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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时间:2020-04-13   作者:江海 录入:江海  浏览量:336 下载

    一

    熬了再熬、熬了再熬,估计是实在熬不下去了,父亲才跟母亲说:这回,这坎恐怕是跨不过去了。

    母亲给我电话的时候,正赶上我准备参加文联组办的协会领导人能力提升培训会,好不容易挪出半天时间陪父亲去医院拍了CT、验了次血,然后就匆匆去了杭州会场。

    说真的,这次我还真没为父亲的病上过心。父亲一生务农,对于病痛,特别稳忍,每次非到母亲知晓,他不会轻易上医院。基于我有同学在医院方便,每次都是母亲来电话,也都是我替他安排体检看病之类事情,十几年了,除了两次手术,每次基本都是虚惊一场。再说,自从父亲第二次手术之后,活得很乐观,看上去,身体状况也不错,所以,我麻痹了。

    在杭州会议期间,我还跟家兄商量,父亲到底是上了年纪,不如住进医院,好好 检查一下。杭州会议结束,回家还没整理好思路,母亲突然打电话,哽咽里伴着绝望,说父亲这回真是没救了。母亲不识字,实在说不出具体情况。我赶忙电话问询医生,医生说:癌细胞扩散转移,肝脏已经都是淋巴,腹部积水,终期了。那一刻,我真的懵了,无名的恐惧涌上心胸,我似乎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生离死别。我跟医生说,就两件事,必须说实话,一是父亲还有没有救治方案,二是尽最大力量父亲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很难预测,有可能来得很快,至于救治方案,有种靶向药可以试试,但靶向测定需要时间,所以目前只能凭临床经验,命中率会很低很低。

    第二天,父亲就住进了医院,那天是12月18日,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父亲刚住进医院的时候,一切安好,除了肚子胀水不舒服,能落地自理上厕所,胃口也算可以,所以,我还误认为老天有眼,父亲幸运地列队进入了命中率低的部分。22日是冬至,我去医院陪父亲,父亲突然转变态度,说是医药费太贵,他想回家,不治了,态度异常强硬。为此,家里亲朋好友几乎都来了医院,大家虽然心知肚明,但你一句我一句,安慰里带着强制,直到父亲最后默许。

23日凌晨2点,母亲的电话让人惊魂。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的情形跟白天判若两人:两颊塌陷,脸色苍白,疼痛已经击垮了父亲坚强的意志,他在不停地呻吟。母亲说,就在刚才,情况突变,父亲已经不能落地自理,上厕所也得两人搀扶着。清楚地记着那是个星期天,深夜医院都没有值班医生,只有值班护士不停给医生电话,最后护士给父亲服下了一粒药丸,父亲的感觉才算好点。

    好不容易等到上午8点,主治医生上班。那时候,父亲已经口齿不清,只有头脑异常清醒。医生看过所有病情记录后,只给了我一句话:油尽灯灭,节哀吧。那时,母亲已经痛不欲生,我也泪流满面,办理好120救护车、氧气袋、药品……连出院手续也来不及办,我们离开了医院。

父亲走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到让人无法接受。回忆父亲回家后的最后十六个小时,我至今都不敢相信那是我生命中的一段真实。但有一点,就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我从父亲身上读懂了亲情、读懂了亲情的伟大。

    父亲在当晚8点开始就已经无力发声,而且一直闭着眼睛。晚上10点多,我儿子从安徽赶到,当他跟侄儿等人站在父亲床前呼叫“爷爷”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父亲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居然弱弱地“哎”了一声。那一刻,父亲虽然没有张开眼睛,但我相信他脑是清醒的,而且很满足很开心。

    凌晨4点多,父亲已经持续4个多小时保留着最后一口气,一副充满着对人间世界的留恋和不舍的样子……估计是母亲心中不忍,抱着父亲的头,附在父亲耳边一直嘀咕着什么,仅仅两分钟的时间,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后来我问母亲,她当时跟父亲说了些什么,母亲说:也没啥,就说子孙全部都到了,儿子也很出息,媳妇将来会对她越来越好。就这么朴实的两句话,我听着想哭。

