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知青的路程 (二)
随着行进途中不断出现的岔路口,前方的车队里,有的汽车开始转弯了,“同学们再见啦”的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满载知青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不时从我们的卡车后面转到其他的岔道公路上。越往前走,我们车队的卡车就越少,再往前走……
我突然大喊起来:“就只有咱们的汽车还在往前走了!”同学们纷纷把愤怒的眼光投向带队的老师和工宣队带队干部,有人大声地发出质问道:“你们究竟要把我们弄到哪儿去嘛?”
此时此刻的带队的老师和工宣队带队干部们,面对同学们此时此刻的质问,低着头沉默无语。他们又能说什么呢?我们都很清楚:他们也是很无奈,这是上面安排他们来送我们下乡的。我们没有丝毫的理由去声讨他们。
他们都和我们的父母一样,也有即将下乡的子女,他(她)们的处境和我们的父母一样艰难。在当时的政治经济大环境下,一个碾盘底下的谷子,谁也轻不了多少啊。再则说他们毕竟还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也不能怪罪那些老师们。对老师们发泄起不到任何作用,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我们这辆卡车,前进的目标是非常明确的,就是洪雅乐坝公社,从夹江开始的这一路上,沿途公路两侧的穷山恶水,把知青们心目中的美好农村幻想,无情地彻底击毁粉碎了。此刻的知青们,在卡车上低着头,长时间沉默无语,又给带队的老师和工宣队员师傅们增添了无形的巨大心理压力。我们所乘坐的卡车前头,两道呈扩散状的浑浊光柱透过前方阵阵飞扬的尘土,无力地射向前方,照在前方凹凸不平的简易公路路面上,车轮仍然还在继续向前急速运转着。伴随着这烦人的巨大轰鸣声,沿着寂静的盘山公路,颠簸抖动着转过一个又一个盘山弯道,奋力俯冲着登上前方道路上的一个又一个陡坡……
离开了大都市,从夹江到这里,在这一路的沿途上,我们只看见了光秃秃的荒山秃岭,别说是树了,就连草也很少见,天苍苍,野茫茫,西风卷赤土,满目皆苍凉,唯见那片与天边相连的远山,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有几只黑褐色的老牛在荒丘上,悠然自得地甩动着长长的脖子,缓慢地低着头,度着方步,咀嚼着路边黄焦焦的野草。茫茫的黄昏余晖下,不时有一些背着柴草的淳朴农民站在公路两旁,向我们挥着长满老茧的大手,微笑着打着招呼,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从我们的卡车旁边缓缓走过。天已经由灰色的黄昏转变到了黑夜,苍淡的月光下,山谷里的腊月寒风刺骨,刮在身上,犹如刀割一般。
暮色朦胧的前方,群山之间的峡谷突然变得宽阔起来,公路左侧陡坎下的青衣江在这里突然转了两个900的急弯,放慢了流动速度,江水变得平和了许多,奔腾咆哮的江涛波浪撞击声在这儿小了很多。奔流不息的江水,一路冲刷着沿岸的河床,把上游的河沙泥土带到了这里,留在这江水转弯之处,经过多年的淤积沉淀,在这里形成了一片平缓的河谷地带。站在高凤山顶的卡车车厢里,往下远远望过去,在巍峨的群山和流淌着激流的青衣江中,镶嵌着这块充满神奇的平坝,这个平坝的面积不是很大,但它毕竟也算是一个平坝。足够留给人们无限的遐想。
公路右侧是连绵不断怪石嶙峋的崇山峻岭,左侧沿岸是陡峭的坡坎下,弯弯曲曲湍流不息的青衣江水,永不停息地拍打着沿岸陡峭的石壁和浅滩,发出哗啦哗啦的阵阵波涛声。我们所乘坐的卡车沿着青衣江右侧的盘山公路,轰鸣着马达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继续向前走。这时候,在斜对岸上出现了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黑影,看起来倒很像一个集镇,这时候,带队的老师和工宣队的干部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前面那个坝子就是洪雅县的罗坝公社。”
四川乡下很多地域都有一种习惯口头语,把相对比较平坦的地域统称为平坝或坝子,乐坝、乐坝,毕竟带着一个坝字,单从这个坝字意义上讲,也该算是一块平地了,夜幕下老远望过去,青衣江两岸耸立着连绵不断的巍峨群山,连绵群山环抱着的平坝子就像一块巨大的脚盆,高低错落不平的丘陵地貌,星罗棋布地镶嵌在这平坝上,对岸远山中两条银白色瀑布飞流直下,贯穿整个坝区的冬水田,最终奔向青衣江,这条银丝带般的青衣江,紧紧环绕着这个坝子的边沿,在公路左侧下方,顺着脚下简便公路下方的峭壁和浅滩,蠕动着白色的细浪缓缓而过……
