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父亲
村子里有个风俗,家里老人一上岁数,就要给自己准备下做棺椁用的木材,我们乡下叫土板——应该是这些板材最终去处是入土的缘故吧;如能得到樟、松、柏之类上好的木料,便会让村里其他的老人好长一阵称颂:有福气,儿女真孝顺!如果家里老人经常生病的话那就还要打成棺材甚至刷好黑红的桐油漆放到闲房里备着,但据说是有冲邪作用。有一次跟了奶奶到隔壁串门,玩耍间跑进了杂物屋,一口已漆好的棺材赫然放在地上,惊恐间便叫了一声逃了出来;邻居奶奶便笑着道:吓着孩儿了,乖小子莫怕,那是冲邪的吉祥物!说吧竟伸手从里面抓了一把花生出来给我。那个时候,老人们认为寿材、棺椁是可以祛病延年的,是吉祥之物。
眨眼间父亲已是70多岁了,可仍然舍不得放下劳作了一辈子的黑土地,早已经商脱离稼穑之苦的弟弟坚决反对父亲继续种田,最终父亲和弟弟各退让了一步,父亲可以种他放不下的田,但只限于相对较简单作物:小麦、玉米;代代乡下人离不开的杂粮由于费时费力被弟弟禁种了。于是离家不远的原生产队菜园分给各家的小块自留地,便常年留下了父亲的身影,不论何时村里人去县城,父、母亲总有多多少少的新鲜蔬菜让捎带来,之后几天吃饭甚是挑剔的宝贝闺女便叫道:肯定是爷爷家的菜,真好吃。在丫头初中毕业时那个太难得的暑假,把她送回了渴盼已久的乡下爷爷、奶奶家;暑假返回县城后的一段时间里,闺女张口闭口全是在爷爷、奶奶家见闻了:鸡每天早上总是要鸣叫的,爷爷家的菜地,西红柿红、黄瓜绿、嫩嫩的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爷爷家的菜为什么好吃?因为种菜用的是鸡窝里掏出来的粪,虫儿是我和爷爷、奶奶一个个用手抓下来的,从不用喷农药,肉乎乎的菜青虫带回去喂鸡吃,那鸡产的蛋,黄又红又好吃......
父亲不止一次给我念叨过,现在养种地国家政策真好:非但不用交公粮、不用交农业税,按养种土地数量每年还有种粮补助款、化肥和柴油。我知道父亲这一代人的不易,少年时逢上大跃进、吃农村食堂,被饥饿吓坏了,能从饿殍遍野的那个年代存活下来,也算是幸运!正年轻时赶上人民公社,在那个阶级斗争主宰一切的年头,生产队每年刨去交公粮分到社员手里也就所剩无几了,全家人只能够勉强填饱肚子,除却逢年过节想吃顿白面简直是奢谈。我记得有一年过年队里分红(将一年劳动所得工分转换成人民币),父、母亲俩个都是12分的壮劳力一年辛苦竞只挣了60元。吃苦受难的一代人,直到邓小平同志在文革后复出,农村重新划分了责任田,父亲先是买了小毛驴,再后换成拖拉机,用心血、汗水养种着几亩田地;夏季小麦、油菜,入秋后棉花、玉米、花生、黄、绿豆......庄户人家殷实的小日子父亲那个满足。好多人的田地已经因过量使用化肥出现土壤板结,而父亲养种的土地由于坚持每年配合使用农家肥却仍旧黑黝黝地肥沃。近些年村里好多人更是荒凉了土地到城里打工挣钱,走过那些疯长着蒿草的田地,父亲总是不住声地叹息着。
随年龄的增大,参加农村老家婚丧嫁娶之类的活动便越来越多了,长辈们面对身后百年之事的平和已是我从最初的惊讶、恐惧逐渐到坦然;曾记得祖坟还在时节,我作为长子长孙参加了一次坟地划分,那情那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族中辈分最高的老人用冒着些许青烟的烟袋指着脚下道:我过世后就睡在这里,脚下是子侄辈,子侄脚下又是子侄......
于是我便堂而皇之有了一块身后地,心中那个难以名状的惊恐令我浑身战栗。老坟地太大了,在重新划分责任田后人们纷纷把父辈的坟迁到自家责任田,许多在外的达官贵人更是在本家的田里给先人矗立起了高高的墓碑,庞大的坟茔,刹那间鞭炮鼓乐惊天动地,然而车辆散尽后整年也不再有个祭奠的,只有一片被坟地占有后了无生机的荒凉。
父、母亲曾被我多次叫进城里,希望他们在哪里颐养天年,然而嫌在城里无所事事也怕我不让他们回乡下的老家,最后索性永不进城了,我知道父亲眷恋着那倾注了心血的土地。连阴雨的一天,知道父亲不能下地劳动,打去电话问候,末了父亲说:我要老了就睡在咱家地里吧,不留坟头,要祭奠就在地头烧些纸就行了;地就给咱村二丑养种吧,他是个种地的好手,你们哥俩不务农,那地肥沃有劲荒了可惜......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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