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人与“老赖”

    一杯浊酒喜相逢，往事都付笑谈中

   

 1

    哥，你看我带的啥？油炸花生米、凉拌猪头肉、卤鸭子、卤牛肉，都是下酒的“硬菜”喔，正儿八经的民工大餐。哈哈！看你搓手的样子就知道喜欢。你不是说你现在也是“民工”嘛，我也是“民工”——金融“民工”呢。还有曾家卤肥肠，油乎乎的，先蒸热，不然冷油吃了拉肚子。酒呢，我带了两瓶，一瓶肯定不够，两瓶大概有多，一人一瓶，喝多少算多少，咱不勉强喝完，都几十岁的人了，比不得当年。好多年没这么吃过了，咱一起找找年轻时的回忆，喝醉了我今晚就睡你这，反正你一个人在家。

    这杯子只怕要装一两五哦？一两二？一两二也不少了。管他呢，第一杯满上，我俩干一个！——先说好，我们不要相互倒，各人喝各人的，喝多少算多少。

    你回来第三天就让我碰上，是我俩的缘分。兄弟这辈子服你，认你这个哥，跟你钱多钱少没得关系。你那几年悄悄资助十几个娃娃读书直到大学毕业却不准宣传，厂子关闭的时候你跟嫂子大闹一场拿她私房钱付了两百多工人最后一个月工资。就凭这两件事，我还能说啥？真他妈男人！

    嗯，这家的凉菜味道，你尝尝——不要盯到花生米吃嘛——厨房有台微波炉，我去把肥肠弄热。

    快两年没看到你了，也不知你去了哪里、在干啥。大概是前年春节过后吧，你给我打电话，说准备消失了，吓了我一跳，以为你要干啥糊涂事呢。结果你笑得那么爽朗，我才反应过来，你哪是那种人嘛。你走后我给你发短信，你没回，又打电话，才发现已经是空号。你就这样消失了，一直了无音讯。

    这房子是你妹妹的？真是你妹妹的？——放心，就算是你的我也不会告密，我做不来那龌龊事。两室一厅吧？住人足够了，宽了难得打扫。等几天嫂子把外孙接回来，你们爷孙婆孙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你走这两年，发生很多事，不少小微企业的老板，倒的倒，跑的跑，有十多个了吧。我呢，已经从一个体面的银行高管沦为大家戏称的“金融民工”了，还真有“无官一身轻”的感觉。

    这几年监管像睡醒的猫，开始履职了，开罚单比交警还麻溜。前年来检查，把出了风险的大额贷款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说我们严重违背审慎经营规则、无贸易背景承兑、贷后管理不到位等等，造成重大风险，罚了单位一百多万，老大挨了个警告处分，还没到年底就退了。我搞风控的，肯定跑不脱，被取消高管资格五年，算是废了。老大也没办法，他都自身难保，我理解他。我现在行里搞消保这摊子——啥消保？就是金融消费者权益保护，人行、银监都很重视呢。经常接到客户电话，说我们服务态度差，说柜员骗人买保险，说ETC乱扣钱，说手机银行动账交易抽奖是假的，五花八门，真有意思；还有投诉客户经理放贷款收红包的，不归我管，转给监察室，让他们去处理。这里面真真假假，不好办。

    你倒酒，我再去把鸭子热一下，少吃点冷的。

    

    2

    兄弟啊！你过来看我，老哥心里这个感动啊！这个舒坦啊！

    我58，你46，咱俩都属牛，我大你一轮，又这么投缘，你也不怕粘上我这“老赖”的晦气。来！两头牛喝一口，不喝干，慢慢来。

    你还别说，厂子给你们抵债的时候，我真想过死，毕竟是我大半生的心血啊！我两个老伙计，一个管生产一个管销售，一边一个抱着我膀子哭呐！昨下午我还悄悄去转了一圈，里面草都长满了，一副破败像。门卫大爷是你们请来看厂的吧？倒是很警惕，问我干啥的。

