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红军

我爷爷和姑婆当过红军，多是家人口述的碎片记忆。逢长征胜利80周年，吾已步入花甲，随着岁月过多的流逝，愈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开始搜集资料及实地寻访，触摸家有红军的历史，告慰英灵，激励后人。

我的老家江西上犹县，是当年湘赣苏区“全红县”。中共西河特委等领导机关曾设于此，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先驱曾在此地从事革命活动。在革命战争年代，不足13万人口的上犹县，参军参战人数达14450人，4000多上犹儿女献出了宝贵生命，其中载入《革命烈士英名录》的烈士就有2142名。鉴于上犹人民为国内革命作出的重大贡献，江西省人民政府1990年再次核实上犹县为全红区。

我的爷爷吴世贵，1903年出生于上犹县城东山镇横街（现解放路）。幼时就读私塾，当时一个月学费只有四角钱，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读到第四年，只好辍学。之后就跟随父亲吴昌逢（太公）卖米粿、摆茶摊，因苛捐杂税重，无法维持歇业。16岁到县城方洪顺茶馆学徒兼帮工，20岁娶妻育子，家中生活愈发窘迫。为了生计，他考入县警察局，当警士专职司号。他聪慧好学，号谱熟记，号声嘹亮，人称：“万年精”。7年后，他厌倦警局便告假回家，把从牙缝抠下的钱拿来开设茶店，并与人合夥贩卖茶叶小本生意。

据史料记载，1930年4月30日至5月2日，中共上（犹）崇（义）县委在清湖岽子上召开会议，决定以清湖为中心，上犹清湖、中稍、园鱼、江口、窑下、感坑、社溪、油石、广田和崇义长潭、茶滩等12个乡村为暴动点。并且成立中共西河行动委员会第二路暴动总指挥部，赖绍尧任总指挥，何翊奎任政委。西河红军第26纵队奉命支援上犹暴动。

1930年5月6日，清湖暴动如期举行。暴动队伍先在圩上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成立清中区和清湖乡革命委员会，开展扩红宣传，没收土豪劣绅财产。当天江口、窑下等地暴动，随后中稍、鱼园、三眼桥、社溪、油石、广田、感坑等地暴动，各地分别成立乡革命委员会。5月7日，张书杜、蔡伟等在县城组织暴动，5月8日，各地暴动负责人在县城老衙前开会，决定成立上犹县革命委员会，推选张书杜任主席，蔡伟、蔡俊等为执行委员，并建立了办事机构。

革命武装暴动沉重打击了国民党在上犹的统治。以国民党县长刘凯为首的上犹反动势力不甘心失败，纠集逃亡到唐江、赣州的地主豪绅余龙等人，组成清剿委员会，指挥反动靖卫团三个中队和以金钱雇佣的唐江矿警队，趁西河红军第二十六纵队撤回南康的机会，于5月21日向上犹县城发动进攻。暴动队伍英勇反击，打退了敌人进攻，缴获4支步枪，击毙2名敌人，俘敌10余名。5月25日，暴动武装再次打退向县城进攻的敌人。5月27日，唐江矿警队班长王自民率全班12人带枪起义，又给了土豪劣绅当头一棒。

但是两天后形势发生逆转。5月29日，南康下埠豪绅刘传钱率一批地痞流氓，伙同南康矿警队共200余人偷袭社溪。社溪暴动队仓促应战，损失严重，社溪被敌人占领。5月30日，敌人再一次疯狂进攻上犹县城。守城的暴动武装奋力抵抗，终因武器简陋，弹药缺乏，战斗失利，上犹县城被敌占领。与此同时，感坑、江口等地也在反动靖卫团进攻下失守，暴动队伍被打散。6月15日，赖绍尧、何翊奎等集合暴动武装和革命群众千余人，向县城发动反击，遭到敌人火力猛烈抵抗。暴动武装被迫撤退至清湖、丁坑、茶坑、陡水等地大山中，分散活动，坚持斗争。

1931年10月，根据中共苏区中央局的指示，赣南西河地区划归新成立的湘赣省领导。全县红色暴动队统一编组为第一、二、三、四等4个游击大队。1932年4月，这4个游击大队合编组建上犹县红军独立第二团。1932年5月，红军独立第九师编入红三军团第七军。1个月后，上犹县独立团、崇义县独立团和湖南汝城、桂东及遂万赣游击队又合编成立红军独立第十二师，隶属湘赣军区。全师辖3个团。