高凤山顶的盘山道上,我们站在卡车车厢里,可以看到乐坝公社的大致地貌,眼前颇为壮观的景色给卡车上的知青们带来一丝新的希望。从所观察到乐坝公社大致地貌整体情况来看,还算可以,至于每个人能否都会分配到坝区,就看个人的运气了,就是差也差不多好远。区别不会太大。卡车车厢里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卡车迸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沿着青衣江右岸的盘山公路,在高凤山中盘山道上艰难缓慢地向山下盘旋着,司机一直打开车头前的两个大灯,两条长长的圆锥形昏暗光柱交叉搜寻着前方的道路,卡车朝着乐坝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
天色越来越黑了,淡淡的月光静悄悄地洒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照在公路远处的群山和身旁的青衣江上,照在环绕大山的盘山公路旁,黑夜中的世界披上了各种各样神秘的面纱,留给人们无限的遐想。
卡车到了乐坝,在紧靠公路右边的巨型山岩下方,终于停下了来。看着立在路边的路牌,这个路牌上赫然清晰地写着《罗坝》两个粗大的仿宋字。我们不禁产生了疑惑?记得在学校教学楼内的大墙上所公布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分配表上,写的公社名称可不是罗坝,而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乐坝》,问题是现在,卡车实实在在的就停靠在罗坝公社的汽车站,我们纷纷指着写着《罗坝》两个粗大的仿宋字的站牌,充满疑惑地问带队老师,我们究竟是到乐坝,还是罗坝。这会儿带队老师和工宣队的师傅们,倒是异口同声地答道:“学校的分配表上纯属笔误,是写错了。洪雅县只有罗坝公社,根本没有乐坝公社。”那就算是罗坝吧。反正现在人已到了这个份儿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者我们刚才在车上已经看到,罗坝公社大体上都是平坝,虽说有些丘陵地带,但不太多,毕竟就不再是高山,对我们刚刚到达罗坝车站的知青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大的心理安慰。至于我们每一个人具体被分配到哪个生产队,是山上或是坝上,就靠个人撞大运了。
同学们互相帮忙着,刚把行李搬下了车,就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幕惊呆了。我们的周围突然出现了令人惊异的壮观场面:此时汽车右侧的群山上和青衣江对岸几乎同时出现了漫山遍野的火把,这些火把构成的条条彩链不停地飞舞着,无数火把由远而近的快速跑动着,江面的渡船上也有很多火把也在不停地挥舞着,橘红色的火把光照亮了青衣江两岸的夜空,不时还传来人们的喊声。只是由于距离太远,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喊的是什么,如此壮观的宏大场面,过去我只是在电影故事片里见过,
不大工夫,数以百计破衣褴褛朴实无华的农民们,手举着火把,打着手电筒,提着马灯,从四面八方拥到我们汽车的周围,把我们围得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向我们发出关切的询问:“你们是下放到我们这儿的知青吗?”“是的。”我们的心力憔悴,早已经疲惫不堪了,有气无力的应声答道。这时候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用力挤进了人群,一边和我们逐个握手,一边大声喊道:“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就都是我们公社的人了,大家都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们非常欢迎你们到这里来安家落户。”
真是天晓得。我当年不满十八岁,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安家落户,也没有明白到农村安家落户,这到底是意味着什么?反正从今天起,我就是知青,就是农民了。
此刻的我们,已经被这些朴实无华的农民们包围的严严实实,所有的行李都被他们全部搬到了渡船,又从渡船转移到公社会议室的讲台上。我们被簇拥着来到公社的会议室,在这里,罗坝公社革委会为我们召开了简短而隆重的欢迎会。
在开欢迎会之前,这个会议室里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我们学校66级二班有个叫饶开明的同学,他有一副天生的男中音好嗓子,在66年五四青年节全校师生联欢会上,担任全班的领唱,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铿锵有力的嗓音唱出洪亮的歌词:
东方的太阳把世界照亮,
地下的烈火闪闪发光,
亚非拉革命像爆发的火山,
把五角大楼震得摇摇晃晃。
紧接着就是全班合唱:
同志们,马列主义大旗高高举起,
朋友们,国际歌要高声唱。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把帝国主义彻底埋葬。