    我一个农民，从骑自行车收谷子小麦，到发车皮贩粮食，到搞家庭作坊，到买地建厂，再到扩生产线，到最后拿厂抵债，像做了一场梦。不同的是，别人梦醒了一样不少，神清气爽，我梦醒了却一无所有，还连带担保背上了两千多万债务，戴上了“老赖”的帽子。幸好我当时给你们几家银行提了个条件，另外两个股东不连带担保，不然我那两个老伙计也跑不脱。本来他们就没出钱，跟我一二十年，我一人分了百分之十给他们，这么多年又没分红，都指望滚雪球做大些以后好养老，哪晓得裤儿都输光了，再跟我一样戴顶“老赖”帽子，不是冤死了？

    这帽子厉害啊！你看电视里那种僵尸，桃木剑，黄裱纸，铃铛一摇，急急如律令，啪，额头上贴一道符，他就再有本事也没法蹦跶了——我当时就是僵尸的感觉。

    我在屋里睡了一星期。女儿来看我，抱着我哭。那时候女儿正怀着我外孙，七个多月。她这一哭，把我哭醒了——人来到这世上，不是赤条条啥都没有嘛？走的时候不也是啥都不带嘛？我至少还风光过啊！

    我跟你嫂子商量，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又不是干不得活吃不了苦，干脆出去当民工。然后我找我原来生意上认识的一个朋友——真是朋友，不是纯粹的生意往来那种——他又把我介绍给他一个朋友，省城的。我现在就在朋友的朋友公司里帮着做仓库管理方面一些事，你嫂子在公司食堂帮着做采买、收款一类，包吃住，两个人一个月挣的还用不完，比乡下那些留守老人在地里刨的多。

    新闻联播放完了，没得啥看的了，你把声音关小点，听不听得到都无所谓，免得影响我们——倒上，酒倒上！

    3

    哥，你吃菜，不要光顾说嘛。

    哥，我说实在的，你这个“老赖”的帽子戴得有点冤，赶上时候了。但整你冤枉的既不是那个制度，也不是我们银行，是整个社会的经济、信用环境和监督体系存在问题，你被那些恶意逃废债务的真“老赖”拖进去了。

    这些年，我们银行的贷款烂掉不少，都是大把钱进去就出不来，就像丢水里了一样，剩下一堆有价无市的抵押物，还得花钱请人看管。法院搞执行的办案办得心烦，说你他妈当年放的时候吃香喝辣不喊老子，现在收不到钱了才记起老子？就这些抵账，不要拉倒！哥你是搞企业的，你说说钱去哪了？水银泻地一样，说没就没了呢？

    当时我们新来的行长——也就是现在这个董事长——上头派来的，空降，少壮派，牛逼哄哄的。他说狡兔三窟，私人老板都会给自己留一手，不要被假象蒙蔽。还举例说他在原来那家行当行长时，有个老板欠两百多万，装穷哭穷耍赖不还。嘿，后来打听到消息，说他女儿在英国念书快毕业了，他要去参加毕业典礼。好嘛，直接拉进黑名单，买不了机票，乖乖地主动找法院说还钱。我们行长就把这经验带过来了，说藏钱的手段多得很，找不到线索，就只能死马当活马，有枣没枣打三杆，拉进黑名单，“老赖”标签一贴，让他有钱也不敢拿出来用。

    你就是遭这杆子打了，可惜你是真没枣子。

    哥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说我们董事长坏话。这些年，确实有不少老板，没法混了，就把抵押物甩给我们。结果据说还藏了几百上千万现金，只是我们和法院都没法查证。总不至于去经侦报案吧？经侦又不是没事干，买养生保健品被骗养老金的老年人，还有把钱借给私人老板吃利息的，一天把经侦大队的门槛都踩烂了。我经侦一个朋友说，这些人惹不起，万一倒在办公室不得了，只得假装耐心地听他们哭诉，人都要遭憋疯了。

    这肥肠好像又凉了，我再加热一下。

    我们董事长说的也有道理，上市公司老板都要套现转移财产，小微企业财务制度不健全，狡兔三窟的就更多了。企业烂了，甩一堆卖不掉的抵押物给我们——呵呵，你那个厂也没卖掉——银行都开成当铺了。你说他有钱吧，他连法院的诉讼费都不给法院还拿他没办法；你说他没钱吧，他躲起来打牌据说还是输赢上万，有的还风花雪月潇洒得很，让人恨得牙痒。所以呢，简单粗暴，拉进“黑名单”省事儿，流程走完，措施用尽，至少新来的领导没得啥责任嘛。