    父亲走了,享年八十三。对于父亲的终寿,我觉得应该争议,因为22日是冬至日,按照南方传统习俗,过了冬至就应该长一岁,虽然父亲没能也没法吃到汤圆。

 

    二

    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在我面前数落父亲,说父亲脾气不好,不爱干农活,喜欢“打散作”。

    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好像是出了名的。在给父亲守灵的几天里,三叔还跟我提起一件往事,说是很久以前,父亲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在生产队务农。有一次,因为家里给田间的父亲送饭迟了,气败急坏的父亲居然直接把饭菜倒进了田边的水沟里,还粗暴地打了送饭的三叔一个耳光,然后扛起锄头回家去了。

    打小开始,我也见过父亲的爆裂脾气,也特别害怕父亲。记得很小的时候的一天,忘了家兄做错了什么事,父亲竟然随手拿起一个杠秤铁砣子,直接砸在家兄头上,当时家兄就血流满头,差点晕倒……

    其实,父亲脾气里也有很轻柔的一面,只是别人没发现而已。就像那次打了家兄,我还清楚地记着,父亲当时就后悔了,抱着家兄就直接往村里的诊所跑,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家兄包扎完毕回家,母亲恶狠狠地凶了父亲一顿,父亲居然没怒回一句,还亲手给家兄泡了一碗蛋花汤。想想当时,整个中国农村都很穷,一碗糖水就是高级营养,鸡蛋只是在重大节日才给小孩们的奖赏。

    至于奶奶说父亲不爱农活,我打心里就反对。父亲下葬期间,我跟母亲费心地整理过父亲遗物,惊奇地发现,父亲的一生,根本没有离开过家乡的那片土地:父亲七岁的时候,因为日军侵略,只念了五天的小学简易课本(父亲生前跟我说的),然后就跟着爷爷下田干活,后来改革开放,父亲也算壮年,承包了几亩田园,种瓜种菜……一直一直,到后来干不动了,早晚出去散步,他也是朝着东方的那片田野……虽然这是生存的根本,但我能体会到,父亲心中深爱着家、深爱着那片土地、深爱着泥土的芬芳。

    回忆父亲的平生,年轻时的确喜欢“散作”。比如网鱼,比如“摘蟹儿”,再比如“撸蟹洞”……记得小时候的家里,小小的堂间,总是摆满父亲“散作”工具,有“田爬撸”有“蟹儿摘”,有手网,最大的,就是手罾。父亲去世后,我跟家兄都建议折一些这样的纸道具烧给父亲,可惜年代久了,花圈师傅已经没有记忆,也根本没有这种手艺。冥冥中我只觉得,父亲的这些“散作”,还是不能离开农村,离开土地和河水,离开大自然的惠赠。

    父亲的“散作”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需要起早贪黑:“撸蟹洞”要在凌晨,手罾网鱼要在夜里,而且在冬天,因为河里的鱼虾蟹在深夜才会出来觅食,冬天的虾蟹价格最高。我少年的时候,经常看到父亲白天忙完农活,傍晚回来潦草地吃过晚饭,带上母亲给做的饭团,扛着手罾出去……第二天我醒来,母亲已经在整理鱼虾和蟹子,把好的大的拿到菜市场变卖,差的留给家里食用。而父亲呢,没睡上几个小时,又得起来去干农活……母亲说,父亲上了年纪后右脚不是很灵活的病根,就是当年寒冬被冷水泡出来的,我很相信。

    真的,我为自己的父亲自豪,是父亲用这样简单的手艺,用他的爱,撑起了这个家,撑起了我和家兄的未来。很多次,我还在瞎想,如果父亲迟出生十几年,他或许还能成为一个农俗专家,或者成为一个农民企业家。