……接着就是领唱,二部合唱,男女生合唱这首歌……直到高潮结束。这精彩的歌声和表演效果博得了全校师生的好评,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饶开明同学的名字以男中音歌唱家的号称扬名全校了。
饶开明被安排下放到洪雅县三区的炳灵公社。他的弟弟饶开智是成都市西安路民办中学68级的学生。全校有800多同学,谁也不可能全部都认得完,我们这辆卡车上的同学都是来自各年级各班,我们相互之间也不全都认识。
那么,这个饶开智到底在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谁也没有发觉,就连带队的老师和工宣队都没有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上我们这辆卡车的。不管怎么样,反正现在,一个不容争辩的客观事实就摆在面前:饶开智本人已经实实在在地到了罗坝公社,端端正正地坐在罗坝公社会议室的长凳上,等待着分配到生产队。不论他是否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在罗坝公社看来,他是跟着我们学校的队伍一起来的。
据饶开智讲:他父母当初的意见,本来是让他们兄弟两个下到一个生产队,相互之间好有个照顾。饶开明和饶开智他们兄弟两个的想法是:两兄弟在一个生产队,万一将来知青往回抽调的时候,两个人不可能同时一起都抽调回来。两个人不在一个生产队,说不定还能都抽调回来,反正输赢各占一半,那就拼搏一下,愿赌服输嘛。不管咋个说,反正饶开智同学就这样跟着我们学校的下乡知青队伍,一起自愿到了洪雅罗坝公社的会议室。
因为陈永华同学今天没有来,学校工宣队和带队老师临时决定,要饶开智顶替陈永华的下乡指标。和我一起到洪雅罗坝公社光荣一队,手续后补。
在公社欢迎知识青年的大会上,公社的杨社长热情地向我们大家说:“……今后公社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这些知青同志们到了生产队以后,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到公社来找我们,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协助你们解决的……”
会后我们就被各自将要去的那些生产队的干部和社员们簇涌着,走出了公社会议室.尽管行李已经由生产队上的社员们扛着,我们已经是空甩两只手,可过去走惯了城市里的宽阔大街和柏油马路的我们,初来乍到,这里的乡间小路我们很不习惯走,特别是在淡淡地月光下,只看见有一块块发着亮光的东西出现在前面的路上,看不清眼前的田坎路上的石板,也分不清哪里是积水,哪里是干硬的路面,尽管有人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们,在夜间的路上,有亮发光的地方是积水,千万不要去踩,我们还是分不清楚。尽管再加小心,偶尔也时不时地踩在了水氹氹的边沿,带起了一些水珠。水珠里夹着泥点打在身上,溅在脸上,令人不寒而栗。给人带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寒意,好像是要给我们知青来一个下马威……
我和饶开智两个人相互招呼着,紧挨着夹在前来迎接我们的队伍中,跟在这些朴实无华的社员们的身后,跌跌撞撞地移动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赶路,疲疲沓沓地踩着田间小路上积水和泥土,走上了前往各自生产队的路程。稍一不留神就踩上了积水,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脚上的鞋底早已被泥水浸湿,沾在鞋底上的泥土越来越多,走在乡间的田坎小路上,越走越费力……
今天早上,我们还是全家人围在一张餐桌上吃早饭,晚上就已经来到了洪雅县的罗坝公社,从学生一下子变成了知青,由大城市的居民变成了乡村生产队的农民,在这茫茫夜色中,淡淡的月光下,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奔走在前往光荣大队第一生产队的路上。今天我们能顺利抵达生产队吗?生产队里的大概情况如何,明天将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在等待着我呢……
不管将来对我今天的举动能做出如何评价,反正这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步,我已经是无可挽回地跨了出去,从学生变成了农民。艰苦的知青生涯从今天就算开始了,明天将会遇到什么样的难事,我实在无法预料……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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