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爱情

      仓库里，合作社收够的山货和猪鬃、牛皮等土特产品，堆成了小山。

      父亲是供销合作社的运货员，这些日子天天往县城送货。当天来回，载着几百斤重的货物，要走九十多里的砂石路。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星星、月亮出来了才回到家。

      父亲的辛苦、疲惫，母亲早看在眼里。

     “他爸，该歇两天了，你太辛苦。”母亲几天前就这样劝父亲。

     “嗯，我看看……”父亲总这样应诺着。

     “你还看什么呀，这些货在仓库里不馊不烂，晚三、两天运完也没关系。你要累出病来，可不得了。”母亲比前两天多了这么一句劝说。

     “好，我歇两天吧。”父亲轻声回答。母亲听父亲这样说，很是高兴，她以为父亲心有所动，这回真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可是，那天夜里，父亲又把装满一车货物的车拖进了家门，准备次日天不亮就送货去县城。母亲一看就生气，这回真的火了，扯开嗓子对着父亲嚷了起来。她说“这么辛苦，又睡不够觉，人瘦了不说，看你眼珠子红红的都是血丝，上火了。天天这样干，你就是铁打的，身体也会垮啊”。父亲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他觉得既然当了供销社的差，就不能耽误了公家的事。再说，有货就多拉几趟，一大家的人，要多赚些钱来养家糊口。

      妈妈威胁说：“我明天不会让你出门，你在家歇着吧。”父亲急了，“这怎么行，这些货不能在咱们家里放着。”母亲说：“要不，你告诉我这些货运到哪里，找谁交货，我和大儿子明天去运一趟。”

      次日清晨，父亲早起出门运货，可母亲也跟着早起为父亲推车，她要帮父亲把车推过附近那些陡峭的山的那边去，好让父亲拉车上山时省些气力。显然，父亲没有接受母亲的“要不”的建议，其实母亲帮父亲推车出门，也没有放弃让父亲“在家歇着”的坚持。没有争辩吵闹，他们也许就在今晨不经意的目光对视中，相互理解了对方，达成了默契：货，今天是要运出去的，人，明天是要歇下来的。

    父亲去县城运货，天黑才能回来，母亲往常总让我们先吃晚饭。这当中的原因，一是怕孩子们饿了，二是妈妈好给辛辛苦苦的父亲加个菜，给点特殊照顾——也就炒个鸡蛋或是煎两块豆腐而已。那天，妈妈做了几个菜，下午还特意去合作社打来一点米酒回来，就像是要招待客人似的。我们嚷着要先吃，妈妈不让，说今天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妈妈的时间点还掐得挺准的，几个菜端上桌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父亲拖着空板车走在卵石路上的声音。

     爸爸拉着车推门进屋，就对母亲说：“明天真不去了，我在家歇歇。”

     妈妈说：“你明天不歇也得歇，我下午去供销社找周主任了，给你请了两天假。连他都说，老陈是该歇两天，这一阵子太累了。”

     “周主任跟我说了，你下午打酒去的时候，给我请了假。”父亲在餐桌前坐定，我赶紧给他端水喝。母亲给父亲递过来一块湿毛巾让父亲擦脸，说：“我去替你请假，顺便打点酒来，晚上咪几口，舒舒筋骨，好好睡个觉。” 其实，父亲平时都不喝酒，因为一碗水酒下肚，他的脸可以红到脖子根。

      父亲饿了，他和我们一起先吃了饭，才慢慢地喝了一点酒，母亲在一旁看着父亲，心疼地说：“看你这些日子人都瘦了，这两天在家好好歇歇，什么事也别干。去年孵的小鸡已经长大了，明天杀只鸡来吃吧，给你补……”母亲这边的话还没有说完，满脸通红的父亲，一晚酒还没喝光，就靠在椅子上歪着头呼呼地睡着了。

      “妈妈，爸爸睡了。”我对妈妈说。母亲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嚷出声来，别把爸爸吵醒。这时，我看见妈妈默默地流着眼泪，不时用自己的手背轻轻地拭去，目光一直停留在熟睡的父亲的身上。

      现在想起来，这对穷苦的夫妻，曾经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养育着四个孩子，历经过许多的患难。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的苦难岁月中，他们相互关心、相互依靠、相互支撑、共渡难关。和许多老辈人的婚姻一样，我的父母间，也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我爱您”的直白表达，他们两口子一辈子恐怕也没有手牵着手在一起亲密地走过，但他们心心相印。生儿育女，居家过日子，无论是缺吃少穿，还是伤、病缠身，他们都不离不弃、相伴相守、相濡以沫，一生一世，彼此深深地依恋着对方，度着自己的苦乐年华。

      人世间的爱啊，有的在嘴上高调宣示，有的爱在心底不言声，有的欢快在花前月下，有的表现在相濡以沫的时候。但花前月下易，相濡以沫难。那个晚上，父亲累得在餐桌上沉沉睡去时，母亲用深情的目光一直看着父亲，并默默地流着眼泪。我知道，这就是相濡以沫，就是母亲对父亲爱的朴实、沉重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