    奶奶在世的时候,我没敢反驳她的观点,但我一直想告诉她一个道理:人只有热爱着,才会得到回馈!就像我,喜欢文字,喜欢不自量力地创作,几十年后,文字终于给了我一个饭碗。父亲也一样,他用另一种方式热爱着土地,热爱着农活。如果说父亲是一个画家,土地就是他的画布,画家离不开画布,就像父亲离不开土地一样。所以,我很想告诉奶奶,甚至想告诉全天下人,只有我父亲,才配得上农民称号,也只有我父亲,才能塑造出出一个年代的农民形象。

 

    三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或许现在并不值得炫耀,但在我心中,他还是一个英雄,他就是一个英雄……不仅仅因为父亲的品德,更因为他的情怀,尤其是他的那种无畏。

    父亲生命中最危险的一次,应该是第二次手术。那是2012年的时候,我当时在金华出差。深夜,又是母亲来的惊魂电话。母亲说,父亲突然头晕气闷,冒冷汗,嘴角歪斜,口齿不清……我一听,明白这是血栓病症临床现象,赶紧叫人送父亲到医院抢救。父亲被家兄以及邻居送到县市人民医院,医院说没有足够的手术设备,又叫送温州医院。还好,县市医院很负责地事先跟温州做了汇报和沟通,父亲被送到温州心血管医院,就直接送进了手术室,最终捡回一条性命。

    我从金华回来,父亲已经完成手术,状况还不错,但医生说,血管里刚放了支架,危险期还没过去,留心观察。果不其然,第三天,父亲的血管再次阻塞。我亲眼经历了那次危情:监护器显示数据不停在下降,医生护士忙成一锅粥,母亲站着哭成泪人,父亲因为难受声弱游丝。父亲对母亲说,你不用哭,七十多了,够了,我下葬的事儿别浪费,老大老二(指家兄和我)的事业状况还不好,省点钱,也叫大家不要难过……医生用心电除颤仪击打父亲心胸,父亲最后晕了过去……后来父亲再次被推进抢救室,我作为家属留看手术过程,真的很感谢父亲一生务农练就了一副坚强体魂,经过及时抢救,父亲终于又逃离死亡线回归我们身边。

    这次父亲住院,作为医生的朋友就几次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我很明白他的意思。父亲住院第二天,我在公司给母亲电话。顺便还得提一下,父亲一生没用过手机,我跟家兄几次准备给他买一个,他都拒绝了,说是天天在家,有事来家里电话就可以,其实我很明白,父亲勤俭了一辈子,他舍不得为他花那几百块钱。所以,每次找父亲,我只能先给母亲电话。那次我问父亲想吃点什么?父亲居然说,想吃白切鸡,那种拔光毛用盐水煮熟的鸡。当时正值午后,我跑了好几个菜场,最后花了十几块钱买到了半只白切鸡。真的,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感觉到了父亲的一种精神。事实上,父亲并不是嘴馋,他只是一种怀恋而已,因为直到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那半只白切鸡还搁在床头柜上,几乎还是完整的。

    当天父亲被运送回家后,从下午两点开始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母亲和我一直坐在床边陪父亲说话。父亲最后一段话已经模糊和支离破碎,经过我和母亲的艰难拼合,大概意思如下:夫妻了一辈子,不可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我年纪大,先走是正常的,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舍不得花钱,要经常检查身体,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想,这话应该是说给我母亲的,但如今想来,却感觉好像是对我而说。

    父亲走了,整个过程他没掉一颗眼泪,很安详,也很神速。村里人都说,这是一种福气,无论是父亲自己还是我们家人。我觉得也是。所以,我的父亲很伟大。真的,父亲,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您的儿子,您能接收吗?

作者简介:江海,原名刘光清,浙江瑞安人,系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温州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会员,瑞安影视家协会副主席,早期喜欢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温州兄弟》,小说集《拐弯的梦》,散文集《送你一枚青橄榄》、《数点星星》。后转型热衷于影视文学创作,剧本多次获奖。电影代表作有《陈传水的军令状》、《绝不认输》、《一诺千金》、《来不及娶你》、《别想让我放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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