   4

    兄弟你忙上忙下的，我这个主人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酒我给你倒上了，放心，是你瓶子里的。

    承蒙兄弟看得起，拿我当哥。哥也说句心里话，跟银行打了几十年交道，老哥对你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当年扩建项目上马的时候，七八家银行成天找我，要给我投贷款。你们老大很重视，带你们几个来考察，大家都说好听的，相互之间吹吹拍拍，就你说了些实在中肯的话。其实当时我心里隐隐感觉上这两条线是个错误，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加之钱的问题又不是问题，赌一把吧，就硬着头皮上了。但你说那些话，倒是一直在我脑子里没忘，也应验了。

    还有件事，你记得不？过春节，我给你拜年，你说吃喝嫖赌都可以，送钱免谈，怕自己上瘾了戒不掉。你真是个奇葩！其他人我不评论，但老哥佩服你，也就认定你这个朋友了。

    来，哥敬你一杯！——喝两指，不准干。

    那几年遍地黄金，人都疯了。我也是肉眼凡胎俗人一个，哪有不凑热闹的嘛。我那个厂，当时有一千五百万，顶多两千万流动资金足够了，可你们几家银行成天上门服务，我总不能把财神爷往门外撵吧？好家伙，你们几家给我的流贷额度，加起来有近七千万，土地、厂房、设备、存货、原料，凡是可以算钱的都办成了抵押，还主动给我找担保公司，降利率给我补担保费。我不能不领情啊！幸好新增两条线是固定资产贷款，不能几家行都来做，要不然我现在背的可不止这两千多万呢！

    钱太多了，没地方用，看别人拆借资金不错，我就做了。拿银行的钱去做，吃点子，一年轻松挣几百万。后面看风声不对，我赶紧刹车，还好，只损失了千把万，跟三年间挣的利息基本扯平。其他我还投了几个项目，跟别人合伙，我不出面，一个农业项目，一个矿山，大概三千万吧，算扔水里了。

    我在做这些不务正业的事的时候，给自己定了个底线，就是厂里这边生产上的资金要保证，这是我的主业我的根据地，不能出问题。可惜，我还是没法在市场的风暴中活下来。

    我这辈子是感受到市场的力量了，暴风骤雨啊！人要倒霉喝水都塞牙，坏事一件接一件来。我两条新线，设备还没安完，一家供设备的企业倒了，过去一了解，官司我都懒得打，节省两个诉讼费。然后我的上下游陆续开始出问题，不是欠我钱就是欠我货，还有伪造承兑汇票的，胆子大。

    这企业一出问题，就跟人生病一个样，吃不进拉不出，就危险了。屋漏偏遭连夜雨，银行这时候不再抢着给我钱了，而是还了就批不了了，说上头不给额度，这不坟地里撒花椒——麻鬼么？一家抽我还扛得住，大不了减产减销量，反正市场也不景气。可是，几家都抽，我就遭不住了。我感觉自己开着一艘四处漏水的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冒雨往前赶，内心那个怕啊！

    你们是地方银行，没法往上推，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抽贷，就拖到了最后，损失最多，可怜。

其实，说内心话，如果我是银行我也抽，做生意嘛，又不是做慈善。资金只是一个因素，市场才是要命的，你们不抽，这厂最后也很难活出来。从我感觉不对劲，到停产遣散工人，不到一年，这艘船就沉了。

    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兄弟你不要骂我哈——你们银行，最后抽贷、起诉、分抵押物的情形，有点像动物世界里面鬣狗撕扯猎物那个场面，很血腥。

