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的老爷

传记中记录主人公出生那天，肯定是有异样的，或者暴雨如注，或者电闪雷鸣，或者红光突现，或者六月飞雪。我出生那天，据家人讲没有什么与往日的不同，但是我的降生却给这个戴着富农帽子的家庭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欢乐。特别是我的老爷，喜爱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我父亲的爷爷，按照乡村的习惯，我要称他为“老爷”。这个称呼和妈妈的爸爸即姥爷有点难于区别，为此，我一直无法理解透。之所以如此称呼，也可能和家里的知识封闭或者称呼什么都不甚要求有关吧。

我出生时，家里真可谓是四世同堂。老爷和老奶奶有两子两女：大儿子和媳妇只生育一女，唤做“爱玲”，后来爱玲嫁到东砚池村；二儿子和媳妇也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育有二女一子，长女唤做“银秀”后嫁到了西申底村。二女唤做“春秀”，后嫁到了孙堡营村。

一子就是我的父亲了，他当时是家里的独生子，受到我老爷的特别娇宠。据我的父亲回忆说，小的时候每次赶集和赶会都要喝很多当时流行的那种用大圆底上面有一根长细脖子的玻璃罐盛装的红色、绿色等各色冷饮料。由此，长大后，再不能随便吃凉的食物，否则会咳嗽不止。

我姥爷的家也是富农成分，父母联姻的牵线人是我家邻居一老太太，对此，家里人对老太太特别尊重。可近来，在回忆起这事时，父母对当时给姥爷家的彩礼究竟是3元5角还是4元一直争执不清。据父亲讲，当时将彩礼4元交给了老太太，让她转交。第二天老太太说少了5角，后来又将5角补交给老太太。而母亲则称家里一直没有收到补上的5角钱。那么5角钱的彩礼究竟落到哪里了，不得而知。父母给我们讲此事也只当做笑谈。当时的彩礼真少哦！

据母亲讲，当时确实很讲成分。当时她抱着我都不敢出门，心里总在想，两家都是富农的成分，如此高的成分，以后孩子怎么生活呢？可是慢慢地，村里就不再讲成分了。终于释然了。

说起我家的富农成分，要重点说一下我的老爷。老爷兄弟姐妹7个，三女四男，他最小，被村里的人称作“七爷”，在村里德高望重。分家另过后，他省吃俭用，勤勤勤恳恳干活儿，在家里盖上了三间东屋大瓦房，买来几个大骡子，和儿子一起到外面拉脚，也就是给别人拉东西。他的勤快与那些分家后只顾吃喝抽大烟的人形成巨大的反差。于是在文革期间被判为富农，三间东屋房子被掀翻，家里辛勤集攒的家具和农具被抢走。一家人就住在用废砖和土坯垛起来的小房子里，受尽了煎熬。谈起此事，父亲依然泪流不止，当时年少的他就下定决心，将目标定为：一定要给家里人盖房子，让家里人吃上白面馒头。

在我的印象中，老爷既慈爱又要求严格。记得小时候，每次将小麦送到磨房里磨前都要捡一下里面的土坷拉，有一次和老爷、爸爸一起捡时，老爷就训我说，你的另一支手串亲戚去了吗？怎么不两手一起捡呢。可当时我确实不会两手一起干这事。实在让我为难。

小时候，家里就特别穷，但是我没有感觉。因为我知道老爷的零钱放在他坑的席子角下。每次想用零钱时，就偷偷地去取。老爷从没有发现过，也没有说过我。但是现在我想，他肯定知道此事，只是不想让我丢“面子”罢了。可能有人对这事看法不同，但是当时我感觉我是幸运的，幸福的，因为我有一个如此理解我的老爷。

在我八岁时，村里传达了一个通知，说是给我们“摘帽”，也就是将戴了多年的“富农”或者“地主”的成分去掉。当时全家都很激动，聚集在一起，商量此事如何去办。并且让我这个所谓学历最高的小学生执笔写份摘帽申请。当时我也很激动，想完成此事，但是由于心有余而力不足，没能完成。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具体是如何摘帽的，我也不得而知。

我到鸡泽县第三中学读初中后，开始学习英语，知道此事后，老爷特别高兴。在一次过会时，他对亲戚们称，自己的重孙子会说英语了，并让我当场表演一下。而我当时确实没有勇气当着那么多人说自己看来很别扭的英语，最后，一句也没说出口。我想老爷当时发怒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后被亲友们将话题差开，我才得以逃脱。

记得一天，三中旁边的南申底村过会，中午时，我自己带钱去赶会，自己买了一根甘蔗，带着回校时，路上碰到了老爷推着自行车，爸爸在他的旁边，两人又说又笑，和我顶头走过来。我连忙将甘蔗放在身后，靠在路边，等他们过去。他们两人一起走过，没有发现我，让我窃喜了半天。现在想来，肯定是他们两个故意装做没看到我。

上初二时，老爷就病倒了。他得的是胃癌。我和爸爸曾陪着他去申底做胃镜。只记得让老爷吃一种雪白的食物，称做“钡餐”。吃完后，通过胃镜查看胃的情况。有一天，他躺在院中小枣树下，正好看到枣树的横着长的主干，要求奶奶将树干的顶去掉，不让它再向旁边去长。奶奶因为够不到什么的原因没能完成，老爷便很生气。最终直到弄掉为止。

初三毕业那年，我老姑父家的三儿子兴的用自行车带我回家，在出校门拐弯后跟我说，老爷去世了。当时坐在车后座上的我，泪填满了双眼。无语。回到家时，家里原来过年时贴的彩色的年画和日历都已经撕下来了。我的心无比悲痛，但是我却哭不出来。

前两年，在我一再追问下，父亲又说出一个秘密。他说，你老爷在村里的人品让人称赞，在文革来临时，他知道人家将他定为富农，主要原因是相中家里的财产。于是他和村里一商量，让人将房子掀翻，将家具和农具拿走，家里的人则没受到一点伤害。

听到这里，我真的感叹，老爷真是英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