据查阅档案及走访，当年，我爷爷参加上犹县城大暴动后，编入驻油石的红军第四游击大队；组建红军独立二团时，调驻社溪的团部，曾担任司号员、班长。1932年秋，部队转战崇义思顺山区遭敌伏击，爷爷等10多名受伤红军战士被俘。在押送刑场枪决时，有个同乡认识我爷爷，便报告说他会吹军号，靖卫团缺号兵，被强征入伍。爷爷中途逃跑，躲藏本县黄埠，却被民团捉回。“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心理抑郁，神情恍惚，不久染病肺结核，一吹军号就咯血，经准予回家休养。他待身体稍有好转，携带全家离开县城，来到偏远的中稍圩，开小茶馆维持生计。解放后，1954年小茶馆关门，返回上犹县城老家。

也许是邻居上犹钨业管理处（下垄钨矿前身）的缘故，自1952年冬我父亲进中稍矿场，三个叔叔也随之前后来下垄钨矿工作。1964年夏，二叔吴泽旺举家从下垄坑口调往德兴铜矿。我于1956年11月出生，奶奶即迁居下垄带长孙，留下爷爷和老满（兄弟中最小的）守家。我读高小起，放寒暑假常回老家与爷爷团聚。

文革期间，曾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一场“揪叛徒特务”运动。它脱离正常审查程序，与残酷的政治斗争、群众运动结合起来，“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口号铺天盖地，由此酿成上至国家主席，下涉平民百姓，成千上万人及家庭、子女、亲人的人生悲剧。

1968年初春，街道造反派不问青红皂白，揪住爷爷“脱红”历史不放，认定他是“叛徒”被批斗。在家的满叔也遭秧，15岁就随知青下放本县双溪公社大石门。这年秋天，学校停课闹革命，我跟三叔吴泽尧回老家。那天清晨，叔侄俩备好干粮和水，从下垄出发，路过上垄、樟背，翻越鸭栖山，沿平案脑下吃水湾，途经扬眉寺、龙勾、中稍、佛垇、高桥、黄泥潭、过水南浮桥，步行70多里路，天黑到达上犹。当晚我和爷爷同床入睡，他摘下我的红小兵袖章，仔细打量一番后，小心翼翼叠放枕头下面。也许勾起当年佩戴红军袖章的遐思，也许见孙儿是红小兵未受诛连的缘故，我看见爷爷双眼湿润透着亮光，脸庞露出灿烂的笑容。但是好景不长，1969年5月9日，党的九大后“全国山河一片红”，我敬爱的爷爷，却头顶“红军叛徒”，遭受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折磨，最终病患缠身，含冤离开人世，享年66岁。

我的姑婆吴风桩，生于1912（壬子）年9月初6，是兄妹中最小的一个，取名九娣。因家境贫困，自幼送黄埠感坑肖家做童养媳。1930年5月7日，上犹党组织举行全县大暴动，她和丈夫肖崇庆，参加了肖仁、尹迪宾领导的感坑暴动。1933年7月，她夫妇俩随上犹游击队，编入湘赣红军独立第四团。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红军主力被迫长征转移，她跟丈夫被留下，在当地坚持游击战争。

面对敌军残酷“清剿”，留守红军浴血奋战，终因弹尽粮绝，孤立无援，损失惨重，被迫突围。在“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的白色恐怖笼罩下，红军家属跟随部队往井冈山方向撤退。经上犹紫阳店背进入遂川，行至堆前镇遭到重兵围堵，战斗极其惨烈，肖崇庆等大批红军战士光荣牺牲。我姑婆强忍悲痛，带着双目失明的婆婆和夫嫂及侄子4人冲出包围圈。上井冈山未找到红军后，流落宁冈县三湾乡西坑一带，她和夫嫂靠做零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1935年春，她带家婆改嫁当地农民曾纪贵，在宁冈龙市庄前下屋村落户，共生育二女四子。为了纪念红军丈夫，她第三个儿子江生改姓肖。她1958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大队妇女主任。文革时，为澄清“叛特”嫌疑，证实那段红军经历，她先后2次带儿子回到久违的故乡——上犹追根寻亲。在县民政局的帮助下，确认前夫为革命烈士，还原了自己的红军身份，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从此，姑婆属红军失散人员，享受党和政府的定期抚恤，直到2000年8月25日已时终老在家，享年88岁。

爷爷和姑婆的红军历史，虽说短暂，但由此家有红军，那是永远的荣光！美丽的夜空，流星划过转瞬即逝，留下一道亮光。我说，那就是人生的路标！

作者简介：吴元龙，来自世界钨都发祥地之一江西大余县下垄钨矿，《下垄印象》诉说守望下垄六十年的心声和故事。QQ：498795058；微信号：www1956t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