    哈哈！哈哈哈！纸呢？——失态了！失态了！喝酒，喝酒。

     5

    哥，你看这瓶子里还剩多少？应该不到三两了，九百毫升，九两，我们都喝下去六两多了。我这几年一般半斤就到位了，今晚感觉好。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还真是，那几年老板们都疯了，个个都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商业奇才，干一样成一样，偶尔赔点钱都是小意思。你这种一步一步打拼出来的还好点，没那么张狂，有些暴发户才让人倒胃口呢。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嘛。有个做物流的，我们上门去拜访，你听他怎么说，我哪缺钱？我缺的是项目啊！一个做分包的小包工头，砌堡坎起家的，找我们融资，要去投省道和市政工程，还要“围标”。一个本地的开发商，三级资质，在县城搞了两三个盘，卖得好，一次跟我们谈按揭合作，大热天，穿汗衫短裤，拎着个大乐扣水杯，泡的大枣枸杞，葛优葛大爷那样瘫在我办公室沙发上，感慨地说，一两个亿的现金躺在账上，看着烦！

    哎！哥你小心别呛着了——还有一个，做建材的老板，准备引进高科技新型墙体材料生产线，在市里一家高档酒店请我们吃海鲜，晃荡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说美国赌城“阿拉斯加”很不错，H股就是上海股，因为“H”是“沪”的拼音首字母，还说商学院的妹子好烦哦，天天打电话，自己正纠结读不读一个“NBA”。

    哥你说这他妈是些啥人嘛！

   银行也疯了，个个都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银行家，手里捧着个观音菩萨的瓶瓶，对着企业柳枝轻扬，就是雨露恩泽，慈航普渡了。有的还恬不知耻，说赚钱都赚得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真有三头六臂一身本事样。

    我们这种地方小银行更疯，跟暴发户差不多。那几年规模就像雨后的笋子一样疯长，动不动利润就是好多个亿，赚钱很轻松，很少听说哪笔贷款放瞎了。是嘛，银行抢着给他放，他随时能拿钱来还，资金链不断，哪有啥风险。加上我们这种政企不分的管理体制，员工要有业绩才能挣到钱，领导要有业绩才能升到官，大家都干劲十足，到处找客户放贷款，胆子大的还投非标，一派你追我赶谋发展的大好局面。我记得那些年我们内部还有些口号，很搞笑的，叫啥“猛上台阶”，叫啥“多元化、跨越式发展”，还叫啥“错位发展”——嗯，最后果然错了。

    老板疯了，银行疯了，大家一起疯，就像磕了药在一起的一对男女，把持不住，然后出事了，然后银行又哭又闹还报了官，说老板坏了她清白，要赔。老板也承认是自己干的，但赔不起，咋办？哥你有没有这个感觉？银行真是一脸无辜的受害者啊？

    哈哈！哈哈哈！——哎哟！这口酒把我呛的！

    6

    ——呵呵，兄弟你娃胆子大，批评你们上头领导。

    ——哥啊，我这叫忏悔、反思呢！我们这种小银行，真的不能去做超出自己管理水平和资本承受能力的大业务大客户，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啊！你看嘛，国家也一再要求我们要回归，找准自己的市场定位，该干啥干啥，不要瞎凑热闹。

    ——是这个理。我当年不膨胀也落不到今天这下场，至少不会一无所有还背这么多债。只有下辈子来还咯！

    ——不一定哦，人家褚时健都好大岁数才开始嘛，你还有机会呢。年底，国务院有个给民营企业创造好环境的什么意见，紧接着，最高人民法院就有一个啥文明善意执行的意见，黑名单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搞了。恭喜你啊哥，你们这种“老赖”的春天来了。

    ——算了，我没那个想法了，太操心太累人了，以前有人说老板在给员工打工，我不信，现在我信了，我就老老实实让我老板给我打几年工算了。我们这种遭遇，也算给国家重大政策出台作出了贡献呐！

    ——倒也是，心累。人一辈子，把名利看淡了也就轻松了。一日三餐无忧，四季冷暖不愁，够了。

    ——兄弟啊！你这一说，我想起了三国开头唱那个了，杨洪基唱的，大衣哥也唱。酒壮怂人胆，  我试试记得全不：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好！当年不解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了。

  ——见笑了。怎么样，剩一杯，干不干？

  ——倒上！干！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