要我将户口迁过去,现在又搭上了农业合作社这趟“车”。不久之后,合作社成立基干民兵组织,我竟然也领到了一枚胸章,成了一个光荣的基干民兵,总算是当上了“兵”!我真的好高兴,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直到这次写这篇文章时,我又在网上查了查,才知道解放初期国家就制定了重工业优先发展的战略。为了确保农业为工业建设提供充足的商品粮,中央多次制定政策,防止农村人口流入城市。同时为了稳定城市工业化的建设队伍,城市居民的户口与就业、粮食定量、社会福利都挂了钩。城市居民的户口,一般也不会迁到农村去。
在生产队,我每日里跟着其他社员挖土种菜、浇水施肥,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比起过去当干部,确实辛苦得多。但是我又想起姆妈说过的左拉的那一句话,我既然选定了这条人生路,就要坚决走下去,决不回头!想到这里,我立即又给赵队长写了一封信。
合作社长何满爹几次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这挖土种菜是个体力活,你过去没有干过,悠着性子慢慢来。眼下工分低一点,很快就能赶上他们了。”我感激地看了满爹一眼,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争气,当好这个临时社员的每一天!事后想起满爹的一席话,既是鼓励我,也在暗示其他社员不要歧视我。世上好人真是多呀。满爹是我遇到的又一个大好人!
在蔬菜生产合作社的那些日子,时光就像是一把刻刀,在我脑海里刻下了缕缕难忘的记忆。那年月,衡阳市近郊的蔬菜生产合作社,几乎不施用化肥,都是就地沤肥料和到市里去收买人粪、尿作肥料。衡阳土话,粪叫做“大淤”,尿叫做“小淤”,每次生产队上街去买“小淤”,我就争着去。天刚蒙蒙亮,与几个同伴一起划着小木船去到市里的一个码头,栓好船,再挑起一担空木桶,几个人分头沿着条条小巷子,高声吆喝“买小淤”!这时候就会有人出门来应答:“这里来!”将人家尿桶里的尿水倒进空木桶,再递给主人家几分钱,将尿挑到码头,倒进船舱。等船仓里的尿水盛满了,人也到齐了,几个人轮流将船摇回生产队。然后一担一担又一担,将尿挑到菜地,掺上水,给蔬菜施肥……现在回想起来,五十多年前的湘江水是那样的清澈那么的绿,慢悠悠地向北流淌着。两岸满是绿树青草,空气湿润润的,饱含着花花草草浓郁清香味的空气一阵一阵迎面扑来,每吸一口,都感到格外地清新爽快,真正是沁人肺腑呀。遇到风和日暖的日子,湘江水仿佛变成了一条碧绿色的缓缓流淌着的液体玻璃,照在河面上的阳光被碧波划成无数面的小镜子,随着水波一起荡漾……
回到合作社的菜地里,碧绿的黄瓜、又嫩又长的扁豆、紫得发亮的茄子,青里透红的西红柿,小灯笼般的红辣椒,还有那胖娃娃般的冬瓜……简直就是一个百果园!
那些日子,我天真地认为,现在我成了新社员,兜里又揣着一个“基干民兵”的布胸章,原来的个人历史档案留在了地区人事部门的档案柜,我头上的那一顶“帽子”也该被一起关进衡阳地区人事部门那柜子里去了。一想到这里,我真是轻松无比,底气蛮足。只等着赵队长的信一来,我就能够远走高飞上高原了,活着真痛快呀!至于眼下挑着尿桶满街吆喝买“小淤”,一没有偷,二不是抢,有那点值得害羞?有时候遇到个别人见到我挑着的那两只尿桶,就像是见到了传染病人,急忙拿出手绢掩住鼻子,侧着身子从我身旁快步“逃走”,我就高声吆喝道:“那位小姐(或者是先生),请慢点走,千万别跌跤摔破了鼻子哟。你那么害怕‘小淤’,你天天吃的青菜可都是‘小淤’浇出来的哟!” 这种“精神胜利法”,还是我在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里面“复制”过来的。可是有一天,我正高声吆喝着:“小淤”,只觉得扁担后头被人一把拉住了,回头一看,竟是老同学文懿!她二话没说,将我拉进了小院子,原来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眼睛红红的,只说了有头没尾的三个字:“你呀你……”却没有了下文。又等了片刻,她起身端来一盆水,让我洗洗手,接着递来一杯茶。我喝着那凉凉的茶水,她轻轻说:“哪天放几只空桶到办事处去,以后进城收尿水,中午休息时你到后门来,求你再别这样子满世界吆喝了!”
人们都将曾经就读过的学校称之为母校,那么同学们,也就是兄弟姐妹了。我参加工作之前,就只是在衡阳市二中正儿八经地上过一年学。那时候,文懿与我同桌。1951年我参加工作当了通讯员,她还继续在上学。真正是山不转水转,后来在省供销社衡阳专区办事处,我们又成了同事,文懿对我就像是兄弟姐妹一个样(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俩到底哪一个大)。1958年,我第二次终于去了西藏,在班戈湖还与她通过几次信。后来我调去拉萨,在去堆龙下乡的那些日子,联系中断了。1962年我回衡阳探亲时去找过她,听说她调到郴州林业局去了。
我在写班戈湖的故事时,就从我的博客上收到一条消息:“我是张汝元,现在在北京,电话是139……。”我真没有想到,一个分别三十年的老同志,就这样在网上联系上了。我也希望通过这篇小文,能够得到文懿的通信地址,那该有多好呀。
话归正传。与我“萍水相逢”的赵队长,在与我分别时像是随口说出的那一席话,还真正是一字一铁钉!那一天,我正同另一个社员两人踩着木制水车给菜地灌水,那位同病相怜的下乡姐姐跑来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信封,竟是赵队长从数千公里之外的西宁寄来的!信里说朱德副主席视察了青海,人们日报发表了“到青海去”的社论。又说国家急需开发西藏班戈湖,地质部命令青海地质局组建一个综合地质大队进藏勘探,他就是队长。要我赶快给青海省政府接待处写信,要求来青海。我一分钟也没敢耽误,跳下水车,立即回去写了信。可那时候没有特快专递,为了又快又“保险”,同样内容的信我就写了两封,一封寄“航空”,另一封寄的是“双挂号”。我心想,先让那‘航空信’快快地“飞”到青海去;万一在路上 “飞”丢了,还有一封“双挂号”在后面保着险。接下来就是盼过了黑夜盼白天,那一天,总算盼来了青海省政府接待处的回信!看完信,我连姆妈都没有敢告诉,连夜带了一只小挎包,几天几夜没合眼,转了好多次车,赶到了兰州,再坐汽车到西宁。赶忙去了接待处,递上他们给我的回信,接待人员瞟了我一眼,顺手递给我一张表。我飞快地填写好自己的简历,附上那张退职证明,一起递给了他。他拿着那两张纸,瞧了好半天,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疑惑地问道:“你不在花红柳绿的江南坐办公室,偏要到俺们青海高原来,这里的条件可比湖南差多了!你究竟为什么要来青海?”我说:“我就是看到人民日报号召年轻人来青海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我就过来了。”他点了点头说:“说句大实话,我接待过了好多人,像你这样的可是头一个。我们要向领导汇报请示,你明天再来吧。”他的这句话,就像是往我心里头塞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那晚上我一刻也没睡着觉。心里想,万一他们不要退职人员怎么办?再回衡阳去?身上的路费不够了先不说,就算回去了,哪里还有脸再见何满爹?那一个晚上真的是好难熬啊好难熬!第二天天刚亮,我脸没洗牙没刷,肚子空空就去了接待处,大门紧闭,门外空无一人。一直等到太阳晒到那两扇门上,门打开了,我立即进去,还是那位同志,他笑着说:“来,来,来。咱领导说要见见你。”我跟着他进到内室,一位中年女同志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先让我坐下来,接着说:“你从单位退职来青海,到底是为的啥?能将真实情况告诉我吗?”我就将这篇文章前面写的那些故事精简再精简,挑那最“精简”的真实内容告诉了她。我说:“我家庭出身不好,是官僚+地主,根本就不是当干部的料,可是我要求去农场当工人领导又不准。在人民日报上看到号召年轻人来青海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我就退职过来了。”女同志说:“家庭出身不好,上级有政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只要自己一心一意跟着党走就行了。但是我们领导说了,你在湖南就是干部,我们准备分配你到乐都县去工作,那里离西宁也很近。等将你的档案从湖南调过来,你再将退职金交出来,还能够恢复过去的行政级别。”我说:“领导同志,我若是去县里当干部,就不会来青海,在衡阳省事多了。朱德副主席视察青海时说青海遍地都是宝,我就是想去地质局当个地质工,老老实实学技术,为青海人民找宝藏。”听到这里,她好像挺满意,微微笑着站起身来说:“既然这样,那好,我们就介绍你去地质局。”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好人赵队长!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进军班戈湖,总算是圆了我的西藏梦。
现在回忆起这一段经历,我觉得在人短暂的一生中,确实存在着一些看似偶然,而又是必然的、任谁也改变不了的经历,那就是——“命运